昨夜,又一次梦见了老家的那片玉米地,那片我和父亲流过汗水,但总是贫瘠,总是让我们感到回报远远小于付出的土地。


  父亲对土地的感情,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他六十五岁之后,已经将对于土地的情感发展到了偏执的地步,一有机会,就一个人上山开挖荒地。在他的心目中,地多,才会多打粮食,就算是欠收,地多了,也会积少成多,不至于因此饿肚子。


  饥饿对父亲那一辈人,有着刻骨的印象,父亲和母亲刚结婚那一年,因为爷爷一大家人没有吃的,他背上还没有用过的新棉被,去淳化换了十七斤玉米。饥饿,对于如今五十岁以上的人,同样有着难忘的记忆。


  印象中,父亲算得上是一个勤快的人,也算得上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人。那个时候,家家都有一片自留地,而自留地收成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一家人的能否吃饱肚子,父亲几乎把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土地上,他总是想让那片土地能够长出好的庄稼,能有一个好的收成,然而似乎总不能如愿。记得有一年,夏收过后,辗打完那一料麦子,看着那一点粮食,再看着一家大小七张等着吃饭的嘴,母亲当时就坐在麦场当中嚎啕大哭,我那时甚至很不理解母亲,也觉得母亲很不给父亲面子,同时也觉得父亲很无奈。很多年后,我才理解了母亲那种发自内心的悲凉与绝望。民以食为天,没有了吃的,任是什么样的人,也难以保持所谓的尊严。


  然而,父亲似乎也没有办法,他只能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土地上,把地收拾得更平展,种庄稼的时候更用心。我必须承认,我不喜欢农村的劳动,也不擅长那样的劳动,从小的营养不良,让我又瘦又小,根本干不动农活,(我真正的长身体,是在上了大学,营养基本可以跟上的时候)。这使得我从很小就萌生一定要离开农村的念头,如何离开,不知道,反正就是要离开。我相信那些发奋读书并最终离开农村的人,和我有一样的想法:这就是从此不再像农村人那样劳动。所以,我对于那些在城里有一份工作,呆了一些时间,把回到家里旅游体验式的劳动歌颂得像诗一样美好的人,总觉得他们矫情的可以,如果真的觉得农村的劳动那样美好,农民的生活那样诗意,那为何不回到农村?为何那么多的农村青年,都要涌入城市打工甚至受人白眼也不愿意回到农村享受那样的诗意?


  然而,这不等于我不关心庄稼,天不下雨了,我会特别地着急,看着拧起绳子的玉米,我会特别心痛,望着因为天旱,而早早冒出蝇子头大小的麦穗,我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可是,我的故乡的庄稼留给我的记忆大多如此,父亲流过无数汗水的土地,给我的记忆,也是如此。那时候,放学回家,我有时候会走到那片自留地,总希望奇迹发生,总希望那些庄稼能够生长得旺盛,给人一种希望,可是大多时候,都是失望。那些庄稼,很多时候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你对此根本无能为力,那个时候,只能靠天吃饭,老天不下雨,庄稼只能等死。


  这样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昨夜的梦中,那片玉米地的庄稼很不整齐,高高低低,似乎也看不到成果,而相邻的一片土地,却是果实累累,让人徒生羡慕甚至嫉妒,梦中一着急,醒了。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十五年,他是在七十岁的时候离开的,他离开的时候,到底开挖了多少荒地,我不知道,只知道弥留之际,一天,他突然下床,母亲赶忙问他干嘛?他说:地该收拾了,马上要下种!而父亲下葬的那一天,村上抬棺的年轻人,抬着父亲的棺材,快要到墓地的时候,那些人突然感到棺材特别沉,几乎都抬不动了,棺材终于落地了一瞬间,这在我们那里的丧俗中是大忌,他们讲究要把棺材一气送到墓地,中间不能停歇,不能挨地。有人当时就说,棺材落地的那里,刚好就有父亲开挖的一块土地,“老汉想到他的地里看一看!”村人这样说着。


  现在,当然不再愁吃穿,同样的土地,收成却比原来好了很多,这在父亲那一辈人,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想象的。四十年来,中国社会的进步,许多人是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仅从种庄稼而言,没有国家和社会的整体进步,个人再辛苦,再努力,收获总是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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