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教育家叶圣陶说:“九如巷张家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读过金安平的《合肥四姐妹》,就更证实了叶圣陶的说法。这张家四姐妹是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姐妹中张充和的成就最高。她是著名书法家沈尹默的入室弟子,学问比其他三姐妹更为深厚。这是著名语言学家周有光的评语。周有光是少数几位跟爱因斯坦聊过天的中国人之一,今年一百岁,是二妹允和的丈夫。其实,四姐妹的学养都是一流的,而且,都会唱昆曲,大姐元和就嫁给了当年红遍上海滩的昆曲小生顾传玠。现在还在世的小妹张充和是诗人卞之琳苦恋的“女神”,她后来嫁给了张兆和的丈夫、沈从文的朋友——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斯。

  合肥城西五十里外是张家祖屋,院内有两棵梧桐树,是慈禧太后赏赐给张家姐妹的曾祖父张树声的,奖赏他襄助清政府镇压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太平天国起义。张家姐妹的父亲张武龄谨从家训,将所有的精力和财产都用在培养后代读书和创办“乐益”女子学校上。张武龄亲自为“乐益”女子学校创作校歌:

  乐土是吴中,开化早,文明隆。秦伯虞仲,孝友仁让,化俗久成风。

  宅校斯土,讲肄弦咏,多士乐融融。愿吾同校,益人益己,与世近大同。

  张家田亩不计其数,仆妇成群,但更多的是书,从古典文籍、诗歌、散文、传记、儒经到翻译作品、新闻报刊将家中塞得满满的。行事果断的张武龄在1921年雇请了专业艺人来教女儿们学习昆曲,使她们一生都和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也从中得到了快乐和安慰,也借着表演来展现自我,通过演出,她们渐渐习惯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害怕在人群发出声音了。

  四姐妹的母亲陆英是扬州人。1906年嫁给张武龄,送嫁妆的队伍足足排了十条街。婚后十六年,为张家留下九个孩子。她的宁静,大气,宽厚、聪颖,使整个大家庭其乐融融,更成为儿女们眼中的“楷模”。母亲去世后,兆和写诗表达自己的悲痛:

  月照我窗,

  我心忧伤。

  以往不幸兮,

  前途茫茫。

  悟失恃之孤凄兮,

  ……

  父亲张武龄为四个女儿的名字都取了一双脚(元、允、充、兆下面都是儿字),这是不是寓意女儿们将靠着自己的才学远走天涯,独自撑起人生的一片天呢?女儿们有三个客居海外。最有才气的充和,是著名的书法家,她感觉她的人生也有一种“悬”的感觉,“凌空”和“虚幻”是她体验人生的别一种心态。

  充和喜欢的艺术形式也和“悬”有关。书法家写字,手腕要轻悬在书桌的上方,掌虚指实,运笔自如,捕捉到了龙飞凤舞的境界之后,书法家方能达到“悬”的境界。最好的演员,也要让自己悬隔起来,让自己的技巧独立探索角色的动机、行为和举止。

  诗人卞之琳一生都爱恋着充和。就是充和嫁人之后,他依然在为她写情诗写信。他收集充和的诗歌、散文,拿到香港去出版。但充和却觉得诗人有些卖弄和做作,觉得他的外表,甚至他佩戴的眼镜都有些装腔作势。1979年,离开故国三十年的充和回到故土,写下这样的诗句:

  愁远路,记当初。眼前事事总模糊。

  年年归梦扶清影,及到归时梦待扶。

  四姐妹中,最漂亮,最出名的是三姐兆和。她的一生和丈夫沈从文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兆和身上独特的书香味和独特的美,让很多男士迷恋,她被称为“黑凤”,“黑牡丹”。沈从文是追求最厉害的一个。以至于结婚许多年以后,沈从文还将兆和作为原型写进自己的作品里,《边城》里的翠翠,《主妇》等篇章都能看到兆和的影子。沈从文在写给张兆和的信中有这样的文字:

  三三,昨天晚上同今天晚上星子新月皆很美,在船上看天空尤可观,我不管冻到什么样子,还是看了许久星子,你若今夜或每夜皆看到天上那颗大星子,我们就可以从这一粒星子的微光上,仿佛更近了一些。因为每夜这一粒星子,必有一时同你的眼睛一样,被我瞅着不旁瞬的。三三,在你那方面,这星子也将成为我的眼睛的!

  结婚后,作为大家闺秀的兆和,一改往日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一心一意、朴实无华地做起了小妇人,她像一个舵手,驾驶着山民艺术家沈从文的这艘航船,其中的惊涛骇浪,都被她处变不惊的书香大气所征服。

  兆和在张家姐妹中最为朴素。生活再艰难也从不向娘家要钱。因为她相信简朴是最美好的,而自力更生能减轻自己和他人的负担。她对沈从文说,我们的精力,一面要节省,一面要对新中国尽量贡献,应一扫以前的习惯,切实从里面做起,不在表面上讲求。不许你再逼我穿高跟鞋烫头发了,不许你用因怕把一双手弄粗糙为理由而不叫我洗东西做事了,吃的东西无所谓好坏,穿的用的无所谓讲究不讲究,能活下去已是造化。

  在“文革”中,沈从文很苦恼,因为思想被“左”的东西禁锢,这位性情如水的山民艺术家不知所措,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悲观情绪,因经常出鼻血,失血过多,用脑过度,结果成了一种周期性的郁结。张兆和除了一心关心沈从文和她的爱情,还很关心沈从文的写作,关心他是否全力以赴,会不会停下手中的笔。她认为沈从文不适合写评论文章,在写给他的信中说:

  你放弃了你可以美丽动人的小说的精力,把来支离破碎,写这种一撅一撅不痛不痒讽世讥人的短文,未免太可惜。本来可以成功无缝天衣的材料,把来撕得一丝丝一缕缕,看了叫人心疼。我说得太直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沈从文曾是兆和的老师。在两夫妻中,兆和出身名门,从小被成群的仆人、家庭教师环绕,锦衣玉食,而沈从文却是“乡下人”,兆和是他的“甜酒”。兆和从她的家庭得到庇护,受到了系统而良好的教育,因此被培养出对正直操守的坚持和信念。这种信念是四姐妹共同拥有的。所以即使面对丈夫,也不怕得罪对方,直言他应该正确使用自己的才能。希望沈从文能够保持自己的素朴面貌,因为外加的任何面具都不适合他。

  “文革”中人际关系的疏远脆弱与无从下笔的无奈,使沈从文万念俱灰。他在给兆和的信中写道:莫再提不把我当朋友的人,我们应当明白城市中人的规矩,这里有规矩的,由于不懂,才如此的。他还在信的下面附了一段话:“小妈妈,你的爱,你对我的一切善意,都无从挽救我不受损害。这是夙命。我终得牺牲。”

  不久,沈从文就试图自杀。他喝下煤油,又割腕割喉。陷入昏迷状态时惊恐地说“我是湖南人……我是凤凰人……”兆和尽最大努力地陪伴着丈夫,并申请进入华北大学。沈从文恢复得很慢,北京大学取消了他的课程,沈从文的新职务是在北京的历史博物馆为文物贴标签。沈从文得以在“文革”中存活下来,并且在服装研究上取得成果,得益于他的妻子。被沈从文称为“乌金墨玉之宝”的妻子张兆和,一直鼓励脱离文学界许久的丈夫重新开始写作。她自己已经成了《人民文学》的编辑。换句话说,兆和已经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成了评判文学价值的人。

  沈从文并非完全停止写作。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写了很多研究古代漆器、丝绸图案、唐宋铜镜和明朝织锦的书。他还发表文章,谈论建筑、装饰艺术和民间艺术,并完成了一部多卷本的《中国服饰史》。1949年以后,沈从文只有一个写信的对象,那就是妻子张兆和。

  沈从文失去了很多私人的东西。在“文革”期间,解放前的作家几乎全部被游街示众,遭受到政治迫害和凌辱,沈从文却逃过一劫。他被下放到湖北乡下的“五七干校”呆了三年,兆和也被下放到那里,大部分时间是负责看守厕所。1972年,夫妇俩一起回到北京。

  张兆和从来不觉得家庭主妇是一件轻松的事。她有好的出身温暖的家庭,读过好的学校, 她自己给自己施加压力,倔强的个性使她从不把自己的个性告诉别人。她结婚了,她的生活从此和丈夫交织在了一起。她爱孩子们,并且尽心照顾整个家庭。她对朋友很富有同情心,对各种与她两样的人也保持着宽广的胸襟。这使得她得以追求外在的成功,顺利地适用社会规则的变化,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功。

  对沈从文而言,生命的意义来自深思默想。他认为自己是个“乡下人”。他的小说和散文都是他沉思的产物。当他不能再为自己写作时,他就放下了笔。

  1995年,沈从文逝世7年后,张兆和整理出版了他们夫妻间的通信。兆和在《后记》在写道: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实……从文同我相处,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我的书案上,摆放着一本金安平著的《合肥四姐妹》。封面题字是充和。书的封面是四姐妹的合影:一样的宽宽的洁美的额头,一样的淡淡的含蓄的微笑,一样的眉清目秀,一样的典雅的中国旗袍,一样的幽兰般的气韵,这是一种中国的、传统的、文学艺术的、富有诗情画意的气韵。她们身上散发着女性之美,书香之美,一种贴近人生的平实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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