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哪一年,娘就开始半忧半喜地念叨:“哎呦,孩子们像施了化肥的庄稼—咋长得这么快那?好像刚脱掉沙土裤子没几天啊,就长成小伙子大姑娘了!”
   那是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我们的环境比起往昔要“阔绰”许多:至少那厚重的土坯房早被明亮的瓦房取代,煤油灯也跟着“鸟枪换炮”换成了电灯,甚至十四吋的黑白电视也“招摇过市”地“走”进家门。只是在那经济不流通的岁月,人们的口袋始终干瘪着,恰似老太婆那张失落了牙口并皱巴巴的脸。于是,不知停歇的娘在空闲的院落里开垦出一块菜园,在菜园的周围娘插上了高高的栅栏,将绿油油的蔬菜围于中央—唯恐那“色胆包天”的鸡群前来“骚扰”这些水灵灵的“蔬菜姑娘”。
   你看那“黄袍”加身的公鸡总趾高气扬地仰着头,恰似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而那些母鸡总高挺着胸膛,每天“咯咯哒咯咯哒”地炫耀不停,好似昭告天下它做了妈妈。我们则乐此不疲地奔波在鸡窝与柴垛之间,争着去夺那些温热的蛋宝宝。“娘,晚上我们炸鸡蛋可好?”我们总可怜巴巴地望着娘,抓住鸡蛋的手舍不得松开。
   此时的娘总缄默不语,只见她轻轻接过这些蛋宝宝,然后用她粗糙的手掌轻轻将其抚摸。一会儿,她匆匆取来一块浸湿的毛巾,一边小心翼翼地擦拭那蛋宝宝们有点污垢的脸颊,一边自言自语:“这些鸡蛋要给咱家丫头换花衣裳的!”我们知道小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看着娘慈悲却又倔强的眼神,再看看我们那短了又接接了又短的旧衣服—要靠蛋宝宝来“舍身取义”,不由得一声慨叹。待到第二天“太阳美人”娇羞地登场,君不见天空竟瓦蓝一片。“丫头,娘不识字也算不了账,就像聋子的耳朵—摆设。这次你自己去卖鸡蛋吧!”娘将一竹篮沉甸甸的鸡蛋递给我,我吐着舌头,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嗷……赶集要趁早啊,我在娘百般叮咛中出发了,奔赴那个菜市场,说白了就是那片“兔子不拉屎”的荒地,凹凸不平处盛开着一簇簇妖娆的野菊花。
   “哎呦,多俊的丫头嗷?啧啧……”一个眼小嘴大、皮肤白皙、衣着讲究的女人一脸媚笑地跳下自行车,只见她轻轻撩起竹篮的花盖头,并用她纤细的手指拨弄那些憨态可掬的蛋宝宝。“我用人格保证绝不骗你,集市上的鸡蛋九分钱一个,你的这些我全包了,咋样?”“啧啧,好大好鲜亮的鸡蛋嗷,一毛(角)钱一个我要了!”一个黑黝黝的脸颊并满脸胡须的男人“瓮声瓮气”地嚷着,只见这英雄膀大腰圆、健步如飞活像张飞张益德,他唯恐“天下不乱”,也挤凑过来。
   只见他大手一挥,霸着整个篮子。我一见心里便乐开了花:“哈哈,有戏?咱可是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嗷!就是卖,咱也到菜市场,你们接着斗呗……”我忙夹好篮子一路小跑奔向菜市场,留得那对冤家吵得不可开交。“一毛二一个鸡蛋嘞”菜市场的叫卖声让我诧异—不曾想啊,原来那个女人信誓旦旦的誓言恰似泡沫?那个“霸气十足”的男人竟如此吝啬?更匪夷所思却是下面的一幕让年少的我啼笑皆非,甚至尴尬不已。
   “丫头,你自己来得?”一位卖鸭蛋的老婆婆一脸笑容地问,随手递给我一个小板凳。“谢谢,往常我娘和我一起来。”我有点羞涩地坐在她身旁,身后好像有座山顿时心安许多。放眼望去,你看集市上应有尽有:瓜果梨桃、五花八门的蔬菜、锅碗瓢盆小板凳……你再听那吆喝声此起彼伏,南腔北调渗透着烟火的味道。“哐当”一声让我的“元神”打回到现实,妈呀!一辆自行车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竹篮上,我的蛋宝宝“中大奖”喽。你看那些可爱的宝贝伤痕累累或头破血流嗷,甚至还有几个蛋黄喷出惨不忍睹。再看“肇事者”不过二十岁出头,她留着剪发,相貌平平衣服简朴一看就是来自农村的丫头。刹那间人们都停止了喧哗,时光凝滞,人们都张大了嘴巴,我身后的老者也不知所措,她呆呆地望着我那篮狼狈不堪的蛋宝宝,嘴脸抽动几下,便又了无声息地提起那兜鸭蛋搬起小板凳向身后躲闪着。那个丫头一看这阵势顿时嚣张起来:“哎呀,卖个鸡蛋也不看死活,不找个安全的地方?”她一边俯下身子竖起车子,一边骂骂咧咧地想骑车而逃。
   “你给我站住,砸坏了我的鸡蛋你还想跑不成?”我愤怒的像头激怒的雄狮在怒吼着,脑海中娘抚摸蛋宝宝的镜头浮现于眼前,那些温热的宝贝被她砸得体无完肤,还这般嚣张?我一把拽住她的自行车,生怕她插上翅膀。“滚蛋,小丫头片子”!她急了用尽力气要辦开我的手指。“哎呦,欺负一个孩子做什么?”有人像位大侠路见不平一声吼。不大会子我们被人们围在中央,有的人看热闹不怕事大,有的人窃窃私语,有的人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不赔我钱,我不会放你走!”我死死地抓住车子,任凭汗珠儿滴滴答答垂落下来。我不敢松手,不敢就此作罢,更不敢回家去看娘那有点忧郁甚至哀伤的眼。“好了,我按一毛二一个买你那几个破鸡蛋怎么样啊,丫头?”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不行,那裂缝的鸡蛋我卖给谁?要不你全要,一毛二一个,要不你要破的一毛四一个,鸡蛋你拿走。”我像谈判专家提着条件。周围很静,叶落有声。
    “想得美,敲诈啊?”那丫头瞪着眼睛,像一头愤怒的斗牛。“告诉你,姐姐没钱!”她歇斯底里地吼着。“你不赔我就休想离开,要不我怎么回家?怎么向娘交代啊?”我瞪大眼睛生怕泪珠儿“不争气”地落下来。阳光明明很温暖啊,咋让人感觉如此寒凉那?“你看这丫头,心眼真多,小嘴巴蛮厉害。”“不是,你看这孩子脾气真大,你瞧她气得浑身发抖嗷……”那些观望的人们议论纷纷,最终有人喊了声:“算了,砸坏人家鸡蛋赔钱得了,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做什么?”接着很多人迎合着,那个丫头的脸顷刻间绯红一片,她数数有几个破鸡蛋最终如数赔偿。“小丫头,你的鸡蛋还有几个?剩下的我全要了”。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女人一脸浅笑地走了过来,她开始往她的兜里捡拾蛋宝宝。“阿姨,你看有裂缝的,我便宜些卖给你,一毛一个咋样?”我很认真地点着数,像极了心细的娘。“好个较真的丫头,裂缝的也没事,中午我炸着吃。”她的眼真好看,充满了慈悲。日头逐渐升到头顶,阳光很刺眼照得人儿睁不开眼睛,我伸出手掌来遮挡那轮太阳,阳光穿过指缝竟色彩斑斓……
   忽然有一天我陪娘去逛街,有位街坊婶娘神神秘秘将娘拉到一旁:“啧啧,我说芳照嫂子啊,你看看你们两口子老实巴交一辈子,像个闷葫芦,咋养出这么一个厉害的丫头……”她像个长嘴婆眉飞色舞地和娘“咬”着耳朵。回家后娘一直缄默着,咱自知这次又惹了祸,自然蔫头耷脑的不敢多话。“我说晶儿娘,咱家丫头快出名了,昨个有人说咱家丫头……”爹破天荒地眉开眼笑,或许纸是包不住火的,只是爹的态度让人惊诧。“嗯,我说她卖得鸡蛋咋这样高价那?这个祸事篓子嗷!”娘叹了口气,眼圈开始发红。“晶儿啊,以后记得凡事让人家三分,这么较真长大了会吃亏的!”娘唉声叹气。
   “不对,做事要看是非的,我们没做错,凭什么—没有原则地一味地忍让?”我最看不惯娘在人面前低头哈腰的样子。或许年少轻狂,刚刚萌芽的青春首先品到得唯有辛辣甚至是尴尬。
   或许在娘眼里你永远长不大,十二三岁的我依旧偎依在娘的怀中像极了以往。“哎,有时真担心你们会长大,像小鸟儿长硬了翅膀。”娘总是喜忧参半地喃喃自语。“哈哈,这么大岁数了你还说傻话,孩子不能一辈子被你拴在裤腰上啊?”爹笑得很大气,娘点点头眼里浸满温柔。
   或许唯一能让娘骄傲的事情就是我参加全县的小学部“尖子生”竞赛,唯有这种“光荣”才能弥补她那不着调的丫头种种的“缺憾”。此时的娘不再“囤积”鸡蛋,不再颠颠地跑到菜市场“换钱”。奇怪嗷,太阳好像从西边出来啦?娘很刻意的为我改善伙食,并不断地变换着“花样”。“这次考试,听说像过筛子筛下很多学生那,我家丫头下周一就到县里竞赛了……”可怜的娘像罗罗嗦嗦的祥林嫂逢人便说,人家总敷衍着点头称赞。偶尔也会有“欠扁”的家伙嗤之以鼻:“嗯,没想到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两口子竟生出个二了吧唧的丫头,脑袋瓜倒还不赖!”“你有种再说一遍试试?”我挽胳膊撸袖子要和人家拼命。那人一见自知“说走了嘴”,便夹着尾巴落荒而逃。而娘依旧听不出好赖话似的,一个劲地傻笑。
   要不是娘伺候小皇帝般悉心照料,“考试”对我而言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字眼。只是在娘“掐着耳朵”的千叮咛万嘱咐下,我不得不“一本正经”起来。在这青春萌芽的时节,或许我们品味得只是青涩,纵然咱“二”得不知所以。但作为同龄人的同桌却给我上了“致命”一课,让我懂得小小的年纪也会暗藏心机。
   同桌凤扎着长长的麻花辫,她的长发及腰总扎着一根挽着蝴蝶结的红头绳。人家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高高的鼻梁,只是嘴有点大总向上翘着。齐眉的刘海恰到好处的挡住眉中央的那颗美人痣,走起路来刘海和麻花辫儿相映生辉。这小人还是一个“马屁精”—小嘴特甜,在老师面前可是一个“红人”,当然老师喜欢她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人家勤奋好学,门门科目都名列前茅。
   终于竞赛开始了,我们被分配到初中的一座教学楼里,四处都渗透着新鲜与诱惑。我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个劲地瞅个不停,而我的座位极其隐匿—在教学楼的最后一排,眼看监场老师发下一沓沓试卷,最前排的学生将试卷一排排地依次往后传……看着其他考生都“刷刷”地答着题,而我的第二张试卷却像捉迷藏的新娘—丝毫不见踪迹。此时我的城池开始沦陷,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看到凤的麻花辫在我眼前轻轻摇摆……
   “老师,第二张数学试卷还没给我那?”我站起来怯怯地问着,心里鸣起锣鼓。“不可能嗷?按照人数发放的,不可能少你的啊?”那位老师很“执着”,依旧和她的同事聊得火热。“可是,老师,我真的没有啊?”我“一根筋”地和老师对峙着,任凭时光从指尖划过。过了很久那老师白了我一眼,扭着屁股一步三摇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气呼呼地丢给我那张“久违”的试卷。那天真见鬼,题出乎意料的难。我匆匆忙忙地“划拉”着题,恨不得手脚并用。等我做到最后一道“大题”时,吹哨声骤然响起,老师亦开始警告:“时间到了啊!同学们检查一下,请马上交卷!”顷刻间咱汗如雨下,这可咋整嗷?题都没做完那,怄死人啦?
    “我要把这试卷给老师看看,这题好难嗷!”凤掏出那张我翘首期盼许久的试卷,得意洋洋地显摆着。“凤,你太过分了,干嘛扣下我的试卷?我都没做完题,你知不知道?”我夺过试卷恨不得抽她几个耳光。她的脸有点变绿,支支吾吾地搪塞着。终归是孩子,这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说实在的我的爹娘也不过问他们的丫头考得如何、会不会“砸锅”?“这次考进全县前二十名的学生有两个:十八名于淑芳,十七名是晶儿。”班主任的这话如颗炸雷,让那平静的海面顷刻间掀起惊涛骇浪。这个结局让我们师生都始料不及,当时的我真叫“一个头两个大”打死我都不敢想:我竟中了“大奖”?可惜班主任话头一转:“我们这两位同学不一定本人去考,老师们再商量商量看谁的成绩最好让她顶名去……”此话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只见凤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凭什么老师如此偏心?凭什么我们考得名次让他人取代?”人生中第一次较真,就在这青春萌芽的时候,还未见到青春闪亮,为何我们悟到得却是苦涩,甚至是尴尬?那一刻的世界如此混乱,看不到天空本有的颜色。此时华灯初上,夜色阑珊。我咽不下一口饭,纵然我自幼是个“吃货”。“晶儿,有事吗?跟娘说说好不?”娘好像察觉到什么,有点诚惶诚恐。“没事,娘,我去老师家一趟。”于是我丢下碗筷,一路小跑赶往学堂。当时任教的老师都住在学校的家属院,离我家并不远,步行也就五分钟的路程。“吆呵,太阳从西面出来了,晶会来我家?”数学老师像看到我在“梦游”,忙跨出门抓我的手走进里屋。“老师,我想知道我的成绩。”我羞红了脸开门见山。“嗯,这次数学题很难,你的成绩蛮好,竟八十七分,于淑芳考了七十多,其他的人刚及格。所以你百分百去考试的,放心吧!”老师吸着烟,那袅袅烟雾弥漫了她的脸。我点点头,没有告诉她我没有做完题的“典故”,或许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要老师还我一个公正的理由。
   当我走出门,看到皓月一轮,明亮得无遮无掩。不远处飘来一股花香,融化在这如水的月色中竟如此妙不可言。我走到花池旁,看到竞相绽放的花丛深处,那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在夜风中翩翩起舞,让人期许令人动容!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不知何时年少的天空充满伤感,甚至莫名奇妙的挫败感霸占了心坎,常常如同林妹妹悲天悯地或顾影自怜。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敢上九天揽月敢入海底捉鳖的疯丫头逐渐“乖巧”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不着调的丫头走了极端—喜欢一个人独处,喜欢一个人自说自话,喜欢一个人望着那抹云彩出神,喜欢一个人在蒙蒙细雨中行走,抬起头让雨滴亲吻自己潮湿的脸颊……一股怅然无处躲藏,甚至自己都找不到忧郁的理由。
   我有一个“哥们”叫笨笨,是只杂交的狮子狗,它和我们很要好。这家伙个头儿不高,头却很大。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软啪啪”的小鼻子向上撅着,连同它那黑乎乎的、高高的小嘴巴融为一体。那一年,笨笨老得蹒跚了步伐,耳背似的,家里来陌生人都不知道“应答”,每天都倦倦地萎缩成一团。但只要我们回家,它就会摇头摆尾跟着我们“南窜北逃”。“笨笨看不了家了,把它卖了吧,要不就老死了……”爹“吧嗒吧嗒”地吸着烟,紧缩了眉头。娘的眼忽然湿润起来,看到爹那张铁青的脸便欲言又止。“我不!”哥哥支支吾吾地反驳着,爹不说话,只听到钟表滴滴答答的声响敲痛人的心。笨笨也不出声,乖巧地舔舐着它那长长的毛发。哥哥抚摸着笨笨的头,泪珠儿像断线的珍珠打湿了笨笨的脸。傍晚我跳跃着跨进门槛,看到笨笨已被五花大绑起来,那个收狗的家伙一脸横肉一副挥刀霍霍向牛羊的架势。娘躲在屋里隔着玻璃往外看,哥哥红肿着眼睛呆呆地伫立在笨笨身旁。爹大手一挥:“抬走吧”,只见他的手心里就攥着那么一点点钱。“呕呕…”笨笨看见我呜咽起来,那滴浑浊的泪瞬间滑落。“滚蛋,谁要你的破钱?”我抢过那点可怜的钞票丢给那个屠夫。“你这丫头,疯了?”他悻悻逃走,回头骂了声:“娘的,一家子神经病?”那次爹没打我,或许我怀抱笨笨哭得太难过?自古多情伤离别,这种情愫天下生灵皆然。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好像已失落了悲伤的理由,笨笨始终在我怀里只是不再呜咽。
   家巷深处依旧传来这首歌,年少的我们纵使听得“千百回”依旧让人儿心动:门前的那些茉莉花,已经慢慢枯萎不再萌芽。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年纪,什么样的欢愉,什么样的哭泣?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我们有共同的期许,也曾经紧紧拥抱在一起。十七岁那年的雨季,回忆童年的点点滴滴,却发现成长已慢慢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