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渐长,口味渐变,以前与甜蜜几乎不共戴天,上世纪七十年代,少吃缺穿,偶有一点槽子糕、薄脆(不是那种炸得又薄又脆的油饼,而是又薄又脆的大饼干)一类的点心,宁可把它们放得长了毛,发了霉,也绝不愿意吃它一块,更钟情的是咸香可口的饭菜。到现在处处可见点心卖,不再奇货可居,居然对它发生空前的兴趣。不必说吃,就是读到写在纸上的“月饼、元宵、蓼花、麻叶”等字样,都会从心底泛上细细的温情,宛如好时光迤逦走来,好桃花遍地开。

  此生也无福,过去的点心,有一大部分现在根本看不见,如油头粉面琼瑶鼻的古典美女,只能从文字里偶一领略。隋人的《食经》就记了好多的漂亮名字:折花鹅糕、紫龙糕、乾坤夹饼、千金碎香饼……到了大唐,不愧盛世,穿也好穿,吃也好吃,点心点心,不过就是点点心意而已,居然也吃得花样百出:水晶龙凤糕、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双拌方破饼、加味红酥、雕酥、小天酥……透着华丽晶莹,肥美有趣,像唐画中的贵族妇女,裙子系在腋窝里,拿一把小小的纨扇,八字宫眉捧鹅黄,一身的富贵气。

  及至宋代,理学也来了,女人的脚也不许迈出大门二门了,就连穿的衣裳都左三层右三层,不许露肉了,世风日渐谨慎,描述北宋都城汴京人文风情的《东京梦华录》,里面记载的点心也褪去华裳,觌面相见:糍糕、麦糕、蒸糕、黄糕、髓糕、油蜜蒸饼、乳饼、胡饼、油饼、脂麻团子、炊饼——无非是蒸出来的,烤出来的,小麦面的,黄米面的。

  到了南宋,“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人人都像喝了一坛醉生梦死酒,家也忘了,国也忘了,偏安一隅就当自己已经定鼎天下,可以放心大胆吃喝玩乐了,所以记述南宋社会风土人情的《梦粱录》和《武林旧事》里,民间糕点的名字都变得璀璨起来:镜面糕、牡丹糕、荷叶糕、芙蓉饼、菊花饼、梅花饼、麦糕、雪糕、乳糕、蜜糕、豆糕、线糕、花糕……

  我感兴趣的是花糕。你看那《水浒》上,“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阮小七问店小二有甚下酒菜,小二哥道:“新宰得一条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好比方,好手段,好推销。漫说那时小二不可能知道国外描写最嫩的牛肉用的是“大理石”式比方--因其极类云母石的纹理,就算知道,估计他也不肯:两者联想,除了形似,别的都不登对,大理石这种冰凉梆硬、啃不动咬不动的东西,怎么能跟嫩牛肉相对?哪如嫩肉对花糕,听着就叫人垂涎三尺,肉也多卖出三五斤去。

  只是,花糕是什么糕?是不是把鲜花瓣蜜渍以后,搀进糯米里,蒸出来就叫花糕?菊花下来做菊花糕,桂花下来做桂花糕,要是玫瑰花下来呢?是不是就可以做玫瑰花糕?清代竹枝词里专门写到一种重阳菊糕:

  “重阳须食重阳糕,片糕搭额原儿百事高。此风不自今日始,菊糕滋味堪饱老饕。”

  《海槎余录》中还有“丹桂花糕”:“丹桂花采花,洒以甘草水,和米舂粉,作糕,清香满颊。”

  据说花糕原本是杭嘉湖一带常见糕点。春天采青,搓揉取汁为色,黄色则取陈年老南瓜,再把这两种青黄原料各与米粉糅合,另外再和原本白色的米粉团相间杂后揉成藕节粗细,上笼蒸熟,这也叫花糕。其实并无鲜花入糕,“花糕”的意思不过是“花搭着颜色的糕”。吃时将花糕切片,草青、米白、瓜黄,三色变幻,如云一般,春天气息扑上人面。

  有花糕就有花饼,中国真是一个讲风雅有趣的民族。

  春暖花开,玫瑰也香,藤萝也盛,正好做饼。花饼馅子就是蜜饯后的鲜花瓣,佐以百果馅等,白面酥皮包起烘焙,熟后再在饼面撒鲜花瓣。香,甜,漂亮,好看,人人都成了嚼雪餐英的雅士,要的就是这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晕晕乎乎的神仙劲。所以南宋就有芙蓉饼、梅花饼,到了清代,南果铺里绝对少不了鲜藤萝花饼。有的糕点铺长期包购大花园子的鲜花,就为的自家的花饼做得好,卖得动。这么说起来,我很遗憾自己没能包下《红楼梦》里贾府的大观园,你看看那里的玫瑰、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多茂盛。李纨她们只想着晒干了卖给茶叶铺赚钱,要是做成点心该多好!这些个王孙公子本来就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吃了花糕花饼,还不更加花为肠肚,雪作肌肤,逸兴遄飞,吟诗作赋?

  其实,所谓点心,富贵人家是不拿它当饭吃的,《红楼梦》里的那些个松瓤鹅油卷、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鸡油卷、菱粉糕,就如凤姐头上的朝阳五凤挂珠钗,起的就是装饰作用,有则有矣,无则无之,打什么要紧?至于普通老百姓,更是不能当饭吃--吃不起,只能应时到节,偶尝甜蜜:

  过年吃年糕,糯米或黄米磨粉蒸糕,上缀红枣儿,这是典型的粗放型北式年糕;上海有排骨年糕,江浙有桂花年糕,福建有芋艿年糕,广东人蒸年糕的竹笼好大,有钱人家能用几十斤米做成一个大年糕——阔了,吃东西不是讲究“大”,就是讲究“小”,就像贾府里一寸来大的螃蟹馅小饺儿。

  正月十五吃元宵。刚开始的元宵就是一个圆圆的实心糯米球儿,吃的是好汤水,加白糖、蜜枣儿和桂花,甜、糯、清香;后来才有了包糖馅的元宵,再后来甜咸皆备、荤素兼有。糕点铺卖汤圆,现打现卖,伙计们一边卖一边吆喝:“桂花味的元宵呀——个大馅好咧——”“一个来呀,两个来,三个来呀,让您老大发财啊……”

  五月端五要吃粽子,有枣儿的,没枣儿的,放火腿的,放脂油的,甜的,咸的,荤的,素的,用竹叶或箬叶包成三角的、四棱的、枕头样的……

  入夏,百花齐放,鲜玫瑰花饼、鲜藤萝花饼、鲜牡丹花饼,一应娇贵佳点如二八佳丽,雨后春笋,乘香风而来,驾香风而去。

  八月十五吃月饼,“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末代皇帝溥仪曾赏给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一个大月饼,直径二尺,二十来斤重,由外至内,图分三层,花草果实、良田沃土、月宫图,就连月宫中的亭台殿阁都清晰逼真,桂阴下的玉兔栩栩如生,像是真兔子。

  九九重阳吃花糕,入冬以后,大米面的蜂糕、蜜麻花、姜汁排叉,你方唱罢我登场。

  舅公是个老北京,真羡慕他的好口福:大八件、小八件、萨其马、油炸糕、糖耳朵、烫面饺、大薄脆、豌豆黄、油酥烧饼,还有可人心儿的艾窝窝:“白黏江米入蒸锅,什锦馅儿粉面搓。浑似汤圆不待煮,清真唤作艾窝窝。”……

  喜欢上海人的生煎馒头。上海人爱生煎,把带馅包子称馒头,生煎来吃,平底锅刷素油,一边煎一边喷喷水,快熟时候往馒头上撒些黑芝麻和香葱末提味。底皮金黄酥脆,上面白嫩油亮,松软适口。生前馒头讲究趁热吃,馅心卤汁多多,却不油腻,齿颊留香,吮指回味。

  西施的故乡诸暨还有样好东西:“西施舌”。别误会,是点心,不是海产里的贝类。点心师把糯米制成上好的水磨粉,再拿它做皮,包上桂花、金橘、青梅、枣泥、核桃仁等果料配成的馅心,然后在舌形模具中压制出的一种小点心。粉白如月,“舌”尖上还略施粉红,故得美名“西施舌”,风韵娇人,不输美人,或蒸或炸,皆可食也。

  清才子袁枚在其所著《随园食单》里,告诫人们要“戒目食”,那意思是怕你一气摆上一大堆,吃一看二眼观三,贪多嚼不烂。你看《金瓶梅》第四十三回,写吴月娘与乔大户娘子攀亲,宴请皇亲乔五太太等吃饭,“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下茶,每桌40碟,都是各样茶果甜食,美口菜蔬、蒸酥点心,细巧油酥饼馓之类。”这不过是筵席的前奏,一气摆上四十碟茶果,哪里吃得了!既豪奢,又恶俗,更糟蹋东西。

  你看皇帝吃饭,菜多,肉也多,珍品异味多,南北糕点也多。依照定例,御膳、寿膳每餐要呈四盘蒸点心、四盘烙点心,油炸小食的数目不一,少则三四盘,多则十盘八盘。面点中的馒头、蒸饼、枣卷每膳必备四盘,另如黄糕、黄白蜂糕、开花馒头、金丝卷、银丝卷、荷叶饼、肘丝卷等其他花色是每膳轮流呈进。可怜的皇帝被吓也吓饱了,哪里顾得上吃。罗罗嗦嗦摆上一大桌,再川流不息朝回撤,这些精心制出来的菜点也如他后宫中待幸的美人,绝大多数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捞不着御口一品。

  即如现在,点心上来,怕也没有多少人感兴趣,兰花指翘起,轻拈一点,似有若无,蜻蜓点水。过去对它的渴望早已化风化水,想来眼前的软玉温香怀抱满,也不如当初的妙目一眄。

  也许,我感兴趣的也不是吃,而是一种事关甜蜜的集体民族记忆,也可以说,我是在替整整一代人追忆过去长长历史中的甜蜜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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