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完成的几篇小文里写过几位故去的亲人、朋友和曾经的恋人,行走在这样的文字里不免伤感与沉重。告诫过自己别在触摸如此令人疼痛的话题,有时却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而再次走近它。
   前几天,上班途中偶遇一个多年不见的同事,我惊叹她溜弯儿时超常广泛的视线,竟把匆忙走在另侧人行道上的我收进眼里,且穿行于倏然而过的车流,一边高声招呼我的名字,一边匆遽向我走来。寒暄过后我欲离去,她却追逐我一点点加速的脚步,把没有完整内容的方言强行塞进我耳朵,我嘴上应着并想着快些逃离。
   突然,她问我是否还记得老宋。:“当然记得。”我停住脚步看着她:“怎么会唐突地提及此人。”
   “老宋没了。”
   她出语毫无表情,我却很惊愕!
   “没了?她还不过六十岁,身体那么强壮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癌症!肺癌。神医也没着儿,多大官摊上也得死。”
   讲到人死,她语言顺畅了很多,内容表达的也较完整。看上去她并非婉惜同事的离去,而是把生命的消亡做为一种谈资抑或一条新闻来传播,我恍然明确被追逐,被倾听的缘由。
   说到老宋,虽然交往甚少还是有些印像,至于真的去写已经故去的她,更会心生几许矛盾,把老宋从头到脚滤一遍有否可塑性,特别性?似乎没有。她极平常、极普通的人生同大多市井小民一样,有过少时的狂热;有过待业的苦恼;有过生活的艰辛;有过愚昧的追财梦,还有过少数人的丧夫之痛。下岗后她把多年口挪肚攒的一万三仟块作为投资,融进她极度信服的一个中学老师手里,不久,被融资的钱溶化了,蒸发了。总之,她的人生挺悲哀。其实她的最大优点也是她的最大缺点就是实在,甚至实在得有些过度。为这,我还是决定写写已故的同事老宋---宋桂云。
   一
   风,趋赶着晚秋的落叶沙沙地奔跑,桂云踩着滚动的黄毯匆匆走向依然寻常,依然乏味的家。深秋的小屋在深秋的怀抱里,静静恭候暮空的惟美。
   一个苍老干瘦的妇人弓着腰身坐在炕边儿,一丝尴尬的笑僵滞在脸上,她已等侯桂云多时了。
   老妇人听见开门声立时迎上去,两只混浊的眼球迟钝地转动起来,像张残破的鱼网撒向刚走进屋的桂云。
   “哎唷!唷…真是女大十八变呀,要是走在街上,我这双昏花老眼都认不出了。你看看!你看看!简直是天造的一对儿,地设的一双儿,忒般配了……”
   眼前这陌生的妇人恍惚在哪儿见过,是很久远的一张脸,一时记不起了。
   桂云父亲转向老妇人,伸手示意。
   “她姑奶,你坐,坐!”
   说话间,父亲递过媒人带来的那张黑白照片。
   “丫头!看看老家姑奶给你介绍的对相。”
   老家姑奶!说到老家姑奶,桂云恍然想起母亲下葬那天见过这个远房姑奶,老迈的神态里还隐隐留有过去的影子。
   看上去,父亲对这门亲事还是蛮中意的。接过照片,桂云的心陡然被搅动了,像,很像!她渴望的爱情竟在这一时刻横空出世,始料未及。照片慢慢丰满立体变成桂云咀咒的那个混蛋,也是刻在心里的那个他。桂云还是感激这个远房姑奶,帮她找了个酷似那个他的他。
   那个他让桂云想起一段纠结的往事,泛着涩涩的苦又和着淡淡的甜……
   “哐!”一个不大不小的撞击声引来许多围观的路人。桂云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流血的手掌,立时去扶那中年女人。桂云看眼躺在地上那辆无人问津的国防牌自行车,后轱辘自言自语地吱吜吜唱着,自作多情地慢悠悠转着,很心疼。不过,她还是先立起了那女人的车子才去扶自己的爱车。
   真倒霉!第一天上班就把自行车撞坏了,它跟随父亲十多年都没被磕碰过,雨雪天父亲从不舍得骑它,结果刚到自己手里就损坏了。父亲宁可徒步上下班,却把它让给了自己,哎!咋跟父亲交待呢?
   幸好那女人和车子并无损害。按行走路线桂云没过错,可那刁蛮的女人不依不饶,当一场莫名的宰割即将开始,围观人群中一个不相识的男青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帮桂云据理力争,使企图讹诈的刁妇灰溜溜地走开了。桂云非常感激帮自己解围的这个男人,她和他约会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他听说桂云是矸子山的捡煤工,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惊疑,微锁眉头沉思片刻,借故买汽水离开了,那家伙就这样下落不明了。
   捡煤工的名字乌黑坚硬,黑得无可脱色,硬得无可修正,它让桂云实实领受了这错位的邂逅。从此,桂云把他作为纪念品挂在心里,并常常悼念那倏然而逝的爱。
   桂云的思绪停驻在照片上,这男人为什么姓王呢?分明就是逃离捡煤工的那个混蛋。命运真会开玩笑,自己深爱的人改个姓氏换个身份又回来了。而今自己已经离开矸子山,有了一份虽然算不上体面也并非卑微的工作,不论照片上男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不会被昔日的捡煤工吓跑吧!桂云思索着……
   年龄催促两人节约了恋爱的时间和过程。不久,他们牵手建起了温馨的小家,燕尔新婚,她和他很幸福。
   蜜月中小王的癫痫病突然发作,口吐白沫,两眼紧闭,四肢僵直,身体抽搐,他发病的情形十分恐怖,远房姑奶显然倾向丈夫隐瞒了实情,欺骗了自己。
   桂云一次次沮嚼和品味,走不出过去,也放不下现在,认定自己与小王不是新朋而是老友,她把过去那个他和现在这个他做成加法,一种陌生的欲望像清流般灌进身体……接下来的日子,桂云充分满满做了数年贤妻良母。
   她尽心尽力抚养儿子,照料丈夫。为丈夫治病,桂云表现得很愚却很执著,她曾揣着写满地址、勾满草图的纸片走遍阡陌,寻找“仙人”诵经作法以获神符;她曾跋山涉水虔诚地求佛主拜菩萨,徒步百里讨偏方取圣水;她还曾多次去荒郊野外寻觅亡孩尸身,割下臀肉给丈夫包饺子。只要听说治癫痫病的偏方,她都去尝试。
   清明时节,南方虽然已是纷纷飘雨,北方却还时而轻轻飞雪。初春的一个拂晓,淡月还没下,天色还很黑,桂云早早出门骑着自行车向青龙寺出发。
   三天前,她在自称仙体附身、出马医病的小老高那儿听到一则传说,具体内容是辽西青龙寺有尊神奇的泥塑金身,号称歪脖老母。来此上香祭拜者骆驿不绝,有求学求运的,有求官求财的,有求缘求子的,有求医求药的。被神化的歪脖老母法海无边,能量巨大,有求必应,有应必灵。
   关于类似的传说桂云从不考证虚实,宁可信其有,绝不信其无。抵达青龙山角下已是小晌午,她放好车子喘息片刻,拧开水壶盖一仰脖“咕噜噜!”一阵豪饮,再从口袋掏出块玉米面贴饼子,挎上军用壶背起干粮袋儿沿着陡峭的山径拾级而上。
   寺庙极小,歪脖老母的居所更小,仅仅一个人文洞穴,伫立一尊涂抹金色的泥像。正午阳光删除了洞穴的阴黯,泥塑金身熠熠闪光,老母很老,满目苍桑,脖颈歪得很辛苦。
   老母右后侧守候一位身着僧袍的出家人,他端坐在洞穴一角的台案后,案面摆放一只上锁的铁制功德箱,僧人看似老母的侍者,实则功德箱(捐款箱)的守护者。
   小寺,它展示日久却不古老,它无依无靠却不孤寂。人工开凿的洞穴像勉强登台的老人,极具现代性的晴纶毯和金属箱似乎不适合这里亮相,而泥塑金身和氤氲的香火才会让生命领略宗教的圣洁。
   桂云毕恭毕敬地跪在泥像前的晴纶红毯上,双目微闭默默祈祷,双手合十虔诚叩拜。小小洞穴,在她心里竟成了一个生命的图腾。
   她掏空装着纸币和铜板的口袋,把它们投进特立独行的功德箱,肃然地捧起老母赐予的黄纸神签,庄重地接过老母点化的龙泉圣水,这是桂云心里最奢侈的供奉。她为它支付了那么高昂的代价,经济上的,精神上的,体力上的。在干旱少雨的初春,欣慰和满足像日光下的飘雨,晶莹闪亮中把她细细地淋了一遍。
   贴过神签,饮过圣水,丈夫的病还是不见好转。桂云又听说食用人肉可使癫痫病去根儿,而人肉去哪掏弄呢?这可难住了桂云。还是那个玄乎乎神叨叨的小老高指点,去荒郊野外寻觅死孩子。
   西沉的落日照着干涸的土地,晚风扬起阵阵浮尘,树木稀疏地散落在坟坡上,偶有鸦群飞掠过头顶,叫声凄凉而惊悸。
   小城的每一孔石桥和每一条河叉沟脊,还有城北那片乱坟岗子,桂云踏过的路径上都没觅到死孩子踪迹。十多天过去了,她感到万分沮丧;穿行坟冢间,她感到万分恐惧。或许为壮胆,她时常扯开嗓门掉出一串串脏话:
   “操!平日动辄有死孩子扔弃在石桥下、河沟边或乱坟岗,真的刻意去找又一个都没有了,妈了个X的连老天都不眷顾我……”
   桂云的目光常常一边搜寻死孩子,一边扫视大大小小的坟冢,以自言自语的脏话裹住万分恐惧的心理。
   这天下班,桂云又来到北坟岗子,她的目光茫然地停驻在一座新坟上,很怕!湿漉漉黄土堆起的坟丘召示里面躺的不是一堆尸骨而是一具尸体。桂云踯躅的脚步无比沉重,点点暗去的天色在点点削剥她的信心。突然新坟旁的枯树下聚拢一群大鸟,它们紧贴树根挤成大半个弧形,颈项前伸在快节奏地啄食。这情形让老宋的心陡然一动,她立好车子拎只树杈快步走去,树杈扫过群鸟惊飞,桂云终于为丈夫觅到了治病偏方---人肉。
   她战战兢兢捧着死孩子的两砣臀肉,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丈夫的性命。扑嗵!她跪在死孩子残骇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绕过那座高高的新坟向车子跑去。
   慌乱中,桂云一脚踏空车脚蹬实实称称摔在地上,嘴唇正磕在一块小石头上,一颗门牙因撞击力过大而松动,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已顾不及疼痛只想快点离开那地儿,扶起车子再次去踏脚蹬板,发现车链子摔掉了,天愈发黑了下来,她没勇气停下来装好车链子再走,推着车子叽哩咣啷地撒脚就跑。平日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这会儿的步子却无比沉重,不太当家的两条腿在与万有引力对峙。桂云眼前突现一个立体直观的成像,那座新坟陡然敞开一个黑漆漆的洞,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慢慢转向她……
   桂云紧紧攥着那两砣肉,扔掉自行车迭迭撞撞地跑,她懵乱得辨不清方位,穿行在大大小小的坟冢间。跑着,跑着感觉身后有什么追上来却不敢回头,一定不是人,这荒郊野外的乱坟岗子哪来的人。恍惚有个童音在哀哀哭诉,阿姨!我疼,我疼啊!……跑着,跑着童音陡然变成怨妇的阴冷之声,还没听清吗?孩子疼,很疼啊!还给孩子的肉,不然你是走不出这片坟场的……
   她拚命地跑也甩不掉身后的影子和回旋在耳畔的声音,一会儿是女孩恳求的哀诉,一会儿是女人阴冷的警告。桂云把两砣人肉揣进怀里,随手拣起一根枯杈猛然回身高喝一声,我他妈的和你们拚了,一棍抡去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定睛细看什么也没有,可一转身又重复过往的一幕。她记不起是怎么逃回来的,丢盔卸甲绝不言过其实,车子扔了,鞋子丢了,甚至魂魄差点留在坟场,唯那两砣人肉完好无损。
   丈夫吃下了人肉饺子,给果还是没能医好他的病。
   儿子八岁那年,丈夫走了。愚钝而悲怜的桂云把丈夫的离去归咎于姓氏,她姓宋,丈夫姓王,两人的姓氏组合是宋王,谐音:“送亡!”她用这样无稽的理论确定这样死亡的必然。但无论她怎样以荒谬的说辞自欺其人,还是常常自言自语的诉说着悲苦,常常眼里淌着滂沱的泪……
   二
   老宋,我至今能清淅地记起她年轻时的样子,高高的个头,壮壮的腰身,一头乌发编成的两条辫子垂在腰间,团圆的脸盘生得挺大方。浓眉大眼往往适用男性,却同样适用她,口鼻两器官从形态到摆放位置都比较合理,说起话来高声大嗓,走起路来掷地有声,言行不做作,唯缺少点儿女人味儿。大凡有她在的地方就有她的声音,一张喋喋不休的嘴,永不疲倦地表达自己支离破碎的观点。喜欢发言是她在“文革”中培养的习惯,却常常语无伦次且慷慨激昂。
   桂云六七岁时正是大饥荒年月,她们姐妹三个跟母亲生活在乡下老家。父亲在城里土杂公司做马车夫,微薄的工资除去自身费用,寄回家的钱太过单细,母女四人的日子过得很苦。长女桂云,小小年纪凡事得谦让两个妹妹,尤其吃喝更是可着她俩,而桂云喝饱一顿稀糊都是一种奢侈,两个小妹常为一口菜团子,一块儿咸菜吵闹不休。
   饥荒一年比一年严重,到了1960年末,地里已看不到野菜的踪影,树叶几乎被撸净,树皮大多被扒光。好多村民全身浮肿,像黄裱纸似的脸胖(音:乓)得溜明锃亮。像粗棒槌似的两腿胀得不能弯曲。桂云妈把糙米糠粉熬成稀菜糊分给三个孩子,她却用山上挖回的“观音土”来填饱肚子。
   “观音土”又名皂土或白泥,它是以蒙脱石为主要成分的粘土矿物,其化学成分相当稳定。人的胃肠功能很难消化它,少量间隔食用勉可充饥,否则会导致严重后果。
   桂云妈由于连续食用“观音土”,胃胀肠堵的状况愈趋严重,以致数十日不能通便,肚子疼得难以忍受,终因单纯性肠埂堵而致死。
   父亲回乡接桂云姐妹三人进城,同来一辆患有“心脏病”的解放牌卡车,它拖着锅碗瓢盆和坛坛罐罐,载着没坐过汽车的姐妹仨颠簸在乡路上,没走出多远它就累得七窍生烟,心脏骤停,司机下车掀开机盖捅捅这儿、拧拧那儿,敦促发动机复工趋动车子继续向前蹦着。

    桂云站在车上望着表情复杂的老房子,望着越退越远的小山村,想起那座黄土未干的坟,想起永远睡在里面的娘,突然大声痛哭,两个小妹也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桂云八岁了,父亲请半天假带她去小学校报名,与她同龄的孩子都能数出1--100的数,而桂云数到三十九就懵了,无论老师怎样启发引导也没能数过五十,结果报名没通过。晃晃当当的大个子又在家混了一年,当再次站在招新生的老师面前仍没数出100个数,老师只好破格接收了九岁的桂云。
   桂云读了个双份一年级,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把降级包儿的绰号,作为特殊标签贴在她身上,而她个儿大、脸儿大、心更大,完全不以为然。
   桂云趔趔巴巴跟到四年级,全班除了几个顽劣的男生几乎都带上了红领巾,加入少先队是她久已的向往,看着同学们站在队旗下宣誓的情形,桂云曾为红旗的一角而悄悄流过好多泪。
   寒假,老师布置假期作业的同时还安排了学生交粪任务。桂云完成作业有难度,交粪可谓她的强项。一个假期,桂云拣了三十多筐粪交到学校,开学后桂云因假期的出色表现带上了红领巾。那是个终生难忘的日子,她珍惜少先队员的光荣称号,曾为此兴奋,为此不眠,还曾把红领巾一遍遍搓洗,试图让它变白变旧以过老队员之瘾。
   桂云的期末签定永远写着两个优点,一是热爱劳动,一是热爱集体;还永远写着两个希望,一是加强学习,一是完成作业。
   任何烦恼与苦难桂云全然不去理会,她似乎已经习惯。在局促简易的思维里,她更在乎人生的一种颜色:就是红色!更在乎人生的一种形式:就是革命!桂云五年级时“文革”暴发了,运动中她既红色又革命,可谓极至。
   毛主席语录她举得最高,当然了,她个子也最高吗!她像教徒诵经那般虔诚地背颂毛主席语录,在同学中她背出的语录条数最多,甚至还能背诵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她热衷现在时的红宝书的简单背诵,讨厌过去时的教科书的繁杂内容。
   桂云喜欢“文革”形势下的校园生活,不再为作业本上的红色2分而苦恼,不再听老师带着奚落意味的批评,反而可以随意批判老师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她毫无恶意的庆幸,过去自己时常接受老师的批评,现在老师天天接受自己的批判,批评与批判性质不同,这一点她懂。但无论大小批斗会她只动口不动手,倘若有谁在她面前舞棍弄棒,她会全力阻止暴行并大声背诵毛主席“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从这一点来说,被打击对像宁愿天天听她批判,而且她滑稽的发言还能减缓些许的精神痛苦。
   桂云语无伦次慷慨激昂的批判发言常常令人捧腹,但自己并不觉得难堪。她像个饥不择食的拾荒者,信手从报刊杂志捡些回来堆积成稿,不管合适与否,只要她觉得好听好看就往一起划拉,经她改装的批判稿像座乌七八糟的垃圾山。
   一次拼稿,她把“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时髦的开场白搭配上“小小寰球,有八只苍蝇碰壁……”并慷慨激昂的抢先发言。旁座同学低声提示“几只苍蝇”,桂云停顿一下侧过头“八只!”旁座同学稍许提高嗓音再次重复“几只苍蝇”,桂云不耐烦地瞪着旁座同学“八只!八只!”这会儿,班上红卫兵的头人腾地站起冲她大喝一声“几只苍蝇”,桂云也立时火撞脑门儿,毛主席说了:“八只苍蝇!八只!”。虽然四海…五洲…八只苍蝇组合到一起不伦不类,但经桂云豪情万丈的一念便有模有样,有滋有味。
   桂云的字像她的语言一样杂乱无章,飞檐走壁的狂草只有自己能识别,每个遍体鳞伤的字都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还是一次拼稿,她把“对阶级敌人要狠狠地打误抄成狼狼地打!”结果照本宣科引来一片哄笑,被狼狼打击的对像竟忍俊不禁。她语言的钝器从来不乏疼痛,但翻动的双唇常常令人啼笑皆非。
   学校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桂云真悲大恸不装假。革委会请来一位不通文墨的老工人做报告,上场就泣不成声地控诉1960年。
   “咱远地不说,就说说那1960年,一场大饥荒饿死老鼻子人啦!……”
   台下师生惊呆了,工宣队忙上台请下老工人,并告诉他不可以讲60年,要讲解放前控诉旧社会,老工人怔怔地瞅着工宣队。
   “60年饿得最邪乎呀!”
   不堪回首的60年触动着桂云的神经,她竟然抽泣起来且瞬间大恸,或许是饥饿把母亲永远留在了那个年代,一种痛彻心扉的感受由然而升,她似乎忘却1960是个革命年代,竟然哭错了时间。当然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悲伤,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懂得它真正的滋味吗!
   其实这样概括老宋少时并非贬意,她的同时代人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接受的是共产主义理论毛泽东思想的教育,特别是非常的“文革”年代全国山河一片红,红色满满的革命者趋之若鹜,人们都被一种常规之外的悖力所束缚,至于脑筋不太活泛的老宋更执著罢了。大人们都歇斯底里似的疯狂,谁还能责怪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老宋!悲哀时代驮载了一份时代悲哀。
   三
   桂云在校红色了三四年,革命了三四年,下乡插队却打了退堂鼓。或许童年的记忆太深刻,或许过去的日子太辛酸,她先于同龄人读懂了农村。无论是革委会派人做工作,还是工宣队找她谈话,就是死扛!那是她最缄默的一段日子,不再语无伦次地慷慨激昂而任由别人说教。官方人士轮番上阵,她奋力抵挡而且表现得很坚强,就像她革命时那般坚决彻底,学校对她这块滚刀肉无可奈何便放弃了软硬兼施的攻略,移交辖区公社负责对她的思想动员工作,公社又把这块难啃的骨头传递给居委会大妈主任,大妈主任的方式更简略,干脆放而弃之随她去……
   桂云是个不说话憋闷,不干活难受的人,无所事事呆上俩月好像蹲了两年“笆篱子”似的。时下工作是没的找,只能去矸子山捡煤。
   矸子山上没有遮荫的绿色,没有御寒的工棚,背煤是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儿。寒冬,山顶的风犹如新疆阿拉山口的风那般刺骨;盛夏,它又好像顶着十个太阳。
   矸子山的捡煤工青一色中年妇女,像桂云这般年龄的姑娘家还是头一个。她们头带灰突突的风帽,身着更生布作业服,颈口系条黑覷覷的白毛巾,袖管口和裤管口勒条布带儿或麻绳儿,背上驮着一只硕大的柳条筐,手锤不停地敲打附在矸石表面或夹层的原煤。这个群体的统一工装使得人们无法分辨个中身份,她们像装在套子里的人,扮相永远是一个样子,称呼永远是捡煤工。
   暑往寒来,桂云的脚步在矸子山丈量了四个春秋,煤矸石刻下了她青春的蹉跎岁月。二十六岁的大龄姑娘,女性荷尔蒙鼓动她滋生着些许的不安分,眼前朦胧着一个他,而那个他却躲着自己,感觉很遥远。有一天,她忽然明白过来,噢!原来那个他是离捡煤工很遥远。
   经久滞留,公社(现街道办事处)早已淡化了对她的“追剿”。桂云的轻松感仍来自某一天,犹如挣脱绳索,自由了,下山了。不久,她走进一家集体企业做了保管员。
   “知足者常乐!”桂云就是这样一个“者”。上苍配给她一个怏怏的病夫,又赐给她一个壮壮的儿子,还给了她一份不错的工作,老天并没虐待自己,她常常这样自我安慰,自我满足。
   她全身心的照顾丈夫和儿子,好吃的放进他们碗里,好穿的放在他们身上。十年如一日,愚钝而虔诚地求仙拜神为丈夫医病,直到丈夫离去家里还存放着一罐罐“圣水”,一包包“仙药”,一沓沓“符咒”。
   桂云守着年幼的儿子一直未嫁。做为妻子,她给予了丈夫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做为母亲,她继续奉献着一份最深沉的慈爱。
   在滑过的日子里她在慢慢变老。人们对她的称谓也从桂云转为老宋。
   老宋还没走出丧夫的阴影,又挣扎在企业停工的旋涡中。二扇大铁门,一把大铁锁把工人挡在厂门外,党员干部和自己的女人们穿行于小角门间,靠企业的应收款和出租临街门房款,快乐着他们的快乐,幸福着他们的幸福。那情形不禁让人们想三十年代的一首经典老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这歌像是唱给老宋的,对应匹配。她是女人,但要像男人一样撑起一个家,抚养尚未成年的儿子。
   起初,她靠制作塑料网筐赚钱维持生活,做得很艰难。这活儿要手力臂力并施,把硬梆梆的网状塑料半成品以专用丝绳缝合成筐,工艺上有点编筐收口的意味。做过一天,手臂就酸痛,做过三天双手就粗糙得像修鞋匠,起早贪晚不停地做也赚不够基本工资,厂里女工大都放弃了这条赚钱路。
   潮汐般的市声中,部分失业者摆地摊谋生存,只有老宋和少数几人还在做。老宋的脑筋天生实在,不具备小生意人的特质,只能在坚硬的塑料网里讨生活,直到两年后企业复工。
   季风变换着季节,年复一年地吹走过往的时光。
   老宋儿子技校毕业了。当孩子把第一月的工资摆在面前,她流泪了,是感慨的泪,激动的泪。这么多年个中滋味谁知晓?曾经撕心裂肺的疼痛,曾经举步维艰的前行,而今儿子成人立业为她带来了生活的些许轻松,真可谓喜极而泣。
   年近知天命的老宋仍然保持省吃俭用的生活习惯,用最少的钱买回最廉价的陈杂食粮,以最实惠的价格买下满身残疾的蔬菜和欠标致的水果,她在努力地积攒每一枚铜板为儿子娶媳妇,置房子。
   一恍,老宋丈夫故去有些年头了。曾有好事者发现她的眼神常在木匠老王身上扑朔迷离。或许老宋亡夫的姓氏和工种完全与他吻合而引发联想。人们揣恻得不无道理,她每每路过木工房总不免多看上几眼,老王手里的刨子、凿子、手锯、墨斗…都同小王用过的工具一样,还有老王…小王…都是王木匠。老宋不敢再想下去了,既便老王变成过去的小王,自己也不能再“送亡!”了。
   扑天盖地的企业转制激流汹涌澎湃。当权者一夜暴富,从权力颠峰一跃蹬上财富颠峰,并被冠以改革者抑或企业家名号,再满满涂上社会主义特色……真可谓名利双盈。
   这些个“者”或“家”们权力财富于一身,大大小小的国营、集体企业在加速私有化的进程中相互效仿,你算计到工人的骨头里,他就算计到工人的骨髓里。
   老宋下岗了,这次是永久性的。她捧着八仟元的工龄买断款,心和眼睛一样的潮湿,人和工龄被物化,由不得你愿意与否像商品一样被处理掉了,她忽然涌动着被买被卖的一种悲情,说不清是哪一种抑或兼而有之。
   自从儿子工作后老宋口挪肚攒存下伍千块钱,加上买断的八仟块也可称其为“万元户”了。不过,这点钱既不够给儿子娶媳妇又不够给儿子置房子。她想让手里的死钱变活钱,可自己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儿,而且又想不出做啥。
   一天傍晚她正在夜市转悠,突然听见一个既陌生又亲热的声音,蓦地回头看见一张熟悉而久远的脸,老同学!相遇在这条盛产嘈杂的夜市小街彼此都很兴奋,她俩避开暄嚣相互倾听倾诉……
   老宋在老同学的指点下以投资者的身份,投在当年被她批判过的那个老师麾下,一万三仟块钱全部融进老师的口袋,等待年末一百三十万的分红。
   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从家底儿被老师敛进囊中,老宋踏实放心地静侯动人心魄的分红。他不再为曾经的不幸而沉默寡言,恢复了“文革”那会儿的精气神儿,喜欢有听众,喜欢在听众面前发言,并且仍像年轻时那般激情四溢,那般语无伦次;也不再抱怨集体资产装进红顶“企业家”腰包,忽然感觉时来运转,什么改革者,什么企业家统统不及自己幸运,惟悔当初用四海…五洲…八只苍蝇批判这位大救星。她怀着对老师的深深歉负开始用支离破碎的“理论”为其做说客,在亲友、同学、同事间四处游说,尽心尽力帮助老师拉客户发展下线。
   很清楚地记得老宋曾找过我三次,她的游说一次比一次诚恳,无论你怎样不情愿接受,她都如此的不厌其烦。老宋在老师的调教下竟以不屈不挠的劲头,尝试着去掏空亲友同事的每一只口袋。她说服我的语言同样诚恳,同样磊落。
   “…咱们是多年的老同事,说实话你做企业这些年才赚几个钱。相信我,快点投资吧!靠上这个有实力的跨国大公司,投进三五万,一年就赚回三五百万。”云云……
   老宋讲起投资获利嘴巴不倒槽,直到口干舌躁声带嘶哑才肯清清嗓,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指揩去唇角堆起的两簇白沫,继续下一步,下一步……
   她接过我递去的纸杯,呷口温开水,满脸耐心地期待着我的允诺。片刻,又接着补充因激动而遗漏的辅助内容。
   “你知道吗?我老师是辽西地区总代理,做融资刚刚一年就赚了五百多万,这个投资项目很有前景,一本万利。”
   我婉言谢绝了老宋善意的游说,同时还想唤醒她,把她从陷井中拽上来,可是她陷得太深了,我无能为力。
   当再次闻听老宋的消息,她已经故去。还是那个嗜好窥探别人内心,频扫别人窗里的小市民,追逐我讲述了老宋最后的日子。
   我想不出怎样表达老宋最后的日子。
   我们这儿是辽宁老工业基地一个重要的煤电之城,曾经为共和国做出了卓越贡献。劳动者在企业奉献了十几或几十年,突然有一天企业的主人被下岗,大大小小的国营、集体企业转而为某个官人所有,并堂而皇之地冠以社会主义特色,感情上、事实上都使人无法接受。由此失业群体便流传一套很消极的口头禅:“青春献给党,老了没人养。”它的确道出了人们的无奈。那些个红顶“企业家”鸠占鹊巢。工人被赶出厂门,养老以及医疗保险不再有谁问津。
   老宋发病就是肺癌晚期。弥留之际,她叫儿子请来那个辽西地区总代理,就是老宋信服得五体投地的那个老师。老师信誓旦旦对她承诺,分红的一百三十万很快就会交到她儿子手上。老宋很感动,洒泪谢过老师。
   在信赖与感激中,老宋那点点微薄的积蓄早已被老师掏空,她期盼巨额分红到手再补齐养老以及医疗保险,直到过了退休年龄,还迟迟未见分文红利,她没能拿到老保工资,更享受不到医疗待遇。
   当儿子把东拼西凑的三仟七佰元钱交到住院处,老宋已处于深昏迷状态,在儿子的呼唤声中她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僵滞而发亮,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脸上挤满痛苦和欣慰两种元素。
   “妈终于能放心地走了,很快你就会成为百万富翁,不会像妈那样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分红钱拿到手先买个房子,别再住那个冬天漏风,夏天漏雨,锅台连着炕的小屋了。买了房子再说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老师带着老宋一生的积蓄消失了,老宋带着对老师的感激和信任走了。
   唉!哀民--老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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