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年没自己洗衣服了。


  在家,有老伴,有女儿,有妹妹。在外,有洗衣店。自己就懒得洗。


  现在不成了,孤身一人在这孤岛似的学校。环境倒是幽静:四周绿树环绕,还有一亩方塘在微风中泛着涟漪。说是这为都市中的学校,其实它离城市百有余里呢。这附近根本就没有什么洗衣店。大夏天的,衣服不能总不洗吧。那股汗馊味,即使自己忍受得了,办公室里还有年轻的同事呢,并且每天还要面对那么多年轻的学生呢。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动手了。


  不情愿地将泡了一天的衣服放进了水盆,我对着镜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流浪的人儿想念你,亲爱的……”耳边不经地响起了二十年前流行的《流浪歌》,一种流浪漂泊的感觉就悄然袭上了心头。年过花甲,也该是颐养天年的岁数了吧。还这么四处奔波,为的是啥呢?为钱吗,我也不那么缺钱啊,我每月还有五千多元退休金呢。为事业吗,我没那么崇高的境界。那为什么呢,我怎么也说不清楚。我摇着头顺手拧开了水龙头,哗哗哗,清脆的流水声让我一怔:我每天都拧水龙头啊,那水声怎么没有今天这么悦耳呢?那清亮亮的自来水流进了我的水盆,也流进了我的记忆——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是经常洗衣服的。


  刚毕业回家时,我妈妈常年卧病,我就包下了全家的洗洗涮涮。从洗衣刷鞋到拆洗被褥,全是我一个人。到了夏天,村里的婶子大娘姐姐妹妹都聚在门前的井沿洗衣服。大家在说说笑笑中干着自己的活儿,真是其乐无穷!我也常常带着洗衣盆和搓板和这些女人们凑热闹。一开始婶子大娘们笑话我:“挺大个小伙子咋干女人的活呀?”姐姐妹妹们也冲着我笑。我的脸一赤一红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妈有病啊,这小子还真是孝心。”我抬头看看说话的聂二婶,心里倒是美滋滋的。“瞧,比大姑娘还面矮。”碎嘴的李嫂子嚷嚷着。我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决心不再和她们一起洗衣服了。


  可过了几天,我又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井沿。


  三个女人一台戏。乡下的女人不讲究什么,尤其是结了婚的乡下女人就更是撒泼得很。她们穿着肥肥大大的花裤衩子,裂着怀坐在井沿边。嘴上撇着旱烟卷,叉着两条大腿,平骑着洗衣盆,双手在搓衣板上来来回回地搓着那些又脏又破的衣服。叼着烟的嘴从来就不闲着。东家长西家短,王家的媳妇不刷碗。井沿就成了村里的新闻中心。


  “哎,知道不,聂三的老婆半夜让人家干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真是傻屄!”哈哈哈哈,一阵笑声伴着哗哗的水声。


  “你说,马大笸箩的那个玩艺能装几个老爷们?”“让你家的爷们去试试呗。”“去你的!”两个娘们把水撩到了对方的脸上。她们用胳膊抹一下脸,瞪着对方,却都不急眼。


  “净瞎扯。”胆子大的姑娘捅了捅身边的娘们,也跟着嗤嗤的笑着。


  村里有个叫王贵有的,人有点懒,但愿意撩事老娘们。常常叼着个烟袋,溜溜达达。有一天,他溜达到了井沿,和洗衣服的老娘们撩闲。硬是让几个老娘们给扒光了。娘们们把一盆盆的脏水泼到了他的身上。他还笑嘻嘻地:“凉快,凉快!”边说边抢过湿拉拉的衣服,跑到马圈后穿上了事。


  乡村的井沿有着无限的乐趣。


  几年以后,我成了家,因为工作搬到了公社所在地。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绵亘的石场山构成了小镇多姿的背景。一到夏天,那漫山欲滴的苍翠仿佛一张巨大的天幕挂在小镇的背后。远远望去,小镇就镶嵌在郁郁葱葱之中了。小镇的边上有一条黄泥河从南至北潺潺流过。名叫黄泥河,其实河水清澈着呢。清澈得站在桥上就可以看清楚河底那嶙峋奇怪的卵石,娇嫩碧绿的水草,还有那些游来游去的仔鱼。桥下的河两岸各自排列着伸向水中的木板,看上去很像小小的断桥。那是镇上的女人们自己搭起的洗衣架。一到傍晚,带着一天的疲惫和喜悦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合在小河边,潺潺的流水中就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哗哗哗哗的洗衣声。女人们把涤荡过的衣服平铺在洗衣架的木板上,举起手中的棒槌就砸。这时,哗哗的水声,梆梆的槌声,和着女人们的嬉笑声,伴着镇上大喇叭里的乐曲声,演奏着小镇的让人陶醉的圆舞曲。


  当然,这洗衣的群体中是少有男人的。偶尔有一半个男人来,便成了女人们开心的佐料了。
  “吆,模范丈夫啊!”
  “哎,怎么没带洗衣板啊?是不是昨晚跪坏了?”
  “哎,那红裤衩是你哪个媳妇的啊?”


  什么样的老爷们能扛住这帮娘们涮啊!


  那时,我老婆在社办工厂干活,每天早出晚归。平时洗洗涮涮的活儿就归我了。我偶尔也去河边洗衣服。我没有自己的洗衣架,哪里有闲地方我就蹭在哪里。


  “呀,老师,这儿有地方。”娘们中还真有热心的。


  我坐在她旁边的石板上,看了看她那乌黑但有些蓬乱的头发。她冲我笑了笑就低下头洗自己的衣服了。


  倒映在河水中的柳影随着洗衣酿起的水波荡漾着,荡漾着的柳影中镶嵌着女人们荡漾着的脸。这些脸一漾一漾的,嬉笑着、沉醉着、顽皮着……突然,一阵晚风掠过,身边女人那蓬乱的长发在我的脸上拂过。一股清香沁入心脾。顿时唤醒了我对女人味几近迟钝了的嗅觉。噢,我有了几分醉意。陶醉中,我一边揉洗着自己的衣服,一边侧脸看着身边的她,可人家一眼也不看我。哎,无奈袭上了心头。


  “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夕阳下,小河边,垂柳旁,浣衣女的歌声在晚风中荡漾。晚霞把一抹抹金辉洒在静静流淌的溪水上,金辉就幻成了满眼的金色鳞片……歌中画,画中人,如醉如痴,仿佛瑶池降临人间。


  夜幕拉开,溪水平添了几分静谧和深沉。满天的星斗和那钩弯月静静地躺在溪水里。浣衣女三三两两地乘着习习晚风,哼着小曲儿离开去了。溪边只剩下我和身边女人。她早就洗完了,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水中的星星和弯月。“晚了,该回家了。”我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身边的女人没做声,端起洗衣盆,钻进了夜幕。


  哗哗哗哗……


  呆滞中,水溢出了水盆。我慌忙地关闭了水龙头。


  哦,洗衣服给我留下的不仅仅是清亮亮的水和一件件的衣啊……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