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深秋。北疆。傍晚。日光浓稠,如新榨的豆油那样黄亮均匀地缓缓倾泻,细腻密实地覆盖着辽阔的原野,天空之下,无尽丰足甜美的安宁。西风里,芨芨草起伏飘扬,像奔跑中的野马的鬃毛,整个大地都在飞驰。地平线上,白桦绚烂到疯狂,仿佛谁泼下一汪金黄的油彩又用大号画笔用力地一抹、一提,有一种腾跃欲飞的苍劲,似乎下一秒就要绝尘而去。没有破绽的秋阳斜晖轻轻柔柔地裹住那些土坯房,遮掩了粗粝和拙劣,檐下的日子好像富足而精致。天地辉煌。那个脚步轻快地走在天地之间的人,一身灿烂,他的心里正开着灿烂的花海,脸上的笑也是灿烂的。

  此时,他已经忘记两年前几乎到手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贴上“该生不予录取”的悲哀和愤怒,也忽略了万里之外愁云惨雾笼罩的家和处境堪忧的双亲、兄弟姐妹,就是脚下的坎儿井淙淙的流水声也不能让他触景生情——也是深秋,夕阳西下,他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四顾茫茫,焦渴难耐,从前他对着地理书赞叹过的地下渠坎儿井竟是这样残忍:那么多水在土层下唱着魅惑的歌,却没有一滴能取来解救冒烟的嗓子。暮色苍凉,秋风灌满褴褛的衣衫,他扑倒在枯草上嚎啕大哭……许多年以后,我在灯下读到“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一句,忽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巨大悲怆和无助,内心的认同感是如此强烈而奇异,我相信我的灵魂深处一定潜藏着来自于他的记忆密码。但那个时候他想不到这些,他毕竟只有21岁,年轻的心很容易修复创痛,这一刻他没有忧愁思虑,只想着征服。

  他手中拿着一大块煮熟的羊肉,水草丰美处养育的羊,腿肉肥腻饱满,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已茶足饭饱,对这块羊肉没有食欲,这是他盘算了许久的武器。

  它端坐在那里,目光射向远处,逆光的侧影简直是一尊完美的雕像。粮站这条狼狗是周围方圆二三十里的敬畏之物:它有骏马一般伟岸的身躯,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它的吠叫浑厚而有震慑力;它在黎明或者月夜忘情的一声长嚎,总是惊得满地田鼠和野兔仓皇奔逃;它曾经挣断铁链扑倒两个试图避开它从后墙翻入的偷粮贼,若不是粮站职工及时赶到这两个家伙注定要被它撕成碎片……除了很熟悉的人之外,几乎没有人敢跟它对视,因为你眼里的不善或者慌张会引发它地动山摇的咆哮,甚至雷霆万钧的一跃而起。

  但当时的他并不畏惧,相反它越勇武强悍越能刺激他挑战的欲望。他这一年来在人群中获取的自信和轻狂正在膨胀奔突,急需找一个出口。这天高地远的地方,不仅以丰盈的物产补偿了他前面二十多年亏欠的蛋白质、脂肪和糖分,还以宽松的氛围给他提供了施展才华的空间。他写农场工作生活的新闻通讯稿频繁出现在报端,他在各级的联欢会、庆功会上出尽风头,诗朗诵、唱歌、演戏,还客串过几次主持人,他被同龄人追捧、领导看重,上级领导来视察,都要问那个小徐是你们这边的?更有爱才者专门找他来谈话,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鼓励“好好干”!他重新获得了属于青春的荣耀、欢乐和踌躇满志,灵魂是如此轻盈,日子是如此鲜亮,一个人的时候他常常暗暗窃喜,当初选择万里之遥的逃逸真是太明智了。顺次到来的热闹和风光,抹去了生命中所有悲哀伤痛的底色,他在远在天涯的地方重生,他深深地沉湎其中,以至于已经完全意识不到他的青春本来应该在江南六朝古都的一所大学里激扬。

  来农场不到一年,他就被任命为物资保管员,职位不高,在当时却是重要角色。周边的人,谁都对他都非常好,所以他跟食堂的大师傅说想要一根羊腿时,大师傅没问用途就帮他挑了一根最大最肥的。夕阳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狗面前时,它机灵地转过身,但是没有站起来,他看清了它的样貌,多么神气的德国牧羊犬,两只漂亮的耳朵支棱着,线条利落的脸,乌黑的瞳仁闪着警惕而正气的目光,胸背四肢匀称而健美,他在这一刻热切地希望自己就是这条狗的主人。也许是这个灵性的动物能够觉察到他没有丝毫恶意,对于他的接近并没有表现出躁动恼怒,只是表情冷傲地看着他。他微笑着,对它发出召唤的声音,试试探探将羊肉抛了到它脚下,虽然它还没有进食,正饥肠辘辘,但它毕竟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工作犬,不是贪嘴的等闲之辈,对于嘴边成分不明的美味,有足够的自制力,它只看了一眼羊肉,又把目光投射到他脸上。他有点着急,指指羊肉,它还是不为所动,他于是站在夕阳里跟它说话,它当然听不懂,不过他的语气和神情让它的神经松弛下来,有一次它还俯身嗅了嗅羊肉,但始终没吃。他在暮色中与它告别,它起身看着他走了很远,不知道是目送还是盯梢,他觉得这应该算一个好的开始,如果那条狗不管三七二一把他带的食物吃掉的话,他对它的印象反而会大打折扣。

  第二天,他又去看狗,还是带着一块羊肉,反正食堂的厨房里多得是他可以拿走的羊肉。这一次,他站在狼狗对面,把羊肉咬了两口后扔到它脚下,他在向它证明没毒,可以放心吃(前一天那块羊肉,在探明来历之后成了饲养员的夜宵,它只分得了一根没有多少肉的骨头)。细细地嗅了嗅,小心谨慎地吃了起来,越吃越威猛,最后只剩下了羊骨最硬的部分。

  北地的冬天寒冷而漫长。田间劳作基本结束,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投身到各种娱乐中,冬天他学会了冬不拉、二胡、手鼓,还跟一个来自河南的姑娘有了隐约的恋情。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们各自操着自己的方言,有时难免让别人似懂非懂,还是一样闲聊、探讨或争论得热火朝天,天山脚下真是一个年轻生命可以尽情舒展的空间,别处不能读的书,不能唱的歌,不能说的话,在这里都没有禁忌。冬天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获取那只大狼狗的信任,在日复一日的美食攻势下,大狗渐渐放松了对他的戒备,先是礼节性地摇摇尾巴,后来是亲热地扭身摆尾,再后来在远远地看到他走过来便兴奋地窜跳。他爱抚它,它就闭着眼睛,一幅很享受的模样。

  春天来了。火炕上窝了几个月的年轻人又活跃在原野上,他们白天放牧、耕作,黄昏又聚集在晒场上闲聊胡扯,唱歌、跳舞。有天在苍茫暮色中,不知谁猛一抬头,大叫一声,天哪,大狗啊!只见那条大狗铁塔一般站在晒场中间,众人一片惊呼抱头鼠窜,顷刻之间晒场上只剩下一人一狗,他禁不住得意地大笑,拍拍狗头说,走吧,伙计,你真够威风的。

  多年以后,当父亲向我和妹妹说起这段经历时,我们两个花季少女听得双目炯然,无比钦羡地赞叹:“哇塞,老爸你真是太帅了!”我也曾暗暗猜测,那一刻父亲内心的荣耀抑或虚荣是不是像一个征战天下之后凯旋的君王?

  天山脚下的春天,美得辽阔、澄净、热烈。绒扑扑的绿草甸上开着蒲公英、紫花地丁、小蓟、矢车菊、野豌豆和蓝铃花,原野穿着绿地碎花裙,雪山融水流淌在弧度柔美的河床上,恰若裙摆上蓝色的绸带。自从可以随意解开大狗的铁链后,他就成了它实际上的主人,一有空就带着它在野地里游荡,他带走狗粮站是默许的,他为他们省下了狗粮的钱,还把他们的狗养的更壮,再者白天不需要狗的看守。他给它取了名字,叫大海,大海是他一直想往的远方。

  他带着大海,在草叶间、花丛里奔跑、跳跃、嬉闹。他和它还一起爬到山坡上俯瞰大地,他兴奋地放歌,它仰天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她有时候也来,健硕的大狗在女孩子面前居然表现出一点腼腆和温柔,她大把大把地采野花,有时手上拿不下,她就让他拿着,也让它叼着。她总是采了扔、扔了采,像一个挥霍无度的公主,反正前面有采不完的野花,吝惜什么呢?那个春天里,他,她,它,都快乐优游如浩荡的春风,世上所有的生命,特别是年轻的生命本该就是这么快乐的,不是吗?

  北地的春天和夏天都短暂得稍纵即逝。那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凌厉。那一天他们被早早叫醒去晒场开会,一眼就看到老乡小龚被反剪双手捆着跪在地上,晒场残留的秸秆上一片白得瘆人的浓霜,唯独膝下的一块化掉了,湿寒与畏惧,让这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瑟瑟发抖。他们说小龚是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剥削者子孙,祖辈是江苏扬州的恶霸地主……他一阵眩晕耳鸣,外在的寒冷和内心的恐惧夹击着他,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要不是与世隔绝,就不可能是世外桃源,乐不思蜀,终究是个千古笑话,这个世界苦难无从逃避。

  在内地已经持续很久的暴戾在边疆开始了,有了第一个,就会接二连三,一个又一个或单纯乐观或幽默风趣或老实木讷的同龄人被揪斗、判刑,曾经其乐融融的农场杀气腾腾。他有时也会在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地想,下一个会是我吗?她也变了,虽然还是那样声音清甜笑靥如花,但脸色苍白和眼底时常露出的阴翳是掩饰不住的。

  她最终跪在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里,她不叫柳红,叫柳妍(批斗会的主持者说多么具有剥削色彩的名字),她不是工人子弟,而是大资本家小姐,她一直图谋破坏社会主义农场建设……一次批斗之后是很多次各种规格的批斗和无休无止地写交代材料,终于有一天,她疾步走出宿舍,在马厩牵出一匹马,当众人发觉追出时,她已经打马疾驰而去,从此在没有回来,她在冻土上把自己摔碎了。他后来一直想,她在冰冻的旷野上的策马扬鞭是不是她生命最后的欢畅?

  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农场领导对他说,他可以保送到乌鲁木齐大学,他并没有高兴,喜讯来得太晚,悲伤和忧惧冰冻的土层太深,几缕春风又怎么能吹融呢?晚上他失眠好久,睡熟后就做梦了——失眠外加混乱的梦已经是那个冬日的常态,他看见花海翻涌,她不再是往常那样格子外套麻花辫的装束,而是一袭白裙、长发翩然,他追过去想和她说话,她却淡然一笑飘忽而去,而后天际又来了一位俊朗少年,束发绿衫,少年满脸悲戚,走到他面前说:“你父亲去世了。”他一惊,问“你是谁?”少年说:“你连我都不认识,我是你家的小槐树。“他无限伤悲,痛哭不已,枕头湿透了,才发觉是做梦。天光大亮,一种强烈的不安,在他心底如野草般疯长起来。他还没缓过神,领导已经叫人喊他去办公室,说保送的要政审,让他准备材料,还要发函去他家乡调查。他彻底懵了。

  他当初的证明材料,家庭成分那一栏写着“中农“,这证明是姑姑在公安局的好友开的,他叫她雪琴姐,当时姑姑已经因为家庭的原因被所在的大学清退,在养蚕场接受贫下中农改造。20岁的父亲,拿着姑姑的纸条找到她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按照姑姑的授意办了。她同情姑姑这个美丽聪慧却突然折翼的女孩子,虽然她自己落榜那阵子还妒忌过姑姑,收到她在省城古色古香的校园里拍的照片,她也当是一种炫耀,负气地仍在地上,可是当姑姑忽然落魄地站到了她面前时,她又忍不住抱住她大哭起来。她能为她做的,似乎只有帮助一下和她一样被剥夺受高等教育权利的弟弟。那个年代她的做法显然有些铤而走险,她之所以这样,除了出于对朋友的仗义,还因为对他们遭遇的深切同情,送他出门,她用叹息的语气说我还记得你中考时全县状元呢。

  字迹娟秀的“中农”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原来,这两个字才是这几年风光的根本。人根本无法与自己的背景扯断瓜葛,这世界原本无处出逃。

  他在黄昏中与大海告别,聪明的狗意识到了离散,它呜咽着,舔着他的手,他的泪水滴在它温热的颈项里。他又一次匆忙逃离,上一次满怀希望,这一次万念俱灰,他要去的地方就是他曾经使出浑身解数逃离的地方:家。



  二


  1974年。初冬。早晨。天色阴冷,灰色薄云中的太阳惨淡得像残月。他扛着扁担,步子散碎地走在灰白的土路上。树木砍光的田野空旷得有些诡异,细瘦的麦叶沾满浓霜,像一根根枯败的白发,萧索得叫人心惊。草也被铲尽,只剩下扎手的蒺藜,贴地而生的枝上结满刺球一样的果实,尽管躲着走,他已经磨得薄到不能再薄的鞋底还是不时被刺穿,扎在脚底,刺痛和奇痒毒虫一般迅速在身体里游走,一时间全身的血好像都生了刺,那感觉让人气急败坏,惨淡的人生,连小小恶草的欺负都无可奈何。

  他以年届三十,而立之年将至却什么也没立起来,相反,过去挺立的身姿反而有些佝偻,是扁担压的。返乡六年来,他一直在挑担,农忙时挑麦子、稻把、秧苗、种子、肥料,农闲时挑泥浆、沙土、石块,他一年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开河、挖渠、就是在修堤,全都与水利有关,有时带着满身酸痛休息片刻时玩味一下,他会一脸苦笑——当初高考志愿表上,他清一色地填满水利院校,那几年频繁的水旱灾害常让他这个热血青年揪心,一心一意报效祖国的他早早暗下决心要从事水利事业为国分忧、造福民众,后来还真全面参与水利建设了,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穷尽,命运就是这样充满嘲讽意味,你不是死心塌地地要投身水利事业吗,你就在水利建设的第一线奉献青春吧。

  挑着几百斤重的担子从河底走向河沿像经历一次炼狱。十几米的乃至几十米的距离、几乎垂直的陡坡,新挖起的土没有支撑力,每一步都深深陷下去,后一步可能还达不到前一步的高度,头颈弯得和身体几乎成九十度,负重的扁担一次次地压迫颈背,颈骨的最末一节和脊柱的最上面一节渐渐突起,日积月累连接成了一个大疙瘩,表皮被扁担摩擦得光滑锃亮,像压了一大块鹅卵石。

  幼时很长时间,我和妹妹经常出于好奇去触摸,一不小心力道大了,父亲会不由自主地呲牙咧嘴,说太疼了,别碰了,夸张地做着痛苦求饶状,逗得我们格格直笑。如今想来心底不由隐隐作痛,不知道多少次重担的压迫才让一块骨头发生了这样的变异,沉积了多少疼痛,女儿柔软的小手都能触发?

  身体与精神的痛苦他早就料想过。当初他留下放弃保送的字条,仓皇离开,在咣当作响的火车里,他已笃定地作好了与家人共同承担的打算,既然无处逃逸,那就与亲人共同面对,没有天涯海角的人间,他第一次真正地妥协了。而他踏进家门才知道,他最想与之相互扶植的人,他的父亲我的祖父,走了。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批斗游街之后,在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自缢于院子里的槐树上,这个一生沉默寡言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当时我最小的姑姑十三岁,叔叔只有十一岁。满院子的人都流干了眼泪,只有槐树像是还在哭,大滴大滴的雨水从叶尖簌簌坠落。他抱住湿漉漉的树干,像抱住一个共同患难的兄弟一样嚎啕大哭。

  槐树是多年前祖父在出诊时带回栽下的。在故乡,几乎没有人在院中栽植槐树,槐树的槐拆字解读是木中之鬼,院中有槐,不祥。这棵槐树就是别人从院子里挖出丢弃的。祖父捡起小槐树时也有人劝告过,祖父只淡然一笑,祖父是良医,对人有一颗父母心,对草木亦然。这样善良纯净的祖父却遭受了侮辱和凌虐,祖父选择在槐树上自缢,或许是在对人群彻底失望后对一株植物的信任和交付。

  槐树已经比成人双手聚拢还要粗,祖父生前却一直叫它小槐树,就像称呼自己宠爱的孩子,父亲也这样叫,它还是那样普通的一棵树,没有幻化为人的痕迹,梦中绿衣少年的悲伤相告,大概是因为父子连心、草木有情?他把院中的槐树看作兄弟。

  1974年春天,小槐树没有发芽,祖母说,小槐树累死了。前一年的夏秋之交,突发洪水,全镇转移,救援的船却只接根正苗红的,“阶级敌人”要留下来接受自然的惩罚,洪水灌进院子,渐渐没过脚踝、膝盖,很快齐腰深,还在涨,父亲、叔叔、祖母和小姑姑情急之下都爬上了树,洪水一直涨到快漫过他们藏身的树杈才慢慢退去,他们在树冠里呆了整整两天两夜,祖父挽救的小槐树最后挽救了他四个亲人。想到这些,他感到非常悲愤,有些人的冷酷无情竟不如草木——父亲跟我们说过那个年代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比这一件让我觉得更荒谬。

  走近那个人群聚居的村庄的时候,他的心砰砰跳动,他害怕的不是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他们不知道他的身份,让他战战兢兢的是一条狗。第一次看到它他心中还有些怜惜,它个头不大,狗毛色灰黄,邋遢猥琐,趴在院门口,耷拉着耳朵,小小的三角脸,无神的眼睛。人都吃不饱的日子,狗基本被日常生活省略,他已经很久没看到狗,他匆匆地打量一下它,因为大海,他对世间的狗都有着好印象,他的目光温和而真诚,狗却不领情,它的腹腔发出了威胁的吼吼声,霍地站起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它已经狂吠着向他猛扑过来,明显不是一般狗那样虚张声势,而是阴狠凶恶、一定要猛烈撕咬的样子,他吓得一路飞奔,才把它甩掉。停下来他才发现满是破洞的裤脚已经碎成了一条条布片,脚趾也从破旧的鞋面钻了出来,汗湿的衣服和头发粘在皮肤上,寒风一吹直打哆嗦,当天晚上他就发烧了。

  那个年月,那种身份,生病也被看作装病,请假是不可能的,他每天要拖着无力的身躯去上工,每走到这个村子都会被那条狗攻击,一连数日,它追着吠着,他躲着跑着,狗威风神气,人仓惶狼狈,最让人气恼的是一群农妇和孩子大笑着指指点点。有时候有同行者,狗还是追着他咬,他本来和狗并没有什么过节,狗对他恶劣的态度,是这个经常被骂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看出了他是人群中最弱小和落魄的一个。他好几次几乎要哭了,央求狗主人把狗招回去,可是没有人理他。

  这一天,他越走心中越愤懑,他大早就受了委屈。一出门,他碰上革委会主任了,尽管他在心里已把这个张狂恶毒的小人杀过一千次,但面对面时,他却不得不摆出一分乖巧谦恭的样子。祖父已经含冤而死,祖母还是专政对象,生杀予夺都掌握在这个人手中,如果对他稍有不敬,可能会招致更大的折磨。这个文盲有着非凡整人天赋,就在一个月前,他想出了惩治“旧社会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坏分子”“的新招数,让祖母为首的一群“坏分子”爬行游街,为了让这些“人民公敌”觉醒,他设计了每爬行一步来一记鞭打的方案,他说就要通过鞭挞他们的肉体来警醒他们的灵魂,祖母回家时衣服已经血迹斑斑地粘连在身上,小姑姑啜泣着用了好几盆热水才把残破的衣衫跟模糊的血肉分离开来……没有人斥责他的惨无人道,他的经验很快被推广学习,他红遍方圆几百里,如日中天。父亲与他狭路相逢,掩饰住恐惧而愤怒,讪笑着走到革委会主任面前,讨好地说,主任您今天来的真早啊。对方立即白了他一眼,呵斥道,你这个坏分子,怎么嫌我来的早了啊?你们策划什么反动阴谋了?对你们真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他战战兢兢地走着,革委会主任和狗狰狞残暴的嘴脸在他意识中交替出现,一样的猥琐,一样的狰狞,一种恨意的火苗燃烧起来。这时候,嚣张的狗吠声如约而至,狗和以前一样,夹着尾巴呲着牙,气势汹汹朝他扑来,他下意识地加速狂奔,体温在奔逃中升高,心中愤怒的火焰也噌噌高涨,他的情绪已经烈火熊熊,他忽然转过身,举起扁担怒吼着对狗砸了下去。

  狗本来正嚣张地咆哮,迎头打来的扁担,瞬间把即将发出的汪汪声噎了回去,变成一种滑稽的怪声。狂吠变成了惨叫,它四处躲闪,他不依不饶,它躲在柴堆下,他狠砸柴火,它藏在砖垛中间他猛推砖垛,它径直朝家门跑去。他也拎了扁担冲了进去,狗慌不择路,从女主人铺在院子中间竹席上正在缝制的被子上跑过,吓出的尿液在花被面上画出了一条扭曲的藤,他穷追不舍,直接从被子上踏了过去,脏脚印又在狗尿画出的藤上加上了丑陋的叶子,狗跑进屋子,他也跟进屋子,最后狗钻到了床底下,他也把扁担伸到床底下乱捣,扁担一头戳在狗柔软肚腹上的感觉、狗一声凄惨过一声的嚎叫,听得人毛骨悚然,却刺激了他复仇的快意。

  女人和孩子已经吓哭,男主人也放下了一向的不可一世,哭求哀告让他停下来,说狗不识相该死,就是别吓着孩子。他回头看看他们一家的可怜相,悻悻地收回了扁担。他余怒未消,恶狠狠地警告他们如果这狗下次还乱咬,后果自负。第二天,他又从那里经过,狗看到他吓得一扭头箭一样地跑了,把女主人撞了个四脚朝天,正在整理的一簸箕麦子洒了一地,她坐在地上龇牙咧嘴,我说这位兄弟你就别吓唬它了,昨天我们拽了半天才把它从床底下拖出来呢!父亲痛打恶犬后,身边几个善良的人曾劝他去道歉,因为对方不是善茬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他已经横下一条心,他不再想接受任何屈辱。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服软的竟是狗主一家,是父亲在极端压抑的情形下爆发出亡命之徒一般的狂野暴风扑灭了他们的气焰。

  几个月后,他以对待恶犬同样的强硬态度怒斥了县城新华书店里一个趾高气昂地阻拦衣衫褴褛、满身泥污的民工进书店的店员,为几个难兄难弟赢得了在窗明几净的空间里中欢畅地看一下午书的机会。

  从那以后,年轻人纷纷改变了过去的轻视和揶揄,渐渐地毕恭毕敬地称他为哥哥,谁能否认勇于反抗,不是一种美德?以恶狠狠的的反击对抗恶狠狠的生活,是父亲煎熬到极点的绝处逢生。



  三


  现在。父亲有了自己的狗,而且是两条,养两条狗的缘由是想让它们相互作个伴,不至于太孤单。其实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狗都可以不孤单,作为一种群居动物的后裔,它们很容易找到玩伴,体型外貌差别很大的狗也可以在一起嬉戏玩耍。可父亲养的狗没有机会自由撒欢找朋友。小小的院子总是关着门,实在要开门,进出也是一闪身就关上,他害怕狗溜出去。

  在老家的街巷和田畴上,人们常常看到一个瘦削的老人,手里死死抓住两根拴狗的绳,狗不时伸长脖子弓起背蹬着地,使出全身的气力想摆脱绳子的束缚,还常常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狗烦躁焦急、人狼狈窘迫。与狗的拉锯战中,他往往力不从心,被狗拉着走,即便这样他也绝不放手,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汗流浃背,那场景有些滑稽,又有些悲凉,这样的战争没有赢家,人和狗都饱受摧残,叫人怜惜。

  看到他的窘相,路人常劝他:“您就松开手,看着它们自己跑一会儿,何必都弄得这样难受呢?”他怒目相向,好像别人要害他:“胡扯呢,放开?绝对不能,一松手说不定它们命都没有了。”这样的顽固让人哭笑不得,只好摇摇头径自走了,暗地里嘀咕一句,这老头简直神经病。

  父亲的担忧也不是没有缘由,乡村路上偶尔会出现骑摩托车偷狗的人,被偷的狗大多是被做成狗肉的命运,但也没严重到时时戒备的程度,他这样过度的担忧和谨慎,简直是一种病态的偏执,或许是因为这一生他已经失去太多,对再失去充满恐惧。

  狗是父亲退休那年领回家的,他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孤寂。他的退休已经延迟了五年,不过他还是不甘心,他本来想至少干到七十岁,把年少时被剥夺的时光补回来,他说医生越老越有价值,他对医生这个职业的执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他曾经对此不屑一顾。年少轻狂时,他只想着控制大地上的水,幻想着通过自己的智慧做到风调雨顺、水旱灾皆无,五谷丰登。那一年,祖父在旁边看他填高考志愿,一直劝说他,报个医学院吧,你挺适合做医生的。他不屑地说,医生的作用太有限了,我想发挥无限大的作用。

  梦想被剥夺后,父亲无所事事地待在家中,看起来义正辞严的工作组对这个家专政的态度渐渐明显,他受不了这份煎熬,执意要远走他乡,祖父没有阻拦,他说男儿志在四方,不过记住,无论去哪里都要忠厚。他一时间非常反感,冷冷地回答道“忠厚是无用的别名”,头也不回地离开家门。两年后,祖父含恨自缢,一句不屑的抢白竟是对祖父的最后一句应答,父亲对此一直懊悔不已。等到祖父平反,家庭落实政策,主管人问父亲想做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让我去学医吧”。

  祖父当初的判断没错,父亲是个好医生,总能作出准确的诊治,所以每当他值班总是门庭若市,到了下班时间也走不掉,休息在家也有人找到家里来,他却从来不嫌累,不觉烦。他对没日没夜的加班、顶班,乐此不疲,一年里几乎没有几天是休息的。迫于生计,母亲半工半农,忙完班上忙地里,小时候,无人照管的我和妹妹总是在父亲诊室后面的林荫道上玩,守着那些大泡桐树,春天捡落花,秋天捡落叶,与留守儿童类似,缺乏长辈的呵护,经常觉得没有安全感。

  整天窝在地球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的我们,热切地向往远方,我们姐妹原本比身边其他同学有更多的去远方的条件——每到暑假,父亲那些生活在天南地北的兄弟姐妹就从北京、上海、济南、徐州写信来邀请我们去玩几天,但父亲怎么肯能辜负那几天呢,任凭我和妹妹软磨硬缠,他也不会请假的。父亲试图通过加大生命的密度来弥补曾经被剥夺的年华,无形中却对自己的孩子构成了新的剥夺。在到县城读高中之前,只有两次进城的经历,一次是我六岁时,父母带着我们陪他一个病人到市里的大医院看病,另外一次是小学毕业小升初考试考了第一名奖励去城里逛逛,这一次父亲还是缺席的!

  父亲五十岁的生日说,自己要五十当作四十过,六十当五十过,至少推迟十年退休,把荒废的十多年补回来。60岁他果然没有退休,65岁那年,领导来做他工作。说单位效益不景气,说毕业生就业形势差,别看他们是乡镇医院,好多研究生都等着进呢,给年轻人点机会吧,他终于明白原来荒废的终究是补不回来的。

  少年时代的物质贫乏,青年时代的过度劳累和精神折磨以及后来没日没夜的工作,让父亲的苍老超过他的年龄,他成家晚,我尚在孩提他已经不惑,我十几岁他已过知天命之年,有时候和他站在一起遇见同学,人家都要迟迟疑疑地问一句,这是你爸爸?读高一那年,父亲送我去学校,上巴士的瞬间,我一眼瞥见他帮我拎包的手上的老人斑,心中猛然绞痛,车开动了,我隔着车窗看着那头发花白的瘦小身影,泪水潸然。

  虽然退休父亲还是忍不住跑单位去,忍不住好为人师,指手画脚,因为多年的口碑,他又屡屡身不由己地喧宾夺主,搞得当班医生十分尴尬,他们说父亲不是帮忙而是来拆台的。

  有段时间母亲的远房侄女月霞生病了,每个关节都红红肿肿的,给她看病的医生说是风湿,她按医生的安排打了几天的点滴后,不但不见好转,还加重了。看了她的症状,父亲悄悄地跟那位诊治的医生说:“小张,我看月霞这个病好像事红斑狼疮,你让她去上面医院查查。“那位小张医生30来岁,正年轻气盛,不以为然地说:”您别吓我,咱医院可没见过这病例!“”我干这行三十多年也没见过,但没见过不代表周围人不会得啊,谨慎点。“小张自然没放在心上,病人还在医院挂水,情况越来越糟。父亲实在忍不住跟月霞家属说了,他们也一直信服父亲,立即去县医院检查,结果并不是红斑狼疮。本来父亲把病人弄走了,医院方便已经颇有微词,后来却是乌龙一场,院长直接来找父亲:”徐老,当我求你,您就舒舒服服养养老,别去门诊了。“

  母亲觉得父亲抬头低头都看见同行忙忙碌碌,自己插不上手,会心理失衡的,她提出搬家,父亲沉默了很久,同意了。他们远离了城镇的喧嚣和便捷,回到了祖父留下的老宅,开始了清净又寂寞的乡居。

  刚安顿好,“红斑狼疮事件“剧情忽然反转,病人去了市里的医院作了检查,这次确诊了,红斑狼疮!且人家的结论是病情已经被耽误,病人脏器严重受损,有生命危险!这时候父亲的老同学来拜访他:”我就知道你不会错的,他们这些人这下有好看了!“父亲听到这些,半点没高兴,他痛心疾首,恨自己没有坚持,让病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他不是好医生。可怜的月霞后来住进了省人民医院,医院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好在总算挺过来了,几个月后居然健健康康的回来了,父亲感觉还欣慰一点,谁料半年不到又复发了,然后就反反复复在家和医院辗转,曾经红红火火的新佳超市也不开了。

  这期间,父亲领养了两条狗,长满花草的院子,两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狗,想来该是轻松舒心的日子。但很快他发现这样简单快乐,也无法坦然拥有——有人会打狗的主意。周围有狗被诱捕的传闻,让他时时担心下一个遭难的就是他的狗,这么多年来他被夺走太多,已经不能接受再一次失去。

  父亲对狗疼爱到溺爱的程度,母亲说,你爸真是把狗当人了,动辄就是“你们两个人过来”、“我们爷儿仨”。

  我偶尔回家,看他注意力都在狗身上,有一种被怠慢的感觉,对狗充满了妒忌,转念一想,我一年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恐怕不足10天,每次来去匆匆,坐下来好好长谈的机会都没有,狗却与他朝夕相伴,他无尽的遗憾、寂寞、失意只有狗来慰藉。我该感谢这两只狗,它们被父亲深爱,也被父亲囚禁,它们和我的父亲都是让人怜悯的。

  又是好久没回家,在异乡的深夜,我忽然想起,在冬日的阳光里,父亲跟他的狗低声说话,轻轻地摩挲它们背脊,柔软皮毛的温度温暖着他饱经沧桑的心,他会不会追忆起那段青葱岁月,还有那只名叫大海的狗?此时,我能做的似乎只有默默祈祝,父亲、母亲,还有两只代替我陪伴他们的狗,都要一直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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