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那天下午。校园里铃声乍响,噪声四起,尖锐的声浪撕裂了气流,一拨拨乱鸟扑扇着翅膀从笼中鱼贯而出。工地等待完工的两米高黑土方矗立在教学楼前,黄黑坷垃祼露着顺坡滚落,日晒雨淋后形成天然的陡峭断面,放学时分,成了解放了的孩子们释放能量的沙场。一群群刚刚摆脱束缚的小兽们撒开脚丫,起跳、腾空、俯冲,三三两两散落在整个黑木崖上,嘶喊不断,此起彼落,惹事生非。  


  年级一姐姚莹挑着桀骜不驯的眉,两手斜插裤兜里,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跟点地,脚尖翘起,整个身体像在打摆子,有节奏地抖动。此刻她正站在路口等人,咂摸着嘴嚼泡泡糖。不合身的深蓝色疑似工作服耷拉在肩上,一条改过的肥短卡其布裤子吊在腿上,和黄书包一起在风里招摇。脚蹬一双历史久远的旧球鞋,唯一的亮色是那条系在脖子上的玫红纱巾,打破了这片混沌。这一身灰败的底色竟丝毫无损她的姿色,眉眼里的妖艳已经按耐不住。比我们年纪稍长的她,饱满骚动的青春正呼之欲出,假以时日,必将祸国殃民。  当我低眉顺眼地从她面前经过,她毫不留情地发声:  

  “你,站住!”  

  我可不想成为遭殃的池鱼,假装没听见,连头也没动分毫,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步调,直到她大剌剌的挡住了我的去路。辨不出眼睛鼻子的球鞋落入我的眼帘,  

  “你,跟我去江边!”这一次,我的余光扫到她的食指瞄准我,方向直戳眉心,我只能壮起胆子抬起头,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漫不经心地瞟着我,  

  “搞事情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空气里弥漫着汩汩的兴奋,立马可能上演的血色或者桃色争斗,像一把火柴,迅速把多余的荷尔蒙点燃,周围一片欢腾,有人甚至体贴地送上砖头。我曾亲眼看见高年级的几个混子,人高马大,一语不合,二话不说,个个抄块砖头,迅即展开游击巷战。人未到,声先至,呼喝声刹那传破十里,让人心惊胆寒。若狭路相逢,在电光火石间,万众瞩目下,脑袋瞬间开瓢,血溅当场。我也曾经跟随人群围观逐鹿,忽而在川流的人潮涌动里左突右破,唯恐错过重要镜头;忽而在腾腾杀气里抱头鼠窜,害怕砖头不长眼,遭到飞来横祸。伴随周围一大群小子唯恐天下不乱,兴奋、高叫、惋惜、喝彩不绝于耳,书包衣服漫天乱扔,算得上一场山寨版的武林大会活话剧。不知什么原因,姚莹没有当场发难,上演撕衣扯发,尽管三天前送书给范伟的那刻起,我就在等着姚莹来找我,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长江离校门口不到一里,本来簇拥着找乐子的一大群少年男女,眼看热闹远远不及想象,沿途纷纷作鸟兽散。到了江边,只余下几个姚莹的死党和少数心有不甘的看客。六月的下午,日头灼热,我的心却比江水还凉。正在忙于盘算着跑还是打,纠结于跑了再打还是打了再跑的时候,“啪”的一声,一本崭新的《越女剑》丢在我脚边。江风翻起扉页,上面画着几个扭扭捏捏的空心字:江湖路远,儿女情长。字的周围还点缀着一圈红心,像一张血盆大口正在向我狞笑。霎时,血气涌上我的脑袋,顾不上满脸猪肝色,我瞪着喷火的眼睛在周围人群里寻找那个罪魁祸根。  

  远远的大堤上,一个白色身影瑟缩到人群背后,再也不敢露头,我忽觉一阵悲凉,神色反而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姚莹,她一脸轻蔑地走过来,旁边手下甲帮腔:  

  “哼,越女剑,我看是你贱,范伟是我们老大的人,你也敢抢?回去照照镜子!”  

  我站那呆若木鸡,像被抽走精气神的皮筏子,软趴趴的没有反应。姚莹觉察到我一口气沉得反常,似乎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旁边一个手下乙黑帮片看了不少,  

  “老大,这个贱货让我来收拾她!”作势就要上前扇我耳光。姚莹沉吟着,手下乙一时不敢冒进。  

  “老大,不如你们公平决斗,来场华山论剑,喋血江湖!”  

  另一个手下丙无疑是武侠片的拥趸,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笑,姚莹阴沉的脸色让我没法出戏。  

  “这样吧,看你也不像痞子,我们今天不打架,来点新鲜的,走走凌波微步,比比胆子,谁怂谁退出。”  

  我瞥了一眼她的爆炸鸡窝发型,不知用刨花水还是摩丝梳过,一丝不乱,像头顶着钢盔,庆幸今天不用鼻青脸肿地回家,去面对老妈的盘问。  


  这块码头古称风沙渡口,离岸五十米左右有条趸船,供来往船只停泊。平时下客下货时,有架专用铁索桥连接趸船和江岸,而现在无船停靠时,铁索桥关闭,这段空档只用半尺多宽的板条连接起来。走在这条独木桥上,轻风一吹,颤颤悠悠,脚下高悬水面两米,江水滔滔,不知深浅。姚莹今天要和我比试走独木桥,谁不敢走或者掉下去,就算输了,以后再不准招惹范伟。  

  我不知姚莹会不会游泳,反正在江边活了十几年的我还是只旱鸭子,至今我还很佩服自己当年的胆色。之所以没当场跪下高呼女侠饶命,大概是找范伟狗贼算账这个信念支撑着我。  

  那天天色一碧如洗,我遥望着远方的江天一色,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境踏上独木。无视脚下的江水,在大浪淘沙的哗啦声里,我颤抖得筛糠般的小腿奇迹般地站定了,看天边蓝得透净,耳边响起“沧海笑,滔滔两岸潮”的高亢曲调,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慨而慷。江风也格外作美,没来捣乱。直到走完一个来回,回到踏实的土地,一阵后怕才突然侵袭了我的身心,这时我才发现,姚莹的神色有点意外,按照平时的表现看,我早就该腿软了。  

  她舔了一下嘴唇,定定心神,等一阵风过,稳稳地走上板条。传闻她是旱冰公主,平衡能力果然不错。很快,她到达趸船后已经开始了回程,远远看她的姿势已经不再僵硬,准备轻松过关,手下甲乙丙已经开始欢呼,我不由一阵心焦,怎么办?命运听到了我心声。  鬼使神差,天边霎时掠过一道光,美妙的光,刺眼的光。姚莹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伸手遮眼,带动身形一晃,板条跟着一阵乱颤,随即身不由已,尖叫一声,竟然栽倒下去,没入江水。岸上人群炸了锅,只见鸡窝头水上水下扑腾了几下后,竟然没了动静。有人边叫边往水里砸石子,有人想下水去救人,可是没一个会水的。须臾一圈人竟然走的走,散的散,不知道是害怕跑了还是去叫人,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站在江边,想着是不是也要脚底抹油,可是不知为什么脚根本抬不起来。我慌乱的四下寻视,看见有根晒衣服的破竹竿丢在路边,我踉踉跄跄地奔过去,拎起来站在水齐脚踝的江滩,朝着她落水的位置用力拍打起来,一边发疯般叫着她的名字。水花四溅,泪水和江水在我脸上肆意滂沱,早已分不清楚。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嗓子快喊哑了,暮色黑沉沉地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停住了,整个江湖一片死寂,悄声无息。  

  “你快把老子打死了!”一个人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鸡窝头被江水浸泡,已经完全软趴下去,贴在头皮上像个锅盖。她奋力站直了身子,水刚刚齐到胸口,我用竹竿拖着她慢慢走回岸边。她开始剧烈咳嗽,呕吐,鼻涕眼泪一把抓,接着顾不上整理仪容,她竟然就地坐下痛哭起来,直哭到花容失色,天地黯淡。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害怕得自己忘记了哭泣,强势的她哭得也同样有气势,我能怎么办?身上的手帕早已被江水濡湿了。这时我才灵魂附体,突然感觉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滩上。哭了一会,她用手嫌弃地甩掉泪水,像甩掉不屑的软弱,用力的站起来,挺直腰杆往前走,刚走几步,她又转过身来,我紧张地盯着她,  

  “我输了,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目送她离开渡口,直到身影消失。江水一浪接一浪向岸边拍打,我站起来,看着投在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突然觉得脚步沉重,原来我的鞋子全湿透了,在地上留下一个个黑湿脚印。我掏出一面小圆镜,这是挂着读英语对口型的由头让我妈买的,其实绝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整理刘海,果然我现在的发型也是一团乱糟,像个落汤鸡。我从地下捡起那本没人要的《越女剑》,连同那面镜子,高高举过头顶,像掷铅球一样奋力一甩,镜子的反光在余晖里划过一条利落的抛物线,随波浪翻滚几下,转眼没了踪影。  

  回去之后,那段时间,我总是反复作一个恶梦,掉进水里,叫破嗓子挣扎也没人救我,波涛里反射着夕阳的倒影,波光粼粼,象散落一水的碎镜片,伸手去抓,刺痛了双手,清醒过来。  

  姚莹此后与我再无交集,十几年后同学聚会遇到她,已经是举手投足风情万种的贵妇人,寒喧致意、觥筹交错后,临别她送给我们每人一面雕花镜子,  

  “同学们,时光过得太快了,如果想去掉岁月留在脸上的痕迹,来找我,一律贵宾价!”我低头看镜子旁边镏金小字,那是她创办的当地知名连锁美容会所的第五家分店地址。  

  “姚莹,你作的这个广告我们服!再罚你一杯!”  

  有人起哄,姚莹落落大方的一饮而尽,把空酒杯朝下向大家示意,目光掠过我时,意味深长地笑了。  

  那次落水事件发生后,范伟坐收渔翁之利,落得个清净,一发狠,居然考上重点高中和医科大学,毕业成了牙医。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去他那拔智齿,莫名有些激动。他还记得我的名字,《越女剑》自然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我躺在牙椅上,趁他在准备拔牙用具,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范伟,记得以前你在学校老穿白色,仙风道骨,有点少侠的派头!”  

  “呵呵,老同学又笑话我了,那时布料紧俏,我妈是护士,只好从医院捡些旧床单,拼拼凑凑,我都不愿穿!”  

  “那你坐在教室后排老看我干吗?”  

  “没呀,哦,那时眼睛有点斜视,也没去矫正……张开嘴。” 

  麻药起效了,冰冷的牙钳塞进我的嘴里,我识相地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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