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带着丈夫回家的。

  进小院时,母亲正坐在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择菜,听到院门响,向我们望过来。她惊喜地站起来,手上的菜叶撒了一地。她用手背一个劲儿擦眼泪,想挪步向前迎我们,可费了很大的劲儿,腿终于没动。我赶紧往前跑几步,又放慢了脚步。听见母亲说,“颜玉,怎么就回来了?回来了!”母亲的腿终于慢慢地向前挪动了,面带着微笑,泪却滚满两腮。她低头拽起衣襟擦了擦,看向丈夫,“你是小吴吧,快进屋。”

  母亲张罗着茶水、水果、点心,我跟在母亲后面,见一样就往嘴里塞,样样都那么好吃。两年前还胖乎乎的母亲,如今像晒得半干的枣树杆,青筋毕露的手正在洗水果,我咀嚼的嘴停住了,泪水悄悄涌出来。

  母亲又拿起一个李子往我手里塞,“这个熟的真好,你就喜欢这种水果。”一种愧疚堵住了我的喉咙。母亲从厨房门往客厅望了望,丈夫正在安详地喝茶水,母亲的目光又温柔的回到我身上。“这两年好吗?”“好好,非常好。”我轻趴向母亲肩上,母亲一个趔趄又稳稳的停住了,轻轻抚摸着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好就好,好就好……”

  “爸呢?”,从一进屋我就寻找父亲的影子,始终没看见。我故作平静地问,一丝阴影掠过母亲的脸,但像一股风吹起的水纹,立刻闪过去了。“旅游去了。”母亲嘴唇动了半天,终于说。“到哪儿?你怎么没跟着去?”我连珠炮似的问,“他们老干部组织的”,母亲匆忙说完,就问我想吃什么菜。

  午饭是丈夫做的,母亲本不让,但丈夫是个喜欢做饭的人,也闲不住,他说让我和母亲好好聊聊,我说他做的饭非同一般,母亲才答应离开厨房。饭刚摆好,姐姐、姐夫拎着大包小包的肉菜进门了,是母亲叫的。我看了姐姐一眼,笑得很僵硬,姐姐与其是看我,不如说是瞪了我一眼,什么没说就进厨房了。姐夫哈哈与我打着招呼,也跟进了厨房,我没听见厨房的说话声。

  饭摆上桌,姐夫很自然的坐到了父亲常坐的位置,一个劲儿地劝丈夫喝酒,两个男人很快就面红耳赤,说起来正在播放的世界杯。姐姐给我、母亲和她自己都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堵着很大气似的看我一眼,一仰脖子喝下。母亲很高兴,呡了一口,没忘了往我盘中夹我平时喜欢吃的菜。姐姐放下酒杯说话了,“一两年不回家,不与家里联系,真狠!”说完又倒酒,喝了,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母亲慌忙催姐姐到厨房热饭。

  “就为个男人,这样一个男人,连爹妈,连亲人都不要了。”姐姐手指着小吴情绪陡裂。

  “当着小吴面你说什么?”母亲使劲儿搡姐姐,聊天的两个男人都停了嘴。姐夫站起来冲丈夫说,“抱歉,她喝多了。”抱着姐姐往卧室去。姐姐挣扎着,“就为了这个劳改犯,二锅头,父亲气死了……”姐姐就像个泼妇,嚎啕大哭!父亲不在了?我以为听错了,惊恐地望着母亲,母亲已滩在沙发里,手捂着脸。我眼前、耳朵里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父亲对我的那次咆哮。

  两年前,我从千里之外的工作单位回家来,也是一家人的聚会,气氛很温馨。我宣布要结婚,父母很惊喜,问我何时找到了对象,是不是也是党政机关的干部。我考上公务员一直是父母的骄傲,他们也希望我找个公务员。“是个个体户。”我说,父亲的脸阴沉了些。母亲倒没什么,关切地问,“买卖还可以?”“行!”我肯定。“不过,他有一个孩子。”我转向父亲小心地说。父亲一听,把酒杯一推,脸阴沉得像下雨前的天空,站起来就往外走。我心里不痛快,想,不如一口气把事情说完,看他还能怎么样!于是我又说,“他曾经进过监狱”。父亲回身把桌子掫了。姐姐嘟囔,“堂堂政府干部,找了个劳改犯,还是二锅头……这么多好的你连面都不见……”“丢人……滚!”父亲已蹲在院子里,这时大步跨进来指我着吼。我往外跑,“你跟那小子就别再回来!”父亲的声音变得嘶哑,像打雷天撕开的一声霹雳。

  我回到工作的城市就旅行结婚了,丈夫问我家里同意吗?我不让他管,他明白了,就不再要求去我家,但不知闹得这么僵。结婚后,他问过我,怎么不见与家人联系,我说,怎么不联系?他就不问了。我整整两年都没有与家人联系,由于赌气,回单位后,我就把电话号码换了,这次回家是突然想起的。那天我感觉不回家就活不下去了,我要看看父亲、母亲,我想他们!他们一定也想我!时间一定会消解当年的怨恨。我要在父母面前讲清楚丈夫的经历。丈夫曾悉心地照顾过他得癌症的前妻,为了没妈的女儿的生日,他送完货连夜回家,路上出了交通事故,被判刑一年。他是非常可靠的人,我与他是心心相印的!我告诉丈夫带他回我家看看,他听了脸立刻潮红了,问我家人喜欢什么,大包小包买回来。但回家路上,我看见了他脸上偶尔闪过的忧郁。

  “爸爸死了,你不知道吗?爸爸被你气死了!”我的耳中突然传来了姐姐声嘶力竭的声音,我跑过去抓住姐姐的手、胳膊,“怎么回事?”姐姐挣脱开我,“就是你上次刚走出门,爸爸就躺在了地上,等送到医院,心肌梗死,没救了……可你,电话打不通,也不往家里打电话……你没这家了,你回来干什么……”姐姐冲过来,很大劲儿的地把我往外搡,母亲挡着她,她一把把我揽在怀里又迅速推开。

  这一辈子我就任性了一次,竟气死了我的父亲!可父亲在天之灵也看见了吧?我找对了人!跪在父亲的坟前,我流干了泪的脸,被风呛的丝丝拉拉的疼。丈夫懂得我的心,默默地往火盆中扔着纸钱……夕阳照得墓碑的影子长长的,沉沉的,我的悔恨、思念,也是长长的,沉沉的……

  我的泪又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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