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人都写过牛，包括古代的、现代的，甚至名气很大的人。但是他们并没有想过，他们所写的，是不是就为牛们所认可！写某一人或某一物，想要获得他或它的认可，其实并不容易做到，这需要两者之间息息相通，需要付出真挚的爱和情感，以尊贵感、优越感抑或旁观者的角度来讲述是会变相的。我想如果牛能够读书，看到描述它的那些文章时，兴许会像马一样大笑起来！
　　我想说的是，一个人在荒野中放牧着一群牛，他是不会恐惧的。哪怕夕阳跌落，夜幕低垂，甚至周遭有野兽在啸叫，他也不会恐惧！因为他倚重公牛的力量、脾气，也信赖它忠厚的品性。如果你也养育过一头肩峰高耸、后臀浑圆，叫声如海潮一样低沉的公牛时，你就觉得这样的尤物没能与老虎、狮子斗上一场，真是太可惜了！
　　在荒原上，一个人能放牧一群牛，他会把自己当作一个将军。你看，他能主宰那么雄壮有力的一群动物，纵然原野那么广袤无垠，但却不能忽视这群动物推移的力量。况且，每头牛的行动都全靠他的眼神来指令，他能不产生些许的成就感么！
　　有时他喜欢看两头牛之间的角力。别小瞧这件事，一头牛在牛群之中该处在什么样的地位，就是由一次次角力来决定的。牛的角力是很有些门道的，有些牛是天生的斗士，未必拥有长而尖的角和更强大的躯干，但在角斗中却从来都是无敌的。我见过一头老乳牛，它运用自己脑袋就像优秀的拳手运用拳头一样，让无数对手落荒而逃。而更多的牛没有这个本事，不会像这头老乳牛一样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脑袋上，然后迅疾地、有节奏地、爆发式地甚至出其不意地向前推进。这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隐匿于民间的侠客，只是很可惜，这样拥有奇质的牛最终却免不了一刀被端上餐桌。我有时会想，当这头老乳牛消失了的若干年后，在牛的族系里，它出色的格斗技艺有没有传承下去？还有它当年那么辉煌的战绩，有没有形成故事流传？
　　一个真正理解牛的人，是不会仅仅把牛当作牲畜来看待的。他疼爱那些可爱的牛犊子甚至胜过一些调皮的孩子，他会常常将牛犊揽在怀里，讲一些对小孩子才说的话，会把一些即使对小孩也很难施舍的吻给予他最爱的牛犊。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牛犊一年年飞快地长大，直到长得连狮子都心生恐惧的时候，在他的面前依然还像当年的小牛犊子一样依人，一样有小孩子的脾气。主人有时还跟它嬉戏，而它呢，也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头成熟的公牛，忘记了自己现在力大无穷，还像犊子时那样用头抵着主人玩。这样当然为主人制造了危险，主人生气了，拿棍子打它。它有些害怕，但并不恼怒。它不知晓自己错在哪里，也对主人的愤怒有些不解，但是它的眼神里有歉意。一会儿，当主人的怒火熄灭后，它还会主动地伸出舌头舐舔主人的身体。这是牛表达感情最明显的方式，很早就被古人用书面转借过。古人称溺爱儿女的心态为“舐犊之私”，可见，当一头牛向你伸出舌头的时候，它该是付出了怎样的情感！
　　一头牛的感情到底有多么丰富，人是很少也很难体会到的。我就曾亲眼见证过一头小黄牛和一头小花牛的感人故事。那是我还是个牧童的时候，每天都会看到这对牛犊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的身影——在用餐的时候，小黄牛因为自己母亲的奶水不够，就与小花牛一起挤在大花牛巨大的乳房下，而让自己获得了与小花牛一样光鲜的毛色和健壮的身体。整个夏天，它们都在有限的栅栏里不停地嬉闹追逐着，累了的时候，就紧挨着栖息在夜晚的繁星下。当秋天被主人驱放到原野上，有那些好斗的、丑陋的、长着尖角的同类来挑衅时，总会被它们齐心协力地击退。在这样的时候，这对小牛犊的行为让那些执鞭凝望的牧人们所称道。但不幸的冬天很快来临了。冬天来临的时候，小黄牛跟随母亲走出了栅栏，被主人卖到了遥远的地方。这头小黄牛，它临行时是那样的恋恋不舍，几乎是三步一回头地渐渐远离了同伴。
　　而栅栏里的小花牛呢，看着走远了的同伴，显然还没猜到这是最后的结局！起初，它还在安静的等待，但是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还没有小黄牛的一丝音讯。小花牛开始变得焦灼不安，开始向着栅栏外面的世界长哞。那一声声饱含着深情和思念的呼唤，是能够引发所有牲灵的同情的！
　　然而直至声音变得嘶哑，小花牛也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这时，它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开始不停地奔跑，并试图翻过高高的栅栏，去寻找远处的伙伴。但那栅栏实在是太高了，连骏马也无法跨过。慢慢地，它接受了孤独，也接受了童年的不幸，眼神里由此出现的忧郁和迷茫，伴随了它短暂的一生。
　　与这样多情的动物相处甚至结伴，人是不会感到孤单的。有时相处得久了，仅从牛们的鼻息或眼神里，就能感受到暖暖的人情味。这时候人的心态会进入深度的放松和宁静，因为周遭没有敌意，没有对立面，没有丁点让人心揪紧的东西，连时间似乎都是和缓的，人可以安然地、尽情地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在我还是牧童的那些年，欣赏牛、观察牛和驱赶牛、照料牛一样是我的生活。在我的悉心照料下，那些公牛雄健、壮美得无与伦比！一个个皮毛油光可鉴，肩峰像山一样耸立，四肢肌肉大块隆起；有时候不安分地来回踱着步，鼻孔里喷发着龙吟虎啸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它们体内蕴藏的力量与野性在翻滚在冲撞，可惜没有一头狮子或老虎来供其宣泄和释放。
　　我常常忘我地对着公牛伫立很久，相看两不厌。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将公牛看够过，仿佛那是力量的源头和大美的渊薮，每一次转头时都那么恋恋不舍！这时候我就替公牛愤慨：凭什么战争的历史由人和马写就，让马占尽了风光？！在某些方面，难道一头公牛不比一匹骏马更优秀吗！你看非洲草原上，狮群往往捕食的都是一些老弱的牛，而一头雄壮的公牛，会让几头狮子心惊胆战、束手无策。这些马能做得到吗！可惜的是牛做了几千年的农夫，任由皮鞭抽打着犁地、拉车，一件不漏的承包了所有繁重的农活。哪像马那样在疆场上展尽英姿后，与英雄一道被供上庙堂，载入史册。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齐国的英雄田单就曾用“火牛阵”大破敌国军队，并由此开创了一系列的战略优势，最终光复了自己的祖国。遗憾的是以牛为主力军所决定胜负的战争，仅仅就此一回。古今那么多的战略家，为什么不将这个案例好好研究，然后推广下去呢。
　　牛没能成为英雄，是人的错，或者说是人的疏忽！但人在口欲上却从来不会疏忽。你看餐桌上的牛肉，被制作出了多少花样供人们享用。但是一个食用牛肉的人，其实未必就比一头牛高贵。有时候吃着牛肉我还在想，难道牛仅仅就剩下食用的价值了吗？它无穷的力量，忠厚的品性，以及一切一切让我怀念的东西，难道全都没有用武之地了吗？过去有老话说“庄稼汉一头牛，性命在里头”！你看过去的牛是多么的了不起，就算不能驰骋疆场，但至少还是庄稼汉的身家性命。然而农业机械化的来临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让它沦为和猪羊鸡鱼一样的东西。这是多么的悲哀！
　　但是一个理解牛的人依然会尊重牛，会将它看作是末路的英雄。还会为它写下一些忧伤的挽歌，他多希望牛能够看得到并看得懂，因为他自信这样的文字即使牛能够看懂，也不会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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