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大爱无言
儿时印象中，父亲沉默而威严，很少和我们兄妹说话，偶尔对我们说几句，也是简短、命令式的，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情。
父亲的幼年是极为不幸的。爷爷1948年被反动派暗杀时父亲仅一岁，为了躲避反动势力的“斩草除根”，父亲和伯父一直东躲西藏，直到解放后才在爷爷的牺牲地微山湖畔安定下来。因为生活动荡不安，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一直在公社农机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靠每月30多元的工资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也许因为生活拮据，也许因为爷爷牺牲的事情，父亲情绪一直很压抑，性格暴躁刚烈，常常借酒消愁，而我们兄弟和母亲，也就成了父亲最直接的“出气筒”。
我和弟弟小时候调皮，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男孩子，本身又跟着父亲习武，在外惹事生非是常事。只要听说我们在外面和别人家的孩子打了架，不论是不是我们的错，父亲总让母亲拿点自家的鸡蛋或其他礼品到别人家里去陪礼道歉。而我们只能面对父亲一脸的阴云，战战兢兢地等着“暴风雨”的来临。这时候的父亲仍然是沉默的，一句话都不批评我们，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暴打，然后再罚我们蹲马步或倒立，直蹲得我们晕头转向、腿脚发麻仍得不到“大赦”，只能眼巴巴地盼着母亲快点回来解救我们。有时候是弟弟犯了错误，父亲并没有弄清是谁在外面惹了祸，回家抓住我就打，等弄清不是我犯错误、而是他打错了的时候，父亲也不承认是他打错了，而是重新又给我一顿狠揍，只是挨揍的原因由犯错误变成了“不好好看管弟弟，让他在外面惹祸！”有了错要挨打，没有错也要挨打，这样不由分说的说教让我的心充满了对父亲的恨意。那时的父亲之于我们，简直就是“法西斯”的代名词，专制武断、像个暴君一样主宰着和我有关的世界的一切。
小时候农村没有什么娱乐，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影，每当这时候，大人孩子都像过节一般的高兴，早早吃了晚饭搬了凳子到场地上等着。而这时的我们只能眼巴巴蹲在家里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发呆，因为父亲从不允许我们出去看电影，原因是“我们第二天要上学，看电影晚了明早起不来”。而平时没事，我们兄弟是严禁走出大门的，因为父亲担心我们跟外面的孩子混在一起学坏了。但孩子爱玩好动的天性又怎么压抑得住呢？我和弟弟总是在父亲锁上大门出去后，再想办法翻墙出去，或到湖里戏水，或到外面和小伙伴们疯玩，等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再翻墙回到家中。说也奇怪，父亲就好象在家中安了“电子眼”似的，每一次都对我们的活动了如指掌，每一次我们也都少不了一顿“胖揍”，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父亲的“高压严打”下渡过的，我从来没享受过父亲的拥抱和爱抚，从来没有象别的孩子那样和父亲打闹嘻笑过。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恋上了喝酒，而且逢喝必醉，逢醉必祸及我们兄弟和母亲。我们见了父亲，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恨不得赶紧逃之夭夭，从不敢主动和父亲说话，更别提承欢膝下、撒娇弄痴了。记忆里父亲唯一对我温情脉脉的一句话，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期末考试，老师在我的试卷里不小心多加了0.5分，我也因此而成为班里的第一名。当时我手里拿着奖状和批改完的试卷兴高采烈地往家跑，而父亲看完我的试卷眉头却越皱越紧。第二天父亲就拿着试卷和奖状去找我的班主任，我的第一名就这样被取消了。看我不高兴，父亲破天荒地对我和颜悦色说了一句话：“不该自己得到的东西，什么时候都不能要。”当时的我尽管不理解，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心中对父亲的恨意又增加了一层。
高中我是在离家四十多里的县城就读的，这时候的我已经成长为一个有思想也有自尊的少年了，但父亲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因为我的长大而有所改变，依然是体罚责骂不断，特别是在喝醉酒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因了这个，我一直耿耿于怀于父亲的粗暴和缺乏理性，一直认为他给予我的没有爱只有摧残。我对父亲的积怨也越来越深，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无论是放寒假或暑假回家，我和父亲几乎不说一句话。有一次父亲步行四十多里去学校看我，我躲着没有见父亲，看着父亲在校门外徘徊失望的样子，我的心里竟有一丝的得意。我终于能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父亲了！后来回家，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从县城回家后就戒酒了。我心里对父亲的恨意忽然变淡了一些，竟然觉得父亲有些可怜了。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离家更远，回家的次数也很少。记忆中沉默寡言的父亲，开始絮絮叨叨给我写信，语言永远是千篇一律的，不外乎叮嘱我在外少喝酒多穿衣服之类的话，我看了之后心酸而又感动，曾经暴躁刚烈的父亲，曾经不可一世的父亲，曾经少言寡语的父亲，竟然开始用如此婆婆妈妈的方式表达对儿子的牵挂和爱。我想起自己十二岁时吃鱼不小心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什么土办法都用过了，鱼刺不仅没有取出，反而越发厉害。父亲急得掉泪，把我送到距家100多里地的徐州医院，动了手术才把鱼刺拿了出来。年少的我当时对于父亲的眼泪并没有多少感觉，但父亲落泪的样子却在记忆中深深地留了下来。
当我已知天命的年龄，翻读着父亲以前平淡的来信，想着父亲为我着急落泪的样子，我才忽然惊觉：父亲其实一直是爱我的！只不过，这种父爱，是一种太特殊的方式。我年少的鲁莽和冲动，如果不是因为父亲 “高压严打”的约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令我后悔终生的错事，我也不知道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当我面对诱惑犹豫的时候，我总想起父亲说过的那句话：“不是自己的东西，什么时候都不能要”。我善良正直的天性，我助人为乐的习惯，无不得益于父亲对我近乎苛刻的管教。人生的每一步，我总是走得那么小心翼翼，因为我总是感觉，身后父亲严厉的眼光一直在注视着我……
退休后的父亲明显衰老了许多，父亲的老不仅凸现在沟壑纵横的额头和满头白发上，更多的体现在对家的依恋和对儿女前所未有的牵挂。父亲仍然不爱说话，但会时常给在外的我们打电话，电话的内容也和他写信一样，总是叮嘱我们照顾好自己，不要挂念家里，听首长的话,好好工作。我有时听着父亲的叮咛，也想说一两句关心的话，让他注意身体什么的，但多年的习惯毕竟一时难以改变，有时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样表达我的牵挂，我的感情。而父亲对我的沉默也不说什么，总是叹一口气，将话筒交给我的母亲。
今年7月份，在家的二弟忽然打来电话说：“爸想你了，哥你尽快回家”。我当时心中一惊，父亲怕耽误我的工作，无论自己有什么难处，从不要求我回家帮忙，这次到底是怎么了？然而无论我怎么焦急地询问，二弟就是避而不答，只是让我尽快回家。打电话询问妹妹，妹妹回答的也很含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此时此刻，我心中又急又悔，我真怕，因为我的疏忽，而让我面对“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终生遗憾！我连夜驱车从北京回家，把父亲从乡镇医院接到市里医院然后转院到北京，虽然是脑梗，但抢救及时，没有留下后遗症，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在父亲住院期间，因为工作原因，我就去了一趟医院，在医院停留不到10分钟，亏欠家人太多。父亲出院那天，我搀着父亲走在路上，忽然感觉父亲真的老了，已经老到我不小心就要失去他的程度了。我向父亲提出要接他到城里去住，但父亲却摇摇头不同意，问他原因，他沉默良久，才回答：“你爷爷牺牲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好好陪他。”我的眼泪忍不住再次流下来，为父亲的执着，为爷爷的早逝.......
高尔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父爱是一种默默无闻，寓于无形之中的感情，只有用心的人才能体会。”年少的我不能体会父亲无声的大爱，与父亲冷战对立了许多年。好在，我现在明白了，时间还不算晚。未来的岁月，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相携走过，只不过，我们父子角色互换了-----父亲的余生，我会是一座山，为父亲遮挡起所有的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