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思念无处安放的时候,想着回乡去翻盖那一排九间,有着十米宽院子的老房子。我在那里上了三年小学,后来成为大队部,再后来被母亲买下。我梦想着重新翻建那所房子,不是因为多么留恋儿时那块地方,也不是想和那些追求时尚的人一样,在乡村买一套平房,时不时去度个假,过一过新鲜的乡村生活,既活跃枯燥的日子又为后世子孙积累资本。我不是,我都不是。


  可我真的想在那几间废弃的老房子上,重新翻盖一座红砖青瓦高脊宽屋的大瓦房。我想在每一间敞阔霍亮的屋子里,都砌上一爿从东到西的“大通炕”,阳光穿窗而进的时候,半炕明,半炕暗;半炕温暖,半炕清爽;半炕花影婆娑,半炕安宁沉静。每一间屋都能互相贯通又空间独立,每一扇门都能开合启闭风息相融。院子里植三两株果树、四五丛花草,开一小块菜园,养几只鸡鸭。然后是,我、姐姐、弟弟、以及我们的伴侣,还有暮年的爸爸妈妈,我们一起住进去,住进这个小院,住在那一爿爿的大通炕上,在阳光空明的抚慰里,或睡卧,或说笑,或沉默,深切地感受着岁月的静好和现世的安稳。我们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爱好习惯,彼此从不影响也绝不强迫。


  早晨,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可以不再接续梦里遥遥相隔的哭泣,思念的疼痛也能爬过窗棂被隔壁均匀的呼吸暖香。那些被日月阻隔的时空,也终于可以轻易地迈过一道道门槛,来到面前,真实温情地有如那只趴在门口的柴犬。不用视频,就能清晰看到我爱的他们嘴角眼尾那时光雕刻的丝丝纹理。思念的时候,一抬头就能嗅到那熟悉的手足味道。


  孩子们都去过自己的生活,而我们离家出走半生,归来仍带着母亲身上的馨香。就像小时候,我们割了满筐的猪草,踏着夕阳暮霭陆续回到家,在饭菜氤氲的香气里,等着母亲明察秋毫的侦查,她会从我们细碎的脚步和凌乱的眼神中发现蛛丝马迹的疏漏,以此来判断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们姊妹兄弟是否真的彼此相爱相扶,是否真的遵从了她时常教诲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叮嘱。然后,我们会在她抿嘴微笑和怒嗔目视的奖惩中,或手舞足蹈或心虚惭愧。


  我们归来,归来弥补那因为年轻,因为无知,因为可怜的骄傲和虚荣,耗尽了人生大半光阴和力量,而让彼此身心疏离的误解和遗憾;弥补曾经忽略的所有温情和欢聚,让一切错过在余生的时光里重新变暖。家在这里,心不再飘泊。


  我们归家!风流云散的我们,人世苍茫里,会有着海豚声波一样的母语——那是只有血管里留着相同血液的人才能听懂的回声!纵使我们失散多年,纵使归家的征途山高水远,但,靠着那原生的心首相应的母语的气息,回家的路也不会迷失和彷徨。


  我似乎听见了秋风穿过苞米白衣簌簌唰唰的响声,似乎嗅到了姊弟衫底发间融了泥土的汗香,似乎看到了那个小院里,时间在看着钟表的脸色行走,钟表在看着我们的忙闲行走,而我们正看着手足亲情行走。这世上有太多的炎凉、患难与网罗,但在我们兄弟姐妹的血脉温情里,一切随风。


  归家!从此,我们不再是无根的浮萍和飘摇的征蓬。归家!我们要在自己的家和园里,往后余生,依然搀拉相携,不弃不离!直至永生!


  如果退休那一天如期而至,我不要背着背包,一部手机,一台单反游走世界;也不要报个班学学养生,练练老脚,种种花草。我愿有所房子,间间相通,窗窗明亮,里面有姐姐的笑脸,弟弟的身影,还有爸爸妈妈小孩子一样的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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