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分得一麻袋旧塑料鞋,她把它分成两份,放在水桶挑。时值正午,阳光垂直,一地白银样刺眼。草帽截下光线的锋芒,地面的热气蒸得她额上的汗如水泡破裂,成条往下滚,漫入眼里、嘴里。起身时,肩上的重压得身子矮三分,双腿发颤,身如醉汉,一步三摇,弯弯曲曲。几步一停,放下好放,再起担要花吃奶的气力。一眼望尽的路,迢迢几里。她简直害怕迈步,路面变成黑色。她咬着牙,闭上眼,跌跌撞撞挑到门口,眼一黑,跌坐在地上,被汗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身体发凉,鸡皮疙瘩凸起,头顶盘旋着热,太阳穴剧痛。她感觉是中暑了,爬起来,一桶一桶地把脏鞋提进屋。

  我不能病,决不能倒下。躺在床上,反复想,有活干多好,有活干就有饭吃。她撑起身子,倒一杯水,放一点盐,喝下去。

  她把鞋浸泡在大盆里。鞋底很脏,泥土、粪便粘在图案的缝里。泡软后,她用刷子刷,手从水里捞起鞋底,霉味直涌鼻孔,肠胃倒滚起来,她眯着眼,屏住呼吸,使劲刷。快速把它扔到装着水的桶里,再拿锥子顶着布条一点一点抠,把拐角刷不净的地方擦干净,一盆鞋洗完了,手皮被泡得发白,手软腰酸肩痛眼潮湿。她把锥子、布条扔到桶里,趴到床上。这是自己谋生的活吗?五味在心胸汹涌,淹没吃欲。她就这么趴着。起来时,夜已幽深。她平躺,肠胃很空,她懒得充实。

      早起,从麻袋里掏出脏鞋,扔到盆里。日子得过下去,她能饿一顿,不能饿无数顿。她把嫌脏怕累的念头从根里掐死。洗完一麻袋鞋,晾干,收入麻袋,思量着一个人如何把它运到居委会。居委会在街头,她住街尾。她试图搬动麻袋,麻袋摇晃,呆着不动,她只好出门寻求帮助。

  她看见离自己的住处只隔间屋的一位男人。“哎——”她挥手喊正在进屋的男人。“能帮我搬一下东西吗?”她指自己的住处。男人盯着她,返身跟她走。他们抬着麻袋,走走停停,才把麻袋搬到居委会的公秤上,趁着秤鞋,她不经意地看一眼男人,碰撞了他的目光,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冷漠,孤独,眼皮那么的一揭一落,混杂了对尘世的屈服、无奈和不屑,颤到了她的心尖,尤其是那股孤独与她的孤独会合、交融,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从此,她心中多了一件事:渴望与那男人不期而遇。

 

  男人叫皓晖,这是玉珍后来才知道的。

  皓晖跟他奶奶住在祖传的老宅里,皓晖几乎没话。他心的沧桑已在脸上裸露无余,笑脸几乎灭绝,即使面对玉珍,唯有嘴角的纹路倔犟地向上翘着。

  皓晖早出晚归,左手指上缠着绷带,神形疲惫,可见敲石头的工作一点都不轻松。玉珍呆在门口。她掌握皓晖归来的时间。见他是她每天生活的一项内容,他看没看见她,没关系。远远地,一个模糊的面容、一个身影,心里就已经慰藉。她已抵达他的内心,距离已不重要。他的孤独令她心痛又迷恋,触摸他就等于触摸自己,抚慰他就等于抚慰自己。

  旧鞋不是每天都有洗,闲时心又空洞起来。想念儿子又遏制住见儿子的冲动。形单影只,却不想见李雄。李雄曾来看玉珍,玉珍知道他来的目的,搬出来后,她就不想再碰他,他进入她身体时的冰冷和厌恶让她觉得屈辱。她不能单靠洗鞋,得继续找工作。

  玉珍多领一份活,糊火柴盒。皓晖奶奶也糊火柴盒。交火柴盒时,她邀皓晖奶奶一起去,有机会进皓晖奶奶家。四十几平方米的平房,很玲珑的二房一厅,外有一个院子,有一棵葡萄树,树下有一防空洞。有时晚饭后,她找皓晖奶奶闲聊,借机与回来的皓晖照面。皓晖冷冷的目光把她活蹦乱跳的心挡回原处,她不理会,心因见面而满足。

 

  李雄从玉珍处回来,心里沮丧。单身的自由没给他带来持久的轻松,家庭破裂的失败感日渐浓厚。当初爱玉珍那么狂热,现在却分居,这过程的短暂,想来让他猛然一惊。在床上进入她身体的厌恶感清晰起来,结症在哪?身体就这么听从意志的使唤,让两人都索然寡味?爱就这样毁于冷漠,他心不甘。躺在床上,夜的黑裹挟着空洞,从他内心涌出,弥漫开来,是一片空茫。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孤单和无望,他渴望身体的触摸,渴望女人的气味。他以给儿子生活费为由到玉珍处,房间里堆放着鞋的麻袋和叠得高高的火柴盒把空间逼得仄小。玉珍毫不修饰的衣着和初露粗糙迹象的双手跟他婚前追求的那个静美飘逸的女子相比,他无法衔接。两人面对面坐着无言,却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他听从身体的需要,手伸出去,身体向玉珍靠近。玉珍起身,他的手扑空,悬在半腰。这个动作意味着他想入玉珍身体的希望落空。

  钥匙插入锁孔的刹那,他改变主意,他害怕一个人凄凉地呆在屋里。他拔出钥匙,在街头逛荡,凄凉的感觉还没消退又混杂着对未来的迷茫。他回父母家,在府城的路上,突然想起丽妹,就到百货公司看丽妹。丽妹当班,眼光与李雄的眼光碰一下,迅速避开,当做不认识。

  丽妹下班,在百货公司门口,李雄迎上来。

  丽妹没搭理。李雄跟着走。无话,直至丽妹踏入家门。他在门口边抽烟边注视着里面的灯光,直至灯光灭了他才走。

  此后,没事时,李雄会到百货公司等候丽妹,陪她回家。李雄的坚持,让丽妹的面肌日渐松弛,脸上有了笑意。脸一生动,整个人活泼起来。李雄不动声色,静静感受丽妹的变化。丽妹愈可爱,他心里愈忧伤,忧伤自己对丽妹产生感情,忧伤自己的感情会对丽妹造成伤害。

  李雄的沉默和忧伤,使他变得深沉,丽妹迷上他的深沉。男人的成熟对丽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是最有魅力的,丽妹重新抛开矜持,对李雄眼露深情。一个晚上,在李雄送她回家的路上,拐弯处,天黑无人,她扑上去,抱住李雄。李雄瞬间身子像根木头,反应过来,紧拥她的身子搓揉……

 

  玉珍回娘家接儿子上幼稚园。儿子进居委会办的幼稚园。平时玉珍接送,李雄不下乡演出,周末接儿子,星期一送回。儿子从别的小朋友那知道他们的父母都住在一起,隐约感觉到自己的父母跟别人不一样。他在幼稚园,经常独自呆在角落里,闷闷不乐。“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和我们住一起?”

  玉珍惊讶,抱起儿子,亲一下,“房间太小,住不下。”

  儿子的脸乌云散尽。

  “爸爸,为什么不接我和妈妈来住?”

  李雄一愣,小心道:“爸爸晚上干活,回来晚,怕吵醒你们。”

  儿子的脸阳光起来。

  这样的谎言,终被识破,儿子亲眼目睹了父母间的一幕。

  那晚儿子入睡没多久,被屋里的响声惊醒,儿子眯着眼看,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儿子睁开眼,见是李雄,正高兴,见李雄把玉珍拉到怀里,玉珍挣扎,从李雄怀里溜出,李雄又向玉珍靠近,玉珍从书桌上拿起剪刀,对着李雄。儿子看到这,“哇”地哭起来。他们听到儿子哭,面向儿子,定格瞬间,玉珍把剪刀放下,满嘴酒气的李雄扑向儿子。“不哭,没事。”玉珍上床,手拍儿子的身子:“爸爸妈妈在开玩笑。”

  “对对,我们在开玩笑。”李雄拍一下儿子的脸,转身离去。

  这个场景让儿子颤抖,玉珍搂儿子睡,感觉到儿子的哆嗦。儿子开始用质疑的眼光看父母,开始封闭自己,不愿交谈。儿子用仇视的眼注视那个经常来帮玉珍扛麻袋的不说话的男人,对跟玉珍交往的人怀有警惕,转溜的眼睛四射光芒,让人觉得这小男孩目光的凌厉,机灵古怪中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那男人瞅儿子时,总有些不自在,而玉珍一见那男人出现,就只关注他而忽略儿子。

  李雄周末接儿子时,儿子不再兴致高涨。儿子在李雄整洁的房间里嗅出了与往不同的异味:香皂的味道,床单上、枕巾上、李雄的衣服上,这味道让儿子警觉,儿子盯着李雄观颜察色,心里揣满心事。李雄明显感受到儿子的变化,知道自己对儿子的伤害,满怀忧伤。

 

  李雄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周末没能接儿子,儿子少了一个可去的地方。玉珍每天操劳,脸上少有笑容。有事脱不开身或星期天,她让儿子到皓晖的奶奶家。

  皓晖奶奶头发花白,六十几岁的样子,衣着整洁,一副金边眼镜,让人联想到读书写字之类,镜片后的眼睛闪闪烁烁,慈祥、锐利、多变,上翘的嘴唇和下拉的嘴角,显示一种威严,只是裂开嘴笑时,立刻就有一种亲和力。皓晖奶奶对玉珍儿子的到来,是欢迎的。儿子第一次见到她时,躲在玉珍身后。皓晖奶奶就绽开她的嘴,眯着眼,把眼尾的皱纹聚集起来,把一颗椰子糖塞到儿子手里。儿子感受到皓晖奶奶的友好,从玉珍身后闪出。

  儿子喜欢在葡萄树下的防空洞里玩。用木头架起,然后用砖砌起的几平方米大的防空洞,是儿子玩过家家的好地方。皓晖奶奶边糊火柴盒边看儿子玩,时不时地充当儿子的同伴。儿子给这院子带来生气,这种生气常常以皓晖的回来而戛然而止。

  儿子一听到皓晖的脚步声,心里就开始怦怦跳,儿子本能地不喜欢他。

  儿子想回家时,是玉珍最不愿回之时,她觉得自己一天的劳碌就在这个时间点上精神得到了慰劳,一天的思念在见到皓晖那一刻得到释放。她很渴望向他倾诉,倾诉他帮自己搬东西时内心的幸福;渴望他向她回敬一下柔情的一瞥或一句温暖的问候。皓晖冷冷地点下头就径直回房,让玉珍追随他身影的目光随着心的落空沮丧地收回。他把自己包裹成一团墨,她看不透猜不着,更激起她的窥视欲。她更频繁地在此出入。

  皓晖回家,只要玉珍在场,皓晖奶奶就收敛起慈爱的目光,换上锥子似尖锐的目光,在皓晖和玉珍间扫射。她对玉珍注视皓晖的目光高度敏感,凭女人的直觉,她感觉到这女人的目光有股危险的火焰,她知道这女人有丈夫。她不能把他们拒之门外,她喜欢聊天,尤其喜欢玉珍的儿子带来的热闹。她还发现皓晖对玉珍的过分冷淡有问题,他在极力掩饰什么。玉珍和儿子走后,她走进皓晖的房间。

  皓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胳膊搁在额头。每天回来,他总是躺一会再吃饭。奶奶进来,他没动弹。

  “敲石头很累。”奶奶坐在床边。

  “累。”

  “你的手伤着了。”奶奶抓起他左手上裹着绷带的拇指和食指,心被一瓣一瓣扯着。

  “没事。”皓晖缩回手,起身。“吃饭吧。”饭桌上,皓晖一直逃避奶奶的目光,那被时日淬过的如剑的目光直刺心底,他知道是躲不过的。他快速地把饭菜倒进嘴里送到胃里,仓皇退回房间。

 

  玉珍从大哥手中接过那块梅花表,是留给心仪的人的。她一想起他的眼神,心就颤栗,就只想跟他在一起,哪怕去死。她想这就是所谓的被电了。她迷恋这种被人电的感觉,这种被击倒的麻痛和死的恐惧交织的感觉。她现在才发现,她对张工的感情不是爱,是依赖,她只被动地去接受爱。她对那块花布的依恋,不过是对失去依赖的一种怀想,是对李雄对自己轻视的一种抵抗。她和张工之间的痛是被遗弃的痛。她对李雄的感情也不是爱。李雄是她对失去张工的一种填补,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妥协。她和李雄之间的痛,是肉体的痛。唯有对他,让她认定是爱。他只扫她一眼,就击中她的心脏,搅得她六神无主,不能自己。他就是皓晖。

  大哥回新加坡之前,把玉珍和李雄叫到跟前:“你们在海口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哥给你们买一套。”

  送走大哥,母亲带着儿子住玉珍租的房,把玉珍赶回李雄的家。玉珍感谢李雄的配合,不好太坚持,就跟李雄回家。

  和李雄单独处在一起,玉珍总觉得身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坐立躺都别扭。李雄倒是殷勤,煮水倒茶,整床单,铺枕巾。两人躺在床上,感觉陌生。她身体僵硬,任李雄搬弄。李雄兴致盎然。完事后还趴在她背上喘气,与当初对她的冷漠判若两人。也许是男人的动物性在作祟吧。她的思绪回到从前。

  张工的单间宿舍也似这间房,仅有十几平米,玉珍和张工就是在那间房里进行交融的,那个晚上,温度上来,血就沸腾了,后悔俩字都不值得说了。因母亲的反对,他们俩更怕失去对方,粘得更紧了。“我要定你了。”张工用力。“我跟定你了。”玉珍紧张、害怕、兴奋又期待,复杂的心境弱化了她抗拒张工的能力,随着一阵巨痛,被撞破的一层膜使她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过程,被女人视为生命的贞洁,这么轻易就献出了。

  “我把女人最宝贵的给你了,你就是我的男人了。”玉珍的脸趴在张工的胸脯上。

  “是你唯一的男人。”张工抚摸玉珍的后背,幸福地说。

  ……

  如果没有那个当初,她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无端地,伤感冒出,眼泪就涌了出来,淌在枕巾上,她把脸埋在枕巾里,那股不属于她和李雄的陌生气味又钻入鼻孔,在她心底漫开,她把李雄甩下,翻身。李雄一番满足后,对她的愤怒没反应,转身睡去。

  玉珍送走母亲,不再回李雄那住。

 

  玉珍到皓晖奶奶家,奶奶照样热情,她明显感觉盯她的眼神有了别样的东西。

  “你现在,不用洗鞋、糊火柴盒了?”

  “嗯。”玉珍看表,过了皓晖平时回来的时间。

  “那快搬走了吧?”

  “可能吧,没那么快。”玉珍的眼睛瞟向门口。

  “你老公呢,他好像极少来看你。”

  玉珍的微笑僵在脸上。这是皓晖奶奶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奶奶的目光锐利如刀,把玉珍的僵脸切割得凌乱不堪。不是亲眼所见,她想象不出一双慈眉善目,会有这样炙人的目光,她即刻知道,要想见皓晖,承受这样的目光是必须的。“我们分居。”她的目光同样炙人。

  “为什么?”

  玉珍一下子被激怒了,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原因?这时皓晖出现在门口。玉珍的眼睛圆睁,奶奶被她的光芒引向门口,快步迎上去。“我有话跟你说。”她直接把皓晖推进房里。

  玉珍对皓晖连眼角都没扫向自己深感失落,她从裤袋里掏出那只梅花表,看了看,放回裤袋,转身离去。

  玉珍明了奶奶的态度,不再去她家。

  天色向晚,天气预报夜有台风登陆。台风前的闷热,让她皮肤粘腻,汗味熏鼻。

  李雄从玉珍只在家里过一夜就不再回头,就已看到他们的前景。他不再约束自己,频频带丽妹回家。与丽妹的初夜带给他的惊喜和幸福,让他时常回味,进入身体的阻涩和强行撞破的感觉,记忆深刻。他把被单上几滴红的那块剪下,以红为花瓣,用水彩画上绿叶,装裱起来,放在钱包的夹层里,时常拿来欣赏。他叫玉珍去取儿子的生活费,故意让玉珍看到那花。“它是我的宝贝。”他竟这样对玉珍说。

  玉珍把儿子的生活费扔向他,扭头就走。他恼怒,从钱包里抽出那朵花:“她有落红,你有吗?”

  玉珍小跑。那些阉割的钝刀终于变成白晃晃的快刀直接杀戮,羞辱就像烙在脸上,让她想把脸皮都剥下来。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她的心情被耻辱和悲伤淹没。然后在路口等皓晖。

  等待皓晖变成和台风搏斗,躲雨的屋檐成了风口。她把手伸进裤袋抓住那块梅花表,身体贴着墙角,呼啸的风雨抽打她的身体,风扫过的各种物体的声响伴着呼呼的风汇成各种怪叫,仿佛是一只怪兽,正要把她吞噬。她冷且恐惧,自己是渴望见皓晖渴望得昏了头,在这种天气里等他。她嘲笑自己。衣服全贴在身上,水从头到脚往下滴。一连三个喷嚏都被风雨声吞没。夜往深里去,整个街区就她一人。不行,不能这样被动地被台风施虐。她趁风力小些,冒着雨跑回住处。

  “妈,我怕。”儿子缩在床上,听风像要把瓦掀起的声音。

  “妈回来了,怕什么。”她边换衣服边说。衣服上的水把地板湿了一大片。躺在床上,盖上被单,她的身体还抖。

  “妈,你去哪了?”

  她不回答。她加上一床棉被,还是冷。冷和风雨敲打屋顶的响声让她一夜无眠,脑里想的仍然是皓晖。那个星期六晚上,儿子被李雄接走后,她实在闷得慌,无目的地在街上转,心里的怅然在夜里更绵长。街上迎面而来的是密集的人群与匆匆的脚步,她惊讶自己在人群中的孤单,惊讶自己与街景无关,心里的冰凉向四肢发散。她把身体靠在路边一棵椰子树杆上,仰头冷看天边那一轮孤月,寻觅寂寞嫦娥的孤影,以遥感点点慰藉。

  往回走时,在寂静的小巷,她看到一个孤影,太熟悉了。她加快步伐,站到他的对面。四目相对,无言。他们神交仿佛已久,都已读懂对方。他们的身体在相互靠拢,相隔一厘米的时候,他骤然转身,让她扑过去的身体扑了空。“皓晖!”她喊出声来。

  玉珍勉强送儿子上学,回来就倒在床上,她病了。家里没有一片药,捂在棉被里全身发冷,想喝一口热水,水瓶是空的,想煮水,水缸是空的,还要去挑水。她绝望,两眼一黑,倒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她睁开眼,见儿子在床边,还有李雄。李雄见她醒了,转身就走。

  “是你叫他来的?”她口气严厉。

  儿子说了缘由。原来儿子放学回来,见玉珍昏迷不醒,吓得哭了,就去找李雄。李雄一看像是感冒发烧,去药店买药给她服,挑水做饭。

  “以后我的事不要他管。”玉珍气咻咻。

  “他是我爸,我不叫他,叫谁?”儿子觉得委屈。

  玉珍把身子转向内。

  病没好利索,玉珍就在路口等皓晖,一连三天,都没见皓晖。皓晖从这条街上消失了。


  玉珍决定在市区买一套房。

  大哥先前寄给她买房的钱,她没马上去买。她从母亲的衣柜里掏出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一件连衣裙,让人仿制一批,批发给别人卖,赚了一笔钱,就在得胜沙租个铺面专做服装生意,衣服的款式是她从大哥寄回侄女们照片上穿的衣服仿造或改良的,由于款式新,很受年轻姑娘青睐,生意红火,投入的钱很快回收。

  搬出租住的地方,玉珍很惆怅。她带儿子去跟皓晖奶奶告别。皓晖奶奶最不舍她的儿子,说了许多道别的话,只字不提皓晖。她的刻意,更让玉珍怀疑。走时,玉珍故意落后。“我和老公分居了。”她在皓晖奶奶耳边一字一顿地说。

  皓晖奶奶只眨一下眼,没有声色。

  玉珍在路上,一直在琢磨皓晖奶奶的表情。她很不甘心自己最深情的一个梦留在那小巷里,买房子时她怀着激情和想象去构筑未来,未来的主人有一半是皓晖,这个渗透到她魂里梦里的男人。她猜测,皓晖在她视线里的消失,肯定与皓晖奶奶有关。

  新家是二房二厅一厨一卫的套间,这对一直住平房的玉珍和儿子来说已很高级,当时的人对套间还很稀罕。进屋那天,玉珍没叫李雄。

  儿子自从懂事以来,父母就分开住,跟别人很不一样。自卑就像刻在额头上的字,长一岁,就深一点。他厌恶人们看他那种怜悯、怪异、猜测、鬼鬼祟祟的目光,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别人家团圆时的吵杂和欢快声,更衬出他们的清冷。寒意是细胞里的,覆盖身体的每一层,即使父亲对他百依百顺,要什么就买什么;即使母亲把最好吃的、穿的留给他;即使站在阳光下,他仍没有温暖的感觉。他宁愿没有这些,只要父母住在一起,一家三口和睦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搬了新房,没见父亲来,他呆在房间里。

  玉珍进来,见儿子蜷缩在床上。玉珍坐在儿子面前,儿子不搭理。“妈跟你爸不能在一起生活了。”

  “为什么?”儿子语气愤怒。

  玉珍突然咽哽,不知如何解释。

  “为什么?”儿子声音高尖,玉珍从他眼里看到火焰。“因他有了别的女人。”玉珍吐出每个字时都恶狠狠。

  儿子的上齿咬着下唇,表皮坚硬。

 

  李雄正要出门,儿子把他堵在门口。

  “你不上学?”

  “我逃学。”儿子流里流气的样子。

  “为何?”

  “因你有别的女人。”儿子仇恨地说。

  李雄的脸一下子血气充足。“胡说,是你妈这样跟你说的?”在单位,他很看重声誉,这种事传出去让他怎么见人。

  儿子不语,李雄视为默认。他正要带儿子去质问,才想起自己那天对玉珍的羞辱,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大人之间的事,你长大了,会懂的。”

  “你真的有别的女人?”儿子希望李雄的回答是否定的。

  李雄沉默。

  儿子转身就走,天、地、街景一下子在他的视线里变得灰暗,李雄的形象变得丑陋,憎恨在那一刻产生了。

  “你去哪?”李雄见儿子的脸色不对,跟着他。

  “不用你管。”儿子加快步伐。

  “我是你父亲。”

  “是父亲就别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儿子放声大嚷。

  “不要脸,不要脸。”李雄嗫嚅着,这话从儿子嘴里吐出,像鞭子抽打他的心。他百感交集,眼睛潮湿。儿子是他的心肝,他和玉珍不和,让他最觉得对不起的,是儿子,他格外疼爱他,他身上的一根汗毛都会牵动他的神经。他在他面前全没脾气的完全隐退,养成他在他面前的放肆。现在,他的话把他刺痛、刺醒了。他爱他,却忽略了他的感受,他和玉珍的战争、他和丽妹的欢愉必然以他的痛苦为代价。想想世人那些如锥的眼光,那些如刀的话语,小小的他不被戮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淋才怪呢。他被自己的想像吓着了,一把抓住儿子从头到脚仔细看他。儿子走累了,索性停下。

  “你不上学?”

  “不。”

  ……

 

  因为儿子,李雄房间充满着紧张的气息。儿子扬言他随时都会光临这间房,只要一发现别的女人,他就无休止地逃学。李雄不敢让丽妹来。半个月过去,儿子没来,丽妹受不了,趁月黑人静,摸上门来,天不亮就走人。丽妹对这种鬼鬼祟祟的生活空前厌恶,尤其厌恶李雄神经质的提心吊胆,厌恶他被儿子如此的俘虏,全没有床上的雄风。“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她质问李雄。

  “再等等,等儿子的情绪稳定再说。”

  她摔摔打打没给李雄好脸色,走没几天,又半夜潜到李雄身边,跟李雄在一起的快感真的让她迷醉,就冲着这点她惋惜自己跟李雄之前身体的浪费。她谴责自己第三者插足,刚一离开他又期待下一次。天一被抹黑,脚不自觉就朝他那走去。她是夜间的动物,她觉得这很罪恶,又迷恋罪恶。她常常在黑暗中想起玉珍,在来回的路上。平心而论,从外表看,玉珍很不错,自己除了年轻外,没占优势。李雄从不跟她谈他们床上的事,她揣摩他们之间的关系,想象他们之间的性生活。她现在知道床上的事不是简单的事,那也是一条幸福的河流,那条通往子宫的河道滋生的快感足以颠覆人们的鄙视和谩骂。她现在是离不开李雄了,她为得到他是不择手段了。她见过玉珍,从玉珍的目光里看到她的傲气,玉珍是不可能容忍老公对自己感情的背叛的。她的威胁来自他儿子,她从他儿子的照片里看到他儿子目光里的那股叛逆和无所畏惧。儿子是李雄的软肋,是他的杀手锏,这是她最担心的。

  “不是让这段时间避一避吗?”李雄对丽妹的频繁不悦。

  丽妹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她知道愉悦取代不悦的是什么。

  果然,李雄身体积极,停止运动后,喉咙里还滚出满足的声响。黑暗中,声响就是他的表情。

  “该起来了。”李雄把丽妹从睡梦中叫醒。

  “早着呢,再睡一会。”丽妹嘟哝着,翻身。

  李雄把丽妹从床上拉起,催促她穿衣。她睡眼矇胧地让李雄摆布。

  屋外黑咕隆咚,道路模糊,寂静把细微的响动无限放大。丽妹让李雄牵着,蹑手蹑脚地走,屏气走出小区,李雄松懈下来,深呼吸。在睡意正浓时被强行拉起的丽妹,饱胀的恼怒终于爆裂:“我这小偷还要当多久?”

  李雄没像往常那样哄她,看时间确实比以往早,丽妹上班还早,回家又太晚,就坐在路边的椰子树下。

  丽妹见李雄不理睬,爆裂的碎片又重新汇聚。“我早不是处女了。”她的声音不无哀怨。

  “可你的处女是属于我的。”李雄拉丽妹坐下。

  风,潮又凉,从皮肤上扫过,黏又痒。丽妹把头钻到李雄怀里,李雄推开。

  “干嘛这么紧张?”

  李雄起来:“咱们还是走吧。”

  丽妹看出李雄的心神不定。

  李雄的心神不定来自那双眼睛,儿子照片上的那双眼睛。从丽妹上床的那一刻,他把相框扣下,那双眼睛仍然在他脑里闪亮,整晚。这是他从来未有过的,他满足的声响一发出,就被那双眼睛鞭打回去,声响倒流还带着味道,臭鸡蛋的味道或是臭屁的味道。他再也睡不着,躺着听手表上的时针从他身体踏过。他等不到天微亮了,他起身叫丽妹。

 

  玉珍关了店门,没有急着回家,坐在人民广场的水泥椅上。儿子对李雄的扬言,让她心烦。一个身影从她眼里掠过。再看,像是皓晖。她追过去,跑到那人前面,果然是他!“皓晖。”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她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叫他的名字,这叫声仿佛是等了几十年,她感觉自己的表情是哭相,心里其实已浸泡在液体里。

  皓晖同样是意想不到,嘴唇的表情是回应哎的样子,声音没冲出嘴巴。

  “你去哪了?”玉珍的语调里有一种哀怨的谴责。

  “我——我——”皓晖目光躲闪,手指前面,迈开脚步。玉珍跟着走。“我搬家了,找不到你。”

  “奶奶说了。”皓晖的脚步快得玉珍跟不上,她小跑起来。她怕皓晖一走掉就再也找不着。“你现在去哪?”

  “我去接一个人。”皓晖停下来,眼定定地盯着玉珍,他的目光如磁,她的如铁,咬在一起。“我去接儿子。”皓晖把目光拔走,玉珍依然追随,再也不能相遇。“他在哪?”

  “他妈妈那。”

  “一家人也在一起?”

  皓晖没回答,继续往前。

  玉珍站着,看皓晖的背影消失。

  玉珍去皓晖奶奶家。奶奶见她,愕然,请她进屋的意愿勉强。“怎么想起来这?”

  “我遇见皓晖了。”

  奶奶眉头一跳,脸实实,说是要给玉珍倒水,却在屋里走来走去。玉珍看出她的心神不宁,心里纳闷。

  “你来有事?”

  “见到皓晖,想起您,来看看。”

  “皓晖说什么了?”

  “他说他回原单位工作了,还说去接人。”

  “你说他去接人。我想起了,我要去看一个人。”奶奶拍拍额头,做猛醒状。

  玉珍看出她动作和表情的牵强,听出了她的潜台词,知趣地起身。“我也该回去了。”

  她们到庭上时,外面的木门开了,皓晖和一男孩进来。四人表情都惊讶。男孩没想到有外人在,跑进屋里。皓晖没想到玉珍会在这,奶奶没想到皓晖和男孩这时回。玉珍震惊的是那男孩的脸。一张右脸颊被火烧过后皮肤打结变形的脸。时空瞬间凝固在这个点上。

  “他是我的儿子。”皓晖的声音把玉珍的目光从屋的方向拉回,玉珍感觉到话语的无用。“送我到路口,好吗?”

  皓晖没回应玉珍的请求。奶奶倒很放松,“去吧。”

  皓晖迈步。

  “想听我说什么?”皓晖的主动令玉珍意外。

  “你和儿子。”玉珍话刚出口,就后悔。看皓晖,反应并不强烈,知道他注定是要向他人诉说的,他心里盛着的事压得他太沉。不减负就要垮。

 

  妻子脆弱的神经再也经不起我父母牛鬼蛇神又自绝于人民的双重罪责,还有我的被开除,留下一张离婚协议,带着儿子逃离。

  有个傍晚,前妻从外面赶回时,她租住的那栋两层楼已浓烟滚滚,她住楼下的那间房已被火封住。火是由焚烧书籍引起的,房东有两个儿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两人都参加造反派,大儿子参加东方红,二儿子参加海联司。在派别争斗中,有人揭发他们是资本家的后代,来搜家,把书柜里的书扔在厅里焚烧,不慎引起火灾。她五岁的儿子还在里面,她拼命往里冲,她把吓呆了的儿子抱出来时,被一张矮凳绊倒,儿子的右脸倒在一本正在燃烧的书上……

  那个傍晚发生的一切,让她的精神彻底崩溃……

  玉珍听这些,心里被齿啃般难受,她看皓晖,他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也许,痛到极至,已麻木。

  路口。他们停住脚步。

  玉珍极想拥抱一下皓晖,终没动。“已发生的事,无可挽回。一切都过去了。”她想说这些安慰话,终没出口。

 

  母亲日渐虚弱、衰老让玉珍感觉到时间的急迫,她去找皓晖。

  皓晖刚在单位拿到一套两房两厅的套间,正准备接前妻回来住,见玉珍,笑肌里含有谦卑。玉珍知道是因为借了钱的缘故,心里不好受。她不喜欢他这样的笑。玉珍帮他,是不需要回报的,她真心想替他分担,把他的事当做自己的事。皓晖不这么看,他坚持每月从工资里抽出二三百元还她。她知道不收会伤他自尊,把他还的钱装入信封放在挂包里,不存也不花。他的有尊严让她多一份敬重。

  “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前妻要出院,要结账……”皓晖没说完,玉珍就明白他的意思,“要多少?”

  “两三千吧。”

  她从挂包里拿出信封交给皓晖:“刚好三千。”她趁那种笑没浮在皓晖脸上时把眼睛移到别处,心里说,这些钱一直放在包里是因为它们有你的气息。“请你帮个忙,行吗?”她说。

  皓晖撑大眼眶等她下文。

  “请你跟我去见我母亲。”

  皓晖的眉头跳一下,五官停止运动,以长久的沉默来回答玉珍。

  “她老了,为了让她放心。”

  “这种事,不能欺骗。”

  “求你了,就一次。”玉珍听到自己的哭腔。

  “对不起,我不能。”皓晖态度坚决。

  玉珍知道自己踏出这一步就再也不会回头了。她听到自己灵魂里的呻吟。她和皓晖之间的路已被堵死,退阵下来的是被撕裂的痛。

  第一次见到他前妻时,他前妻正被两名护士按在床上,他进来,让护士放开。护士一松手,前妻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对他又踢又挠,把他的脸挠出血来。在他把前妻送到医院前,前妻从窗户里看到邻居在装垃圾的铁桶里烧垃圾,病发,披头散发,冲出家,直奔垃圾桶,扑向火,被邻居死死拉住。她又叫又跳,五官扩张,悲愤异常。邻居在家人的帮助下,按住她,给他打电话。他怕前妻伤及别人,赶紧给安宁医院打电话。前妻五官精致,身材娇小,发作起来却力大无比,两名护士只好又强行把她绑起来,给她打针。玉珍第一次见他流泪,这个面如顽石的男人被两行泪泡得脸颊有了皮肤的质感。“发病前,她是那么贤静。”他的泪涕交汇让玉珍格外感动,这男人的泪,太金贵了,自己是奢求不到了。……

  “这些钱……”

  “还时,给我寄。”

  ……

  皓晖还钱时,不是寄给玉珍,是亲自到服装店。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服装店。“我来过,说你回老家了。”

  “我母亲去逝了。”

  “对不起。”

  玉珍对皓晖的拒绝仍耿耿于怀。

  “谢谢你的帮助。”皓晖把装在信封里的钱放在柜台上。

  还是那个信封。玉珍收起。“不需要谢。需要时,再拿。”

  皓晖动容。“我做不到。我不能欺骗。真的对不起。”皓晖的表情少有这样生动,五官都配合诚恳的语调诚恳着,目光粘腻。玉珍不敢对接,害怕它动摇自己的决绝。“这话已说过,我理解。”话出口时,心已柔软。站在他的角度想,他能做怎样的选择?“她好吗?”

  “情绪还稳定。”

  “那就好。”

  目送皓晖的背影,我怎么做,你才活得最好?玉珍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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