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前,黄昏还在很远的时候,我做下了一个梦,顺手就有了下面这些字。

   一个人来到世上,全凭自己的嘴耳鼻眼心手摸索世间的好,是玩味不出多少得趣处来的,或者等到终于玩味出了点名堂,岁月已经轰然流经多半,无可挽回了——生命的浪费最大处莫过于此。

   譬如我,对人世生出真喜欢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在此前漫长的岁月里,要细说人世有什么好来,无端语焉。一定要给答案,读闲书、穿花裙、和知已闲聊,算是有些意趣的,除此再无。这里面最最让我欢爱终生的,概莫穿花裙。作家江子有文,说乡间一妇女因为一条裙子而另投他抱,受到读者责问——他们认为这个细节有失真实性。我不这样看,有时候,一条花裙对某些女子就意味着是生的意义。理由?就是没有理由。这个话题,懂的自懂,不懂的,说一条河的废话也没用。而我爱花裙的理由,在别的文章中有专门提及,此不复述。

   说到底,人的生活还是要落在一些细微处,理想和事业,崇高和深远,这类词相对无端而来的漫漫人生是空洞的。现在,我越来越不喜欢谈论“意义”了,我以为,它远不如一本闲书,一条花裙,一段契心的交谈来得实在而意趣丰满。

   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看出许多人世的大好和大美来,奇怪胡兰成的人世怎么就那样山水井然,花开水流,悠远安定。记得他是这样写秋天的,“还有秋天到楼上望见稻田自照墙外直接天边,一片成熟的金黄色,与村落路亭,远山远水,皆在斜阳蝉声里,如我此生的无穷尽……”境由心生,无穷尽的人生果如这样的秋景,为人者何有不喜之理?他爱竹,便这样说:“竹子的好处是一个疏字,太阳照进竹林里,真个是疏疏斜阳疏疏竹,千竿万竿皆有人世的悠远。”几行疏竹,便能成就人世的诗意?若不是对人世有真欢喜,如何又能寥寥数语说出眼见的好来。再写稻桶里打稻,竟是“一记一记非常稳实,弘一法师说最好听的声音是木鱼,稻桶的声音便也有这样的安定”,此笔既出,就带了慰藉的力量,令人不得不安生于身为人者的劳作辛苦。写村人爱悦邻家小姐的穿衣富贵,竟比作是“平畴远畈里的桃花林”,只望一眼便也好风景似的,全无妒富不平恶意。

   《今生今世》的好,在于它提供了一个全然新鲜活泼的角度,手把手地,教人懂得如何去欣赏爱悦岁月山河。至少,我从中得到了这些,换了一个看人间的眼光:人间的好并不是寄于宏大高远处,而是藏匿于点点滴滴山水人事间的。

   算起来,《今生今世》已经读过三年了,每每也有枕前复读慰眠的片刻,却不曾有只言片语为它而留,像是闺房宝贝,只肯在背人处端详品赏,却不愿大方示人,怕被人抢了似的。由此可见我是一个多么小气的人。

   不过,至少有两三回,我对人提说到这样一个梦。

   我说其实旧式时代的婚姻也是有想象不到的好处。想想吧,一顶花轿,或是一头花驴,把一个女子载往一个神秘的去处(这不仅仅是对于一个男子的神秘,一段性爱的神秘,更意味着女子往后全部人生的神秘),当红盖头被掀开的那一刻,那石破天惊的轰然洞见,该牵惹出多少人世的奇迹和悲欢。

   就为体验这瞬间的石破天惊,我说我愿意去经历一场旧时婚姻。往后是天堂或是地狱,我是不管不顾的。看看现时,红男绿女们早在婚礼尚没到来前,彼此身心就已经相熟到了厌烦地步,期待、惊羞、新鲜、圆满、合喜,男欢女爱中这些美妙的情感体验已经少有人能,“进洞房”这一人生大美大喜今人难历,在某种意义上,这不能不说是生命的悲哀。

   一片哂笑。笑我的同样是女子,理由是才不愿意为体验片刻的山裂地崩而把幸福拿来一赌:如果遇人不淑可怎么办?

   但是,四顾现时人间婚姻,错了的也数不在少啊。

   我语既出,满座无人能接。

   不曾告诉她们的,是此梦正是由读《今生今世》生出。胡兰成在书中记自己入得洞房,揭去新娘的盖头帕,“一见是穿的半旧青布太婆衣,脸上脂粉不施,我心里一惊,简直不喜。且连这不喜也完全是一种新的感情,对自己都非常生疏的”。胡兰成真是可怜,明明是妩媚如唐璜式的人物,却在初初涉足男女之事上遭遇如此失落的情感体验!但是,这生疏的“不喜”,到底也是一种人性的情怀呀,何况往后的文字中他对发妻还是有恩爱的。他说“我与玉凤七年夫妻,亦是行于无悔。”

   书读至此,我倒是有心要明白所谓“生疏的不喜”是怎样的,只能是回到前世,去梦一回了。

   今天中午,他来为我梳头。这使我很是奇怪。要知道,今生今世,除了母亲和姨娘,并不曾有男子为我梳过头的,想将来也不会有。但是他来了,他把我的青丝三七分了,左侧是七分,从发缝处往左,他细细地挑了一绺,分成三股,顺着脸颊绞了下去,尔后他又从右耳根处挑了一绺,顺着脖际绞了下去,最后他把这一上一下两根发辫织在了一起,中间压的是乌亮的直发,长长一根发簪,于青丝里斜过……

   这样的发式,我的确是设想过许多次的,但事实上从来没梳过。今天中午,在梦中,一个男子帮我梳起了。

   果然,对这个帮我梳头的男子,我生出了生疏的不喜____我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他。“我一点也不兴奋感动,什么也不思想,也不是不乐,也不是凄凉,是什么一种情怀好不难说。”(胡兰成语)

   及至梦醒,我意识到,其实,我盼的,是另一个为自己梳头的男子。同时我更意识到,那样的一个男子,今生今世,是不会出现的,连我的梦他也不能达。

   请原谅,我不会说出那个男子的大名。



  

 

   很多年前,有个小伙子冒充先知,对一个豆蔻少女说:你是一个梦想家!然而,我可以肯定你的梦想不会坚持三年。因为生活并不需要梦想。

   很多年后,小伙子成了一个中年官员,少女成了一个依靠文字做梦的所谓“作家”。他们各安其命。

   我喜欢生活充满梦意。我就是那个少女。我喜欢梦意缠缠绕绕的,爬满我生命的花园。

   在我看来,现实生活总是太过饱满,拥挤,令人透不过气。这样的生活,没有缝隙,令人窒息,总是让我选择逃避。最明显的,是我居然一而再地更换职业。我老大不小了,然而一直活在梦中,总是用动荡来换取安稳,守望的,总在眼际之外。

   一回看电视,一个老男人说,如果有来生,他愿意跟着唐僧去西天取经。一句话,让我蓦然喜欢上了他。他仪表周正,气度很佳,想来一生应该活得顺风顺水。但这完全不够!他老了,记起了儿时的一个梦。一个男人老了,他从现实中醒了过来,活在了梦想的光芒中。过往的一切,成了烟云。

   我很小时,我的文盲祖母总是对我唱儿歌:虫虫虫虫飞,飞到花园里,花园里有双新鞋子,把给我妹妹穿下子。同样的歌谣,在我的小村子里传唱着。祖母一定不止唱过这一首,小村里唱响的歌谣也一定更多,然而,我只记得它——“来,跟婆婆来唱虫虫飞”。我的祖母,总是这样说。

   我的祖母,没有气质,长得像田岸上的野菜,却又少了野菜的横泼生气。关于她本人,我有着淡漠的不喜和不亲。她离世很早,所有关于祖母的美好记忆,就是她留给我的“虫虫飞”。这是不可思议的一段歌谣,穿越茫茫时空,它一直与我相依相伴。在偶尔想起时它会让我神不守舍。

   是的,飞,花园,新鞋子,这几个关键词,贯穿了我的一生——多少回梦中,我总是双脚并立,张臂起飞……是怎样的一个妹妹,才能穿上那双新鞋子呢?那会是怎样的一双新鞋子呢?

   对,我爱做梦,在梦里一次次地飞,来生的理想是当一只小鸟。一个爱做梦的女人必须为自己的灵魂找一个出口,否则她会发疯。在我不算长的人生经历中,用了很大的篇幅来寻找自己的梦乡,就像祖母歌谣中的那只小虫儿。如今总算是风平波定,劫后余生,空山新雨。寻寻觅觅中才发现写作是挣脱现实,圆满梦想,救赎生命的最好方式。

   我的写作,只为慰藉自己,不为取悦他人。

   新世纪到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我走进了书写的河流中。快七年了,形形色色的书写里,不余遗力地,我一直在为女性打造一个后花园——无论现实是怎样的艰难乏味,在文字中让她们活在各自的梦意里,总归是一件浪漫而温暖的事情。尽管常常有笔力难达的困扰,然而,我依然满怀悲悯,愿意为她们找寻一个找无可找的归属——女人们从来到世上的那一刻起就是没有根的,她们是水,潺潺流动间只为寻找归属。

   我的作品,有梦意而少风花雪月,有诗意而少情短意长。祖母唱给我的那个花园,近在心里,远在天边。我愿意借助文字去从容飞抵,并且,让喜欢我的读者能够闻得到鸟语花香。

   那么男人们呢?我不了解他们,然而我总有机会和他们遭遇在同一片天空下。

   我亲耳听到过一些男人的梦想:一个教绩出色的中学化学老师,梦想当个考古学家;一个风光灿烂的公司老总,梦想开个敬老院;一个舞文弄墨的媒体工作者,梦想当个打铁匠;一个千万富翁,梦想当个游走天涯的养蜂人……

   没有人梦想去造飞机。但是有一天,一个县委书记和我提到过有关飞机的梦想。这个县委书记,风华正当,仕途风顺,端然严肃,说起梦想时一丝笑意都没有。他居然这样。

   然而,我知道在他岸然的面具下,内心偶尔也会涌动起另一些暗流。

   只要用心,人来人往中,我们总能听到一些梦想者的声音。放到人间宏大现实庄严的背景下,这些声音微弱单薄转瞬即逝——相对于生存的正大,这些雪泥鸿爪炉上片雪般的梦意实在不值得在乎。而且,梦想者们自己也不会当真奋不顾身去追梦。这一朵朵梦想的小花,只当是用来打扮他们累得无法喘息的日子——亏得人类还没有完全丧失做梦的能力。

   然而,我在乎。我把这些梦想者引为同道,在幽微的内心深处牵着他们的手,循着他们的声音,一路走来。只有这样,活在这个世上才不会觉得太过孤单。瞧瞧吧,我也是有同路人的。

   终于有一天,我想写下一个有关梦想的故事了。

   既然身边人有那么多的梦想,总得有人真的去做一个追梦人吧。如此,我让一个男人去造飞机,让两个女人去崇拜他……这类似于一个媚俗的末流情感故事,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战争,但我知道不是;接下来,我让自己喜欢的一个女人周旋于几个有梦无梦的男人中间……结果是她累了,我也累了。

   在文字的国度里,每个写作者都能成为将军:我摆兵布阵,用心良苦,到末了才发现,打的是一场败仗——关于梦想,原来乐园已经不再;关于冒险,原来精神已经式微;关于爱情,原来已经无处可寻……

   我不是一个残酷的人,残酷的是现实本身。也许,人生的真实状况就是如此:无论有梦无梦,人总是无法摆脱深层的生存困惑,各有艰难。

   人类所有美好的记忆,在艰硬的现实前已成碎片瓦砾,无所依寄,它只写给一群爱做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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