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我都要有意识地绕道从村中的老街走过,脚踏在老街的石头和尘土上,总有一种亲切感,站立在老街中央,驻足长久,看一看老街墙上的老茧,伸手摸一摸小时候光着屁股在上面玩耍的青石石头,伸头从大门缝里瞧瞧老院里的扇屏门、捶布石头、晾晒衣服的行条、瓦房上面的青苔和瓦房草,望着失去光泽的老街,一股恋念乡愁情思油然而生,勾起我对往日老街的回忆。
我们村位于太行山东麓浅山丘陵区,是沙河五个石岗村中最大的石岗——刘石岗村(其它四个石岗是李石岗、南石岗、孟石岗、后石岗),据发掘的古石碑文上记载,村始建于元至顺四年(1338年),距今已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全村分前街、后街、下街、南场、东头,全村19个生产队,那时村庄面积不大居住较为集中,全村近三千口人,主要以刘、王、张、薛、殷、李姓氏为主。全村主要三条老街是典型的中国北方古建筑,青砖蓝瓦古门楼,方方正正四合院,胡同巷道穿街而过(有的院叫串糖葫芦院,一个大门里住着三、四户人家,前、中、后院),大街路面铺垫着红石石头,结实、防潮,雨天行走脚上不占泥土,冬天下雪路不光滑。街墙上有拴马桩,街上有青石槽,门墩上刻画有石狮子,还有摆放整齐的上马石,座椅石头,家家户户影壁墙上的风景、古人物砖刻画,古代的石刻、木刻、砖刻的雕像、花纹、鸟兽、神画依稀可见。老街上还栽有槐树、椿树、桐树已到古稀之年,依然身强体壮,根深叶茂,股枝相连,遮天蔽日。古时候的老街缺乏设计规划,前凸后凹,街道弯弯曲曲,高低不平。古老建筑虽没有规则,但更显示出一种古老、淳朴、自然艺术的美,它仍然古韵十足。
我的老家居住在后街中央,是一个古老具有艺术特色的扇屏院(此院全村只有二、三个),据老人们说过去是大户人家住的地方,大门口两边砌着平整光滑的捶布青石石头(上马石),瓦房顶上两头花砖雕刻着猴、狮子、花鸟,它们高高站立在空中显得雄伟气派,门楼上的砖瓦雕刻着福、禄、寿、祥等字样和花纹,第一道大门上木雕着老寿星,工艺讲究,形象逼真。大院的二门是扇屏门,门两边有两根粗柱子,柱子在两个的青石圆墩上坐着,油漆光亮照人,上面描画着龙凤祥云,扇屏门上雕刻着牡丹花,花纹精雕细刻,神刀奇功,把牡丹花、叶雕刻的含苞怒放,争奇斗艳,形象逼真。院二门的上方又雕刻着一尊佛像,目光端详,微笑可尊,一进大门就给人一种古朴、艺术、美的感觉,可惜这些珍贵的具有古老民间艺术的农村庭院文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破四旧”折腾的面目全非。
过去农村房屋少,住房狭窄,我们院住着两户人家,我家住西半院,土生叔家住东半院,不大的小院生活着十多口人,当时两家都喂有牲口,同用一个厕所,通行一个大门,虽说有点拥挤,两家邻里关系十分融洽,有什么事情、有什么困难两家都要相互帮助。一九八三年解散生产队之后农村日子逐渐好转,街坊邻居大部分规划了新的房基地,我们两家和老街上的邻居们都盖起了新房搬了出去,人走街空,过去热热闹闹的大街和农家小院从此变得凄凄凉凉冷冷清清。
小时候我们老街大门前是生产队派农活的集中点,又是街坊邻居吃饭、坐街聊天的休闲场地。老街左侧长着一棵大槐树,根深叶茂,树股上挂着一口大铁钟,每天天不亮,队长早早走到大槐树下,解下钟绳,当当当的响亮钟声把社员们从甜梦中叫醒,晨钟也惊醒了整个村庄,鸡鸣、犬叫、鸟唱,吱钮吱钮农家的大门发出懒散的响声,这时社员们揉着还没清醒的眼睛向老槐树下走去。人到齐了足有大几十号人,队长开始派农活,张三和李四起牲口圈,王五带几个人西沟锄地,赵六你们几个去地垒堰......。地里的农活在队长心中如一面明镜,一年四季该干什么,哪块地应种什么庄稼,他脑海里一清二楚,分配农活干净利索,一袋烟功夫几十号社员安排的亭亭当当,人走皆空。
收工回来,社员们各自端起饭碗向老街中心吃饭场走去,杂面汤捞饭、饸饹、米须、苦累、红薯面油饼、羊肉米汤、柿糠炒面、包皮面条、玉米面掺红薯面窝头,饭样种类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太行山区的农村小吃在这里充分展现,饭食质量虽然不高,但农妇们心灵手巧做工精细,粗粮细作,谁家里的媳妇讲究、利索,一看男人饭碗里的饭食做工、吻一吻饭菜的味道就能猜出家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端着饭碗坐在大街的青石蹲上,边吃边聊,不大功夫一碗饭下了肚,回家撑一碗又转回来,吃饱了把空饭碗放到一边,深深地打个饱嗝,拿出旱烟袋点上,深深吸一口咽下,过瘾、舒服,“饭后一袋烟,赛死活神仙”,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一天三顿饭都要集中到大街饭场去吃,好像不到这里吃饭就吃不香,吃不饱肚子,这已变成乡村农民的坐街饮食的一种生活习惯。
在农村晚上有坐大街的习惯,吃完晚饭,定罢工分,都又集中到大街上,脱下鞋垫在屁股底下,背靠住墙,开始闲聊,那时没有电,大街漆黑一片,大伙在黑灯瞎火中说东道西,扯南论北,谈到开心处,放开粗嗓门开怀大笑,谈论到不同的观点和分歧,相互争论的面红耳赤。烟瘾大的不时掏出烟袋用火炼(用铁器摩擦火石点燃硝纸起火,是一种古老的点火方式,节约火柴),点着旱烟滋滋地抽着,黑暗中只见红光点点。我们小孩子们在大街上做捉迷藏、狼吃羊、定乖乖游戏,玩累了凑到大人堆里听他们讲故事,我们最爱听的是:《牛郎织女》、《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水浒转》、《红岩》、《座山雕的故事》、《沙河民间故事》,还有各类笑话,如:沙河县令和武安县令吹大话、狼窝岭马跑泉的传说、九龙庙沟九爷民间故事,下街半夜闹鬼等等。听着听着我们躺在石头上就睡着了,直到半夜家里人把我们从梦中叫醒才回到家里睡觉。
清晨,随着一声铜锣般的嗓音“撒牛喽”,家家户户把牛圈门打开,牛儿迈着四方步,嘴里倒着嚼,慢腾腾地从各家各户走出来,排列在牛群的队伍中,放牛大伯甩起长鞭在空中打了个震天响,赶着牛群向村外走去。旁晚,夕阳西下,牛儿驮着满天晚霞,在阵阵牧歌声中归来,“拴牛喽”鼓着大肚子的一头头黄牛各自回家,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它给老街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老街是很热闹的,从第一声晨钟响起,一天到晚大街上做买卖的接连不断,人来人往。“卖韭菜喽”,一大早源灌地方的菜农(显德汪、全呼、柳泉等村水源充足,当地号称源灌村,种菜多)挑着箩筐,推着小车,箩筐里装满了水灵灵、嫩尖尖、绿油油的韭菜、西红柿、豆角、黄瓜、茄子、君的菜等各种新鲜蔬菜到石岗丘陵干旱区的村庄叫卖,有的家里没有钱,就用鸡蛋换蔬菜,卖菜的转不了几道街就把菜卖完了。接而来到大街上的有:卖榆皮面的、卖各种水果的、张罗拴簸箕的、染布房送染布的、货郎担卖百货的......,有的使用嗓门喊叫,有的是用特殊的声器传递信息,如染布的用手摇鼓,张罗的用铁片链,货郎担用的是手摇锣,各自发出的音质不同,百姓从器音中辨别大街上的货客。大街上有时还出现一支特殊的队伍——唱饭的,他们是盲人,主要以算卦争几个零花钱,到吃饭时间,坐在大街上,拿出胡琴,自拉自唱,街邻乡亲同情地给他们端来饭菜干粮。为了明早有饭吃,晚上要让小孩子们为他撒筷子,就是拿几根筷子放到附近的大门口门墩上,第二天一早谁家看到门墩上放有的筷子,就知道是唱饭的“派饭”,主动撑碗饭,拿上干浪送到唱饭的手中,在那个时代,也是人们对残疾人一种最好的帮助吧。
我们的老街并不宽敞,但很繁华,大街上挂着革命标语,每座房屋墙上都建有毛主席语录牌,大墙上粉刷白灰,用红、黑土颜料书写墙体艺术大字,街墙上有黑板报、墙报、壁画,内容主要是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内容,营造出当时一种政治氛围和农村文化。农村春节是最美的时节,大街小巷焕然一新,五彩吊画、崭新对联、大红灯笼、墙上贴的大红福字、喜字,孩子们穿的花衣裳,大街小巷打扫得干干净净,新春为大街又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大街变的更美了。
“春姑姑(榆钱),变三遍,春谷子米捞捞饭”。这是农民过苦日子当时对夏粮的盼望,老街上长着几棵老椿树,足有三、四把粗,根深叶茂,粗壮笔直,每到春天树醒了,吐出嫩芽,长出嫩叶,街坊邻居们找来竹竿,竹竿上面绑上镰刀,趴在树杈处,把嫩树叶勾下来,洗净放到热水里走走,调凉菜、糍窝头以菜代粮,它和香椿叶比吃起来有点苦,但它没有毒,在糠菜半年粮的年代能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每当椿树上的春姑姑长出来,大家数着、盼着、等着、念着,看着春姑姑的“脸色”,由绿变黄,由黄变红,一串串挂在高高的树枝上,稠密的椿树叶中闪露出点点红、黄,格外的显眼好看,小孩子们爬到树上摘下串串春姑姑用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耳朵上玩耍,大人们无心顾及春姑姑的好看,急盼着季节的快速变换,新粮食早点成熟。
老街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过去由于经济落后,农村贫穷,大街上脏、乱、差,街上垒的是猪圈,堆着粪堆,脏水顺着农户的水道眼流到大街上,马车、排子车、柴草乱堆乱放等。那已经成为历史,自改革开放以来,全村居住盖新房向村外辐射,三十多年的变化,全村增加了过去两三个村的居住面积,现在农村都盖起了新房,有的住上了小洋楼,住的虽说比从前洋气了,宽敞了,但是,和过去老街的民风比,人情味淡薄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疏远了,老街集中“就餐”的热闹场面再也看不见了。老街人走街空,过去繁华热闹的老街如今变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心村”。如今走在老街上心中有说不出的怀念和难过,老街有喜有悲,有丑有美,它给后人留下深刻的印记,它见证着社会的变迁,它印证着历史的光辉,老街永远铭记在我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