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是一只狗的名字,之所以这样叫它,是因为这个小伙子,值得跟他开这样的玩笑。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还在人类想象的范围内,粗略看去,就是一只狗。  

  我喜欢它,因为它像是一个诚实的家伙,黑色的眼睛平静的望着人,好像没有一点想法,它的尾巴,一动不动,仿佛从来没有想过,动动尾巴也属于公关的本事。  

  我每天都要带它去街上玩,街上有很多人看它,笑它脸上的那块白斑——在一张黑色的脸上,有块白色的斑,就像沉默的人群里,谁说了一句真话一样,显得秃兀而不合时宜——人们都笑它那块斑。有人故意的抬抬脚,做出要对它动粗的样子,它轻蔑的看了看那只脚,理都不理,我看它那小样儿觉得它挺有种。  

  它是挺有种的,不信,你砸它一下试试?  

  它一定会咬你。  

  如果我们觉得生活得有点单调,就来逗逗阿丑,用小小的石头,挑起和它的争端,再用一块鸡腿,轻易的化解恩怨。在极短的时间里,我们可以看到阿丑在愤怒和喜悦间来回游走,那样的容易,那样随心所欲。你给它一石头,它会叫,你给一个鸡腿,它也会叫,慢慢地我们就会懂得:愤怒和喜悦发出的声音是差不多的,就像我们的痛苦欢乐,有时候是没有界限的,比如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在外面唱歌,以为爱情死了,又在某个夜里用了同样的声音唱,因为知道它又活了过来。  

  阿丑喜欢在夜里莫名其妙的叫起来,像个哲人似的。我起来看它,看它睁着眼睛,在夜里泛着清冷的光,我不知道夜是黑的,而它眼里的青光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叫,要想知道些什么,必须成为它才好——它使我明白,想要明白另一个生命歌声里的含义,是不可能的,哪怕,那是一声低吠。我们本来都是孤独的。  

  阿丑每天的智慧就是怎样面对它的主人。它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呜呜的低鸣,显示着它的策略和思索。它喜欢叫,它喜欢用各种声调表达对主人的友好,崇拜和仰慕。当然,如果得到了一块骨头,它便不叫了,“埋头做自己的事”去了,而当主人吹一声口哨,它又便不吃了,它只看着它的主人,无比安祥的等待下一声,哪怕下一声会拖到下辈子,如果主人做着吹的姿势,它也会等。我看出这一条小狗在世上的种种取舍,看到它的心在欲望和忠诚间摇摆,而最终还是挺在了一条够最高境界上,我不知道狗的忠诚是因为感恩,还是因为懂得那才是狗生存下来的根本。  

  我因此想啊,我们人类相爱的时候,是因为善良还是需要呢?  

  阿丑是从主人来来往往的身影里知道了什么是活着,从他笑时咧开的嘴里知道了什么是快乐,从他给自己端来吃的盒子里知道了什么是幸福,从他把那盒子端走时的背影里知道了什么是失落——它从我这里那里知道了很多,够它活几辈子用。  

  而我看着它诚实而依恋的眼神,懂得了忠诚。我相信那是狗生存到现在的根本,狗之所以来我们身边成为我们的朋友,一定是依靠了这样的品格,我们因此喜欢它,觉得养它,把它当作朋友是很值得的,所以它才能在人的世界里活了下来;而我呢,我要有了什么样的品格,才能在神的眼光里活下来呢,我和所有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一样,需要什么又被什么需要着我们的什么呢?我有了什么,使神觉得喜欢我而且觉得值得呢?我想了我的种种好与不好,我知道爱别人不是因为我善良,是因为需要——我的需要和神的需要。 

  阿丑常常是高兴的,我知道那是因为它脖子上闪闪的链子,爱美之心狗皆有之。它经常欢快的追逐链子的另一头,仿佛永远追不上的,因为它跑得快时,那链子也跑得快,它停下来时,那链子也停了下来,离它的嘴永远有十厘米的距离,宿命般可望而不可及。它怎么知道呢,我们不能追到的结果,常常因为那开始,是栓在的自己的脖子上的。阿丑不懂,每天每天的追来追去,也许它以为它为那闪闪的链子跑了很多的路,但它不知道,自己只是以自己脖子为圆心,划了无数个圆,就象有时,我为了追逐一场爱情,而只绕了自己的良心划了一生的圆一样。  

  我把这说成是上天的安排。  

  可是,没有星光的夜里,当思念使我无法忍受的时候,我会问天,阿丑不要那个链子好不好,阿丑不要那个链子好不好。  

  我看到了我脖子上闪闪的链子,使我光彩照人。我有时想发疯,因为也有一条链子栓在我的脖子上,我有时想骄傲,因为那条链子毕竟金光闪闪。我知道我和阿丑一样,都是这个世上的宠物,有一个神,养了我们,给我们活着的理由,也用这样的理由栓着我们。  

  是谁蒙了我们的眼睛和心灵,只让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而看不清自己呢?  

  阿丑真难看,而这个世界上只有它自己不知道。难看的阿丑和漂亮的阿丑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们怎样对它,那世界就是什么样子,命运怎样对我,我就觉得命运是什么样子。我哭,我喊,我告诉所有不是我的人:这世界不好!——但我知道,软弱的我和坚强的我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神,如果有,也许是自己;漂亮的灵魂和丑陋的灵魂看到人世是不一样的,前者充满了爱与美后者是无数的陷阱和愚蠢的狡猾。  

  很久以前的夜里,阿丑跑丢了。它走得夜晚繁星点点,那是关于阳光的记忆。那是多么冷的一天,我忘了把阿丑从一个小树上解开了,寒冷的冬夜里,仿佛说出的话,都成了冰,阿丑一定是受不了寒冷,挣脱跑了,我看到它跑了一千里,它用自己的腿丈量着陌生的路,我看到它跑进了海里,它逆着水飘啊飘啊,不知飘到了那一生哪一世,它就这样奇怪的漂着,没有一颗星告诉它它的方向在哪里,没有一块木板象这个世上意外的好运般漂过来让它扒上,它漂啊漂啊,漂离了这个世界,也许它漂去的地方,不会有人再管它叫狗。——我做着这样的梦。  

  我每天都在想,它一定会回来。又每天都在想,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可是有一天,我的门外,躺了阿丑的身体,它回来了。它的腿剩下了三条,那一条丢给了未知的旅途。它倒在门口,仿佛还喘了气,见了我,它叫了一声,仿佛才明白,它该死了——就死了。我看见它的脖子上的血迹,我知道它用了怎样的代价换来与那链子的决别。而它不知道,它的生命里,还有一条更粗更长的链子栓了它,使它回来,那条链子的名字叫:狗。  

  我喜欢它,我希望他会回来,我爱它,它不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