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坡的故事


  一.

  山西有个羊倌歌王石占明,歌声算不上美,甚至有些不经过打磨的粗糙,最是那“吆嗨嗨……”的一嗓子,不可抗拒地就把人拉向了尘土飞扬的旷野,你仿佛真真切切就看到了裹着羊皮袄,头上扎着白毛巾的一个人,撵着肚子,用尽力气,站在望不到头的黄土高坡上,在千沟万壑间,就那么迎风一吼,便将胸腔火一样的热情喷洒于蓝天白云下,漫山遍野啊,都热腾腾,暖乎乎。

  他的音域宽广、辽远,正如黄土高坡的深远与豪迈,他们天衣无缝地相互交融着。

  听他的歌,总会想起我的爷爷。爷爷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羊倌,每到傍晚,隔着很远的距离就能听到那一声嘹亮的,原始的“羊回喽……”重要的是这句话的尾音悠扬,婉转,就像在绵绵山间绕了九曲十八弯。

  夕阳西下,羊群要归家了。铁锈一样的阳光恣意地洒满大地,园子道那边已经隐约听到了“咩咩”的叫声,爷爷的鞭子甩得清脆高亢,他就像是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豪气冲天,又不可一世。看他的将士们或小跑,或快走,簇簇拥拥往前赶,身后黄土尘起,大有兵荒马乱之势,沙蓬草在雨水的恩泽下,长得没边没沿的,引诱得那些羊不由跑过去着急忙慌地叨几口。

  爷爷又长长甩了一鞭子,在那个最不听话的羊的跟前甩出了一道深深的痕子,他粗声粗气地骂着,你个挨刀货,不好好回家想做啥。那羊就不敢僭越,乖乖回到队伍中,接着爷爷就扯开他天生的好嗓子,“羊回喽……”。

  树听到了,山听到了,小溪听到了,整个村庄都听到了。自然,人们也听到了,开始张罗倒料,取桶提水款待这些外出的将士。

  那时,我并不觉得这一嗓子有多美,反而有些粗野。

  小时候,家家户户基本都养羊,家里留下几个当年的羊羔割草喂料,指望小雪时候扳倒杀掉,一家人好好吃点肉,而余下的全部出群。村子里有专门揽这活计的,雇上一个打尾(yi)子的,常常两个人放半个村子的羊。

  打尾子的多数是外村来的小孩,本村人绝不舍得自己孩子去做这个,一来风餐露宿地受苦,二来名声不好,说那是最没出息的活儿。由此,村里的娃娃如果不好好学习,大人就会一本正经地威胁,你快好好念书哇,考了大学才有出息,要不就得像那谁谁谁一样是个捅羊屁股的。所以,不管是大倌还是打尾子的,但凡拿起那个放羊的鞭子就被人轻看三分。

  那些外面来的孩子,无非两种原因,一是家里穷,二来脑子不灵光。

  七大爷给人们放羊的时候,有一年揽的是我们和东堡的羊群,他也给北面(村北)的人们放过,但他放的羊能吃饱,走得早回得迟,人们稀罕他放,就说服了他。他雇了个打尾子的叫二楞棒,听说是西南乡的人,是下社还是哪里了我已经记不清,按说村子算富庶,但他常常分不清状况,说话也是模棱两可的,连数也数不清,家里人也就不管他了,类似于自生自灭。

  他人长得倒也标志,浓眉大眼的,但老天爷给了一个好的皮囊,却剥夺了他与这个世界正常交流的权利。辛苦挣下几个钱被村里一些不成气候,好吃懒做的人忽悠了去。为这,我妈常在背地里说,他已经够可怜了,还有人盯上了他的钱,也忍心啊?有替下的衣裳就给他穿了,轮到我们家吃饭时候看见衣服破了也给他补补,我妈的善良从来就是不设门槛。为此,他就没事时候往我家里跑,还到处说我妈的好。再傻再呆的人,原来也具有感受温暖的能力。

  放羊汉,除了挣工钱,吃的是百家饭,轮到谁家 就会炸油糕,熬肉,像接待稀罕亲戚一样,到了夏天薅下的羊毛还可以换钱,所以那个时候也成了很多穷人的谋生手段。但就算这样,但凡有点办法的人都不愿做这不体面的事,这无形中就被人们定义成了低贱的事业。

  我们原本不是边耀的人,听爹说,是从爷爷的父亲那辈搬来,爷爷兄弟四人,大的二的早早死去,临了也是孤坟,三爷爷半路娶了个婆娘,也没留下一男半女,而做为老四的爷爷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希望,但他只是一个瘸子。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慢慢回想与爷爷相处的那些时光,想他比天还高的心气儿,想他八头牛也拉不回的倔劲儿,仿佛就能听懂了那气吞山河的一嗓子。

  “哟嗨喂……”

  “羊回喽——”

  那最具有黄土风情的吆喝,终将成为了我们心上抹不去的乡愁,千山万水不知疲累地驮在肩上。

  儿时的往事才过去几十年,却恍若隔世。七大爷早已作古,二愣棒也不知去向,自然,我的爷爷也早在一捧黄土里长眠地下,而与他们关联的那些浓郁的黄土高坡的故事却让我念念不忘。

  还是日暮时分,还是那铁锈一样的阳光,还有白白的羊群,却没了那尘土飞扬的豪壮,更没了那声嘶力竭的一声长吼,豪情万丈,又凄凉无限。少了那沧桑满面的情怀,更少了那最原始的粗犷。

  二.

  村里有人死去,人们除了小小感叹一下生死的无常,最感兴趣的就是有没有雇鼓匠。

  鼓匠,代表着死去人的尊严和荣耀,更是孝子贤孙们身份的象征。

  有的人家实在没钱,一个席片片裹着抬到荒郊野外,也是一生。

  没有了鼓匠吹得锣鼓喧天,死这件事情显得更加悲凉。

  村里有人娶媳妇,最重要的事情也是雇鼓匠。鼓匠用一把唢呐吹奏着不同的心情,喜怒哀愁都被他渲染得感人肺腑。没有鼓匠参与,喜气不够浓,人们会说,看这静悄悄的,不像那么回事儿啊。

  鼓匠,顾名思义,他属于匠人的一种。是匠人,就要经过学习。

  很多鼓匠是从很小就开始找师傅学吹,没个几年功夫吹出来的味儿就不够。当然,鼓匠中,有一道特别的风景,那就是瞎鼓匠。

  小时候,我见过的很多鼓匠都是没有眼睛的,或者一只眼睛。他们就像是自动站好了队,没了眼睛的人就要做鼓匠。

  前边走着一个人,或者是拉胡胡的,或者是打镲的,那个没眼睛的鼓匠就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只手拿着唢呐,慢慢挪动着步子。要开始演奏的时候,他们一起停下来,鼓匠便鼓起腮帮子用尽全身力气吹啊吹啊,一曲曲或哀怨或激情,或欢快或缠绵的曲子就飘飘扬扬从他嘴里飞了出来。

  他的眼睛看不到,与这个世界的五彩斑斓完全隔绝,或者说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万紫千红,他所有的感知都是一种纯粹的精神领悟,是从灵魂里把声音慢慢剥离。

  史铁生的《来到人间》中,那个老瞎子,也是这样吧?

  特别是白事,我们这里发丧头一天晚上要上街,孝子们排着长长的白色的队伍提着灯去村里大小寺庙去祭拜,鼓匠和他的队友们在前面引路,吹得那叫一个哀伤惆怅,把人们的心也吹得澎湃不已。因为他们是边走边吹,村里人感觉并不过瘾,就一大群人高喊叫好,然后拦在他们前面,非要再吹一段,一段吹完,不尽兴,再吹,往往鼓匠被拦得总也回不去。

  后来,我们村也有个小后生学鼓匠,每天天不亮就能听到山上“ 嘟嘟哇哇” 的锁呐声。我想,锁呐这东西最适合的就是空旷的原野,寂静的山里,最好是在滔滔的黄河边,那喷薄欲出的豪情,一泻千里而奔腾不息。

  不过,现在很少有人能耐下心好好听一听这动人的锁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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