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这城市什么都能发生。
二十一点刚过,女人横躺在桥下,大声嚎叫,夸张翻滚,黑色短裙遮不住红色内裤,两条肉都都的大腿不停乱蹬,年纪已经不小,总得四十多吧。
站在一旁打她的男人很瘦,脸上的惊恐表情说明他不习惯动粗。他打得很胆怯,有点混乱,打一下,停一会,然后再打。他围着女人转着,似乎拿不定主意是打下去,还是就此收手,那情形像是女人求了人家虐待,而虐待之人实在把握不好火候。男人继续打着,女人继续嚎叫,一片凌乱。
女人抱着脑袋满地翻滚,眼见着有几次爬起来逃掉的机会,女人却都没有把握住。她出了不少汗,体力一点一点消耗着。夜色渐深,桥两边行人很少,没人围观这夜里的男女。
电台节目部大姐乘坐闺中好友的红色跑车路过桥下时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停下探个究竟,还是逃离是非之地。关于女人为什么不起身逃走以及男人为什么打打停停犹豫不决的问题,两个人一时说不清楚。
也许女人该打。
也许女人有自虐倾向。
也许男人在自家妈妈的逼迫下实施家法。
也许两人在玩。
也许男人在帮女人减肥。
也许没啥玩的了。
也许嫖客和鸡谈崩了。
这世界到处都是未知的东西,许多人都是糊糊涂涂地活着并糊糊涂涂去死。节目部大姐说。
又开始哲学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们白天都看不清楚是是非非,夜里就更看不明白了。
索性我们今天明白明白。
怎么个明白法?还去洗脚?
说足疗好不好?
还不一回事!不去。没意思。
叫上张生和王生,我们玩扑克。
最近特烦他们。没劲!
那你说干什么?
先找个好地方吃饭,然后再说。
两人说着,驶离桥下那对男女,驶过两个街区,绕过一座七层楼房,奔了火车站的方向。
离桥下男女两个街区的地方,一个七层楼的楼顶站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走走停停,从一端走到另一端,每次停下来都把半只脚掌悬空在楼的边缘测试生命的随意。夜里没有几个人会看见这个天天在楼顶散步的男人。这个有着博士学位的男人有着一个不大称心的家,一个粗俗的妻子。女人嘴碎从早到晚一刻不闲说些没用的讲些无聊的骂骂吵吵,让他头脑发麻两眼昏花。他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娶了这女人,也许是情欲唆使。当初经人介绍后,他们只见一面就定下婚期,博士后来总结说自己读书读傻了。为此他怨恨母亲,因为所有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漂亮母亲的解释是丑妻家中宝。于是他问母亲是不是背着父亲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母亲拿筷子敲他的头,不多说什么。父亲在一旁嘿嘿笑,也不说什么,
他差不多天天来到楼顶思考命运问题,已经心灰意懒,没有离婚另娶的计划。孩子也不称心,几乎和妈妈一样粗俗,也是嘴碎从早到晚一刻不闲说些没用的讲些无聊的骂骂吵吵。
单位更不称心。这位曾经的化学博士在单位的职务是工会副主席,主要负责组织大家开会学习考试发放卷纸一年一度的年底评优他负责发放表格统计票数,其余时间就是听领导边剔牙边说话嘴碎从早到晚一刻不闲说些没用的讲些无聊的骂骂吵吵。
那个女人!他在心里习惯这样叫妻子,当面习惯说“哎!”对儿子,他习惯说你妈长你妈短。他心里清楚,当年自己喜欢的是妻子的表姐。
表姐长得不算漂亮,属于有气质有味道那种人,早早嫁给中学同学并和丈夫一起发达起来,丈夫做了市领导的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表姐则做了学院声乐系副教授。一月一次的家庭聚会成了他的节日,让他酸甜参半,度日如年。他知道自己不能夺表姐过来,表姐平时看自己和看别人没什么两样,那么离不离婚就没有了实际意义。他天天从楼道里顺着天窗爬上楼顶,在洒满星光的夜色里边散步边思念直到午夜,然后悄悄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进入独属于自己的梦乡。妻子先是抱怨他性冷淡,后又指责他遗忘了原有的爱情。他嘿嘿一笑,说原来也没什么爱情。妻子反问没爱情怎么会有孩子?
蠢人蠢题。
夜晚对于他,不仅安静而且美丽。他期望永恒。
这天是他的生日。
白天,他第一次给妻子的表姐打电话并以让自己吃惊的冷静和客观表述了自己多年来的爱慕之情和求欢之意,说得对方哈哈大笑,说他太搞笑,平时怎么那么正经一点也没看出来,又说今天不行,晚上有演出,会很晚,还说以后也不行,哪有和表妹夫约会的,太搞笑了!你一定是喝了太多的酒吧平时怎么没看你那么能喝!
他没听到更没看到远处桥下瘦弱男人抽打女人的情景,也没看到一辆红色跑车驶过楼旁,听到了看到了他也不会怎么样。生活莫名其妙漫无目的地进行着,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还能把别人怎么样?没有犹豫,他走到楼顶尽头,把两只脚完全悬空,终于验证了生命的随意。
他跳了下去。这个动作他设计了十年。
男人在楼顶跳下去的时候,五百米外,其实很近,这城市的著名娱乐街西塔,街灯门灯广告牌使劲儿亮着,橱窗更是五彩缤纷极尽璀璨之魅力,一切都比白天鲜亮,一切都比白天完美,充满机会和想象。一个个豪华醒目昭示个性的餐饮娱乐场所门户大开喜迎四海宾客,里面红男绿女笑声一片。
一个清净幽雅的门庭夹杂其间,门旁写着:女人世界。透过开着的门,看得见一条一米宽窄的楼梯径直伸到二楼,有舒缓的音乐从二楼飘下来。行人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两个男人坐在一个雅致的茶几旁,拿着精致的茶杯喝茶。
岁数大些的男人面朝窗外,是个哈尔滨人,在这里没有熟人指认,什么都无所谓。他手指修长,穿着得体,脸上白亮亮的漾着从容淡定的笑意。四十多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光景。女人世界的老板知道,哈尔滨人的每件小饰物都是几千元以上,更别说衣物。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在一所小学当体育老师,闲时到这里来应酬,每月收入都在五位数。与对面老帅哥不同的是他不穿时装,只穿休闲服,这让喜欢他的女客们十分放松,生意自然不错。他背对着窗外,喝着茶,眼神略显幽怨,等待着今夜的开张。
一周前,他离开电台节目部,离开那曾经让他心动的新职业,虽然是临时的。梦想随之破灭。这一切只怪他自己,怪自己一不留神对负责他的大姐说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里居然丢掉三部手机的实情,这让敏感的大姐有了最初的怀疑,而后他又不合时宜地给大姐买了一件小礼物,就是那种挂在手机上的玉坠儿,上好的岫玉,花了他一千多元。在给大姐系玉坠儿时,他习惯性地翘起兰花指,于是,他看见大姐渐皱的眉头,玉坠儿也讪讪地被退了回来。第二天他被告之不用再来上班。
他没有机会和大姐说,电台节目部是他的一次机会,一次摆脱旧日生活的机会。小学体育老师的工作只是让他在社会上有个落脚的地方,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的问题是他的父母,远在康平县乡下,体弱多病,每月治病的钱超出了体育老师的月收入。女人世界的工作是活命之举,是一桩生意,没有别的。
如果有机会,他会跟大姐说,他只在电台节目部才能感受到快乐和尊严。
然而一切都过去了,他的另类职业被细心的大姐猜了出来。大姐没给他机会,他从哪里来又回到了哪里,继续在夜晚来临的时候等待自己的新老客人。他不知道对面的老帅哥为什么干了这一行?他们时常见面,却几乎没真正交谈过,彼此并不了解。许多人都是这样。他年轻,不像对面的老帅哥已经开始用药。按照现在的体力,他拼到三十没问题,只是他有一个担心,现在他看每个女人都由衷地恶心,大方的,羞涩的,都那么回事,年老的,年轻的,都那么回事。按照他现在的心情,他不会真正爱上什么女人了,更不会结婚,每个女人在脱衣服那一刻都让他胃里翻滚不已,他只能靠着职业操守把所有程序操作完毕,让每个女人大汗淋漓痛快不已地走出大门走进暗夜。他和老板有个约定,就是他不留夜,而且一天只接待一个人。这是他的底线。
两个女人走进这整条街上独一无二清净幽雅的大门,“女人世界”四个字端庄而淡雅,一直守侯在门旁的门童迎客至二楼。舒缓的音乐中,小学体育老师瞥见了电台节目部大姐那熟悉的身影,那套熟悉的粉色宝姿套装帮他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收回幽怨的眼神,放下端了一个傍晚的茶杯,慢悠悠跟上二楼,他的身体里升腾起一股职业的恨意和快感,那一刻,世界尽在脚下。
午夜过后,电台节目部大姐大汗淋漓痛快不已地走出女人世界的大门,走进暗夜,搭上一辆等在路旁的出租车。她有些疼,上车时痛感更明显,不过她真有些分不清疼和爽有什么本质区别。她说了要去的地方,然后仰躺在后座上沉沉闭上双眼,心满意足。她提醒自己,千万别睡过去。
大姐下车时,整条大街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偶尔有出租车驶过。街角超市还亮着灯,是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生意一直不错。她通体舒畅,懒洋洋地进得楼洞,上了楼梯,家在七楼,得走上一阵子。三楼很黑,她想起楼道灯已经坏了几天。她一心提醒自己明天一定去找物业把坏了的楼道灯修上,却没注意黑暗中楼上下来一个人,与她走个对面,又见什么东西一闪,一个硬物刺中自己的喉咙。电台节目部大姐轻轻呻吟一声,倒在地上,手机从手里滑了出去,手机上悬挂的玉坠儿在楼道里闪着幽幽绿光。
刺中电台节目部大姐的人是五楼的陈妞,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陈妞的妈妈是学院声乐系副教授,今天晚上有演出,爸爸在陪市领导接见外宾,都没回来。陈妞长得人高马大,远远超出了年龄,正是吃东西的季节。她饿得慌,冰箱里已经没什么可心的东西,于是下楼到街角超市买面包,临走时,拿了一把水果刀壮胆儿。
黑暗中,陈妞与一个模糊的人影儿走了个对面,酒气熏天,她以为歹人要行歹事,下意识挥刀过去,然后迅速跑回五楼家里反锁房门。
一时间她忘记了饿。
十分钟后,陈妞的妈妈,声乐系副教授被校车送了回来。三楼很黑,她想起楼道灯已经坏了几天。她一心提醒自己明天一定去找物业把坏了的楼道灯修上,却没注意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绊了个趔趄,软软的像是个人型,一个玉坠儿在楼道里闪着幽幽绿光。
啊!
声乐系副教授惊叫起来,声音高亢而美丽,叫开了所有的门。
陈妞和楼上楼下的人一起把门开成一条缝向外看着。
有人打了110。
不到五分钟,警车开到楼下。
法医验证电台节目部大姐已经咽气。
于是,这个楼道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