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有寄托的人,心中都有一片神圣的热土。阿拉伯人的麦加、以色列人的耶路撒冷、藏胞的拉萨、唐僧的西方极乐世界,都具有灵魂所系、根脉所在的意义。我心目中的圣地,没有那么大的名气,她只是四川大巴山深处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座村落。

  父亲去世整整24年,但他的音容却宛若常在。对大巴山的情结,既可说是父亲的一种遗传,也可说是对父亲的一种继承。父亲出生在山里一个叫做金碑的沟梁上,四周郁郁葱葱,群峰环抱,一眼望去,对面最高的是小燕山,脚下蜿蜒清澈的是巴河支流叫竹溪河。用当代城里人的标准,这里简直是山清水秀,可在上个世纪初的当地人眼里,这就是一片穷山恶水。因此,红军一来,父亲就跟着走了,当红军,吃大户,何其快哉!阴差阳错,我成为大城市的新生代。直至跟随父亲回到大巴山,才知道自己祖辈原本山民。以至于很久都在庆幸,格老子硬是没有生在这山窝窝里面。


  (一)

  第一次到大巴山,还在文革后期。那一年,国内仍旧很乱,父亲刚摘掉走资派帽子,某种意念驱使惊魂未定的他回乡心切,还坚持要带上儿子寻根问祖。毕竟父亲从三十年代初离家,到50年首次还乡后,就再没踏上过这片故土。倘若不抓紧,再被关起,就要抱憾终生了。但是,这一切都似乎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娃娃兵,文化大革命既轮不到我发动,我也不是1000多金碑红军的3个幸存者之一,我甚至很长时间都在怀疑,所谓的大巴山老家,不过是大人讲给小孩的一个故事而已。

  那次,我利用探亲假从沈阳坐火车先到广元,30多小时里钻了几十座或是几百座震耳欲聋的涵洞,又在嘉陵江边满是虱子的吊脚楼小旅店和衣打了个盹,再趁着满天星光挤进窗户都钉着胶合板的长途汽车,在尘土暴扬中晃荡了6个多小时,才终于看到了古香古色的巴中。早等在县革委招待所里的父亲一脸灿烂,我则一身疲倦。父子二人同赴巴中,心态大不一样:巴中是父亲的圣地,不是我的圣地;父亲是我的圣人,不是别的圣人。

  当时,巴中与内地的距离就像地球与月亮,隔着两个时空。但这并不重要,我只在乎父亲是否开心,毕竟他刚刚遭了一场横祸。

  父亲兴致勃勃指着招待所正中的大榕树:“这是我干老孩儿(干爹)”。然后解释,小时候算命的说孩子难养,要多认干爹。

  “那你认了几个?”我问。

  “3个噢,除去这棵大树,就是乡里的一块大石头,还有一个人”。

  “人呢?”我又问。

  “和你爷爷奶奶一样,早死了。可大石头一定还在。”

  我心头砰然一动,若没有这一木一石一故人,我可能就站不到这里了,想着想着就对大榕树长长一揖:“爷爷好”!

  父亲兴致勃勃,当下执意带我赶往金碑,这让县里负责接待的同志很紧张,一口一个老红军地叫着,说:“莫急,路太撇,赶上黑路要不得。”搞得父亲没脾气,只好拉我登上南龛坡,看魏晋时期摩崖造像,赏唐代被贬宰相严武墨迹。我偷乐,革命传统教育改历史文化熏陶了。

  一早,乘上县里惟一那台老轿车,沿着七拧八拐的山间土路艰难前行,又是6、7小时光景,忽见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隔岸就是金碑了。这时,不知从哪冒出了几个光屁股的半大孩子,兴奋地在车头前乱蹦乱叫,一看就是没见过汽车。

  “大佬馆和大老倌的大少爷回来了!”等在河边的老艄公一声长长的吆喝,一条渡船缓缓摆了过来。见父亲神情凝重,我忽感时空倒错,似乎回到了旧中国,继而又产生了认祖归宗的复杂心境,原来这个老家真的是存在啊!不觉心头哽咽。


  (二)

  第二次去大巴山,改革开放春风刚刚吹来。父亲这时已经离休赋闲,但忙忙碌碌不减当年。“叶落归根要养根”成了他的口头禅,从成都到巴中,尽管颇有李白的蜀道难味道,但他还是穿梭其间,乐此不彼。

  这次循着那条蜀道老路再入巴中,不仅仅为了探亲,还受母亲之命,劝父亲回城。在母亲眼里,父亲简直是走火入魔,拖着一副不中用的身子,干着一些不能及的事情。

  我的到来,让父亲非常开心,仿佛是组织派来的。很快我发现,他在这里颇受欢迎,参与的事情真还挺多,修水库、修公路、建林场、帮贫扶困,什么都爱问,什么都爱管。

  赤贫如洗的叔叔,成了他重点帮扶对象,从买鸡买鸭到买猪买牛,一心打造一个脱贫致富的典型。我知道,尽管父亲收入不低,但并不富裕,由于花钱大手大脚,寅吃卯粮是经常的事情。可是枉费父亲苦心,叔叔一家却一直没有脱离贫困线,四壁透光的老屋蚊虫躁堂,不管买给他什么能喘气的活物,不久都会被充进饥肠辘辘的肚肠。

  那一年,夏天很热,整个中国都在发生着巨变,历史将一个国家的变革、一个老区的脱贫、一个老人的执着,戏剧性地系在了一起。但是,不管是国家、老区还是老人,当时都还不知道改革开放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这时候的巴山蜀水,在我心里已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故事,而是打着包头、背着背篓的山民和一排排青山绿水间黑乎乎的瓦片房;也不再是课本中那个梦幻般的“红军摇篮”,而是刻在石壁上“赤化全川”的四个刚劲大字,以及老年人口口相传当年闹红时的一连串细微末节。


  (三)

  第三次来大巴山,父亲已经作古。由于母亲悲痛病倒,只有我和姐姐、弟弟从成都乘车奔丧巴中。一路上,乍暖还寒,淫雨霏霏,山路蜿蜒,还不时遇到滑坡,状况极惨。沿途有山民拿着工具站在路边默默等候,看似好心帮忙,实则趁雨打劫,垫一下路2元钱。当弟弟发现一些路其实就是有人预先破坏了的后,开始火爆起来-----

  “都是太穷给闹的,算了吧”。大姐力劝道。

  我紧紧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像小时候父亲抱着我一样,生怕丝毫闪失,任凭一路颠簸。灵车走了一天多,经过了南充的罗瑞卿大将老家,经过了仪陇的朱德元帅老家,最后终于到了巴中的父亲老家。

  县里对父亲的去世,表现出令人感动的重视,一位姓张的女副书记一直陪着,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正值清明,雨不停地下,人越聚越多,鞭炮齐鸣中,父亲骨灰被安葬在南龛坡下的烈士陵园内。我选了一块最高的墓穴,居高望远,脚下是一城瓦片房,还有那条弯弯流淌的巴河。父亲终于可以安息了,永远睡在了他一生眷恋的故土里。“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古诗《从军行》在我耳边飘过,不过是换了个意境。

  按照父亲遗嘱,将一大包旧衣物留给了叔叔。叔叔不言,只是老泪纵横。以后每次回乡,叔叔身上永远穿的都是父亲略显宽大的旧军衣。

  需要补充的是,翌年,忽接母亲电话,梦见父亲住在一个漏雨的房子里,浑身淋湿,要我赶紧陪她到巴中看看。见母亲身体已无大碍,遂请了几天假。当和母亲一同站到父亲墓前时,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雨水顺山而下,父亲的墓被冲开一个大洞,隐约还可以看见里面的骨灰盒。于是赶紧找来工具,将土重新培实,并在四周挖了泄水沟。见母亲欣慰地笑了,我心强烈地震颤,没有一辈子的默契,怎能让母亲知道冥冥中父亲的需要?

  临走时还发生了一件事。退休巴中的张崇渔老人,发愿兴建南龛坡红四方面军碑林,奔走于全国,得到了各方大力支持。母亲也捐了钱,聊尽微薄之力。崇渔老人建议给父亲在碑林里立块碑,但时间很紧,一时找不到人来书写。于是我这个作战参谋就派上了用场,为父亲撰文、写碑、画像一气呵成。以至20年后的今天,南龛坡红军碑林成为全国奇观后,父亲的碑也成了林中一景。张崇渔老人每每都告诉来瞻仰的人们,这块老红军的碑是惟一一块由子女亲手完成的。


  (四)

  第N次回大巴山,山乡巨变。父亲走后10年,母亲也追随而去。父母合葬后,到大巴山的脚步更加勤快了起来。

  这时候的中国,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二、三十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入关WTO、召开奥运会、神九上天、蛟龙入海,一个个大事接踵而来。

  巴中在90年代后期由县升为地级市,大片的瓦片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新建的高楼大厦。江北的农田上,甚至崛起了一座现代化新城。

  巴中人不仅吃起了肯德基、吃起了麦当劳,也喝起了可口可乐,只是叔叔总有点喝不大惯,坚持认为,这就是兑了水的国字号止咳糖浆。

  父亲的陵墓换成了大理石的,可是却再也望不出去了,视线被陵园外冒出的几座高楼挡得严严实实。

  有一年,单位组织会议,我建议就去大巴山的光雾山。很多人表示怀疑,是不是要大家陪你一人遭罪?可是到了后,却一个个开心得乐不思京。光雾山,美!春季百里杜鹃映日开,秋季千里霜叶遍地红。

  这些年,大巴山也进入了市场经济。当然,没有人知道市场经济还会带来环境污染。巴河的水先是渾了,接着就枯了。过去河里没人吃的甲鱼、螃蟹,竹林中多得是的竹鼠、斑鸠子,统统不见了,被大梦初醒的人们作为野味捉了个精光。

  后来,突如其来的汶川特大地震,导致了8万个生命消失,让贴近的大巴山也受到了强烈震撼。然而,震后的大规模重建,却让巴山蜀水再展新颜。

  这次回巴中,带上了旅居国外回乡探望的二姐。从北京乘飞机到广元,下飞机就上了高速路,一个多小时唱着歌便到了城里,住进了四星级宾馆。

  第一次回大巴山的二姐,显然不清楚巴中的旧日容颜,只见城内车水马龙,城外生机盎然,于是盛赞老家山美水美城美人更美。

  开车经过金碑竹溪河新修的石桥,顺着尚未被政府关顾到的泥泞山村小路,来到叔叔儿子新盖的二层小楼前。只见年近九旬的叔叔孤零零坐在院子里,已经认不得我是谁。我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几千元钱,装在叔叔衣兜里问:“想起没有?”

  “想起了!”叔叔老眼里忽然冒出了光芒,接着流出了泪水。村里几乎所有的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只有几个老人在乡看家护院,这也算是世道变化给老区带来的一粒酸梅吧。

  这一天里,在城中给父母扫了墓,还在微信里发了几字:“巴山蜀水又清明,肃穆陵园雨不停。父母碑前花锦簇,千言万语祭英灵”。又到乡下给从未谋过面的爷爷奶奶扫了墓,心里轻松了许多。非常奇妙的是,晚上梦见父亲就在身边,似乎从未辞世。醒后,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怅惘。

  在过去的30年里,一个最落后的中国红色老区,发生了最不可思议的人间沧桑。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地方,能在短短时间里,可让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命运出现如此深刻的变化。中国人虽不是神,但也不是一般意义的人,真的是很了不起!

  写下这几段朝圣的文字,是想告诉世人,近百年来中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变化中印有父辈的足迹。常言道,叶落归根。父辈尽管一辈子吃苦,但他们是有根的一代,而我们这代人却似乎找不到根脉了。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又一次要告别我心中的圣地了。对大巴山来说,任何的人来人往都是微不足道的,但也全都在冥冥中挂了号的。我将像父亲告诫我那样告诫后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自己是大巴山的子弟,以后所有的梦,原本都是在这片圣土里做起。


  附:《父亲》

  父亲腰杆儿笔直,性子刚烈,站像一棵松,坐似一根钉,穿什么衣服都是一个兵。

  父亲刚参军那会儿个大人小傻楞愣,白天睡觉晚上打仗整个人都懵懵懂懂。华云山战前与人比辣子,两大碗,透底红,咽下去冒汗冒烟肚子痛,两腿发软走不动。连长说:“狗日的,真孬种,跟不上队伍就枪崩!”比输的弟兄不落忍,背上他撒腿就跑一阵风。枪一响,父亲肚子不再疼,跟着连长往前冲,连长倒在血泊里,父亲头骨被子弹钻了个洞,鬼门关里闹腾了一整冬。

  父亲长征到甘孜又挂了彩,他说格老子的枪子儿怎么总是找哥们儿!毡房里躺了小半年,伤没好就天天帮着藏族老乡担柴挑水打牛粪。

  父亲数星星,记月亮,盼着红军来接人。卓玛姐姐舍不得,言语不通指天指地要他倒插门。“你留了吗?”小时候我傻傻地问。“留下哪能还有你?”说到这里父亲总是很开心,眼角瞟着母亲看反应,然后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且自信。

  父亲后来当了党代表,讲党课时说马列主义就是马很烈骑上要注意,干革命就是骑烈马,只有很注意,才能得胜利。领导骂他乱劈材,他说能点火就没关系,然后咧着大嘴笑嘻嘻。

  父亲脑子灵光,打仗勇敢,领导常表扬。20几岁当政委,麻子山战斗一营当关,硬是卡住日军一个联队不让偷袭359旅大后方,获得勇士称号披红戴花很荣光。后来部队南下他留在岳阳扩力量,一人拉起千杆枪。千杆枪换来一把奖品小手枪,王震旅长亲自来颁奖。

  父亲乐颠颠带枪带队又去打老蒋,再次负伤住院差点见阎王,却因祸得福认识了漂亮小护士,小护士后来成了父亲的夫人我们的娘。打那以后父亲就有点怵打战,天不怕地不怕里多了点儿女情长。

  父亲带着6处枪伤一身毛病一直坚持到从朝鲜熏天战火中撤回鸭绿江,在医生不适合再工作的诊断下转业到地方,66年却被打成了走资派,造反派操家游斗还缴走了他的命根小手枪。

  父亲挂着牌子遭批判,咬牙怒目昂首站在台子上。红卫兵过来按他的头,他大吼:“反动派枪子打过的你龟儿子也敢碰,死了也要算这个账!”吓得小娃娃一缩手,从此再没人和他来较量。

  父亲离休后不服老,回家乡与仍旧穷得叮当的老哥们混得热热闹闹,为老家脱贫解困穿梭奔走不辞辛劳。他说来于民众再回于民众,叶落归根很重要。

  父亲本来身子糟,山区环境潮湿,缺医少药,让他在命坎“七十三”时无法再撑熬。临终时,父亲拉着我的手,嘴角喃喃翘。我俯身侧耳以为有遗言,却听他用厚重的低音声哼起了黄河谣:“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然后又用自创的二部轮唱方式唱出声来:“风在风在——马在马在——黄河在黄河在——咆哮咆哮,咆哮咆哮——”。

  父亲是唱着走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遗骨被乡亲葬在了出生的山坳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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