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阴冷的冬夜。 灯光,惨白的灯光。 北风呼号,雪花乱舞,音乐低回,哭声悲怆。

       肃穆的灵棚一侧,摆了几张桌子,几只木箱子,支着锣鼓家什,扩音器、CD机,一根木杆上拴了一只高音喇叭,文秀就站在阴冷的寒风里,放开嗓子嚎哭那段学唱了好多遍的丧歌:

      “娘啊,俺那亲亲的娘啊

      你怎么就舍得走啊

      你的儿女好悲伤

      想娘念娘娘不归啊

      黑漆的棺材当堂放

      孝儿孝女泪汪汪

      想起娘亲养育恩啊

      悲悲切切哭一场

      俺的亲娘啊…… ”

      文秀哭得悲婉凄切,荡气回肠,鼻涕横流,泪珠滚滚。直哭得孝男孝女落下了悲伤的泪水,直哭得围观者一个个心里酸酸的,眼圈红红的。按照大知客(丧事经理)要求,文秀哭完了就唱那首新学来的《安魂歌》:

      文秀的《安魂歌》刚刚唱罢,大知客过来说:“一哭大姐,死者大女儿想点个节目。”

      “行,随便点吧。”

      这时候,那位面若冰霜的大女儿慢悠悠地走过来,用沙哑的嗓子慢悠悠地问:“哭丧的,我要你哭着绕棺材爬三圈,然后再给我死去的母亲上一炷香。”

       文秀瞥了那个女人一眼:“我没这样哭过,你要非让我这样哭也不是不行,但少了500块钱不行。”

       那女人又慢悠悠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钱,数出三张,抓在手里:“500太多了,300吧,正好爬一圈儿100,钱在这儿,你先哭,哭得好我兴许会给你加钱。”

       文秀想:300就300,只要给钱就行。但她从那女人木然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种轻蔑,就感觉心里像长了芒刺一样扎得慌。但在心里叮嘱自己:为了钱,该忍的就忍吧。

       此时,雪花大了许多,远近皆白。文秀站在棺材前表情沉痛地酝酿了几秒钟情绪,突然爆发出一声高亢、凄厉的哭喊:“亲——娘——啊——”并拖出颤颤的长音,紧接着又一声更加高亢、悲痛欲绝的:“俺那亲——亲——的娘啊——”边哭边爬,围着灵堂整整爬了三圈,最后爬到棺材前躬身敬香,边鞠躬边嚎啕,那场面算是真正的悲,足可以用感天地泣鬼神这个词了。把孝男孝女们的悲伤情绪调动起来,一个个被感染得唏嘘不已。那位大女儿此刻也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哭号起来,大知客找她要钱,她只把钱递出来,脸却一直用白布遮掩着。文秀见了,心说:哼,你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你!

       要在往常,这哭丧的场子周围会有很多观众,而今天实在是太冷了,观众寥寥无几。然而,文秀就只管哭,才不管有没有观众呢,只要有人出钱,再冷也哭。那哭声抑扬顿挫,是哭又似唱,是泣又似诉,哭得灵棚里那孝男孝女们无不动容,哭声随着北风飘出村子,飘向黑茫茫的四野。正哭的起劲,文秀感到裤子口袋里手机在振动,她估计又有业务来了,但哭声不能停啊。哭完了一段,她赶忙掏出手机一看,不是联系业务的,而是远在上海读书的儿子高小山打来的,她和丈夫高山嘀咕了几句就转身离开哭丧场。高山随即抄起二胡就拉了起来,高音喇叭里顿时响起了悲凉哀伤的二胡曲《二泉映月》。

      文秀顶着风往北跑,直跑的听不到喇叭声了才停住脚,拨通了儿子电话,声音沙哑地说:“小山啊,你来电话时我正表演节目,怎么,有事吗?”儿子告诉她:女朋友的奶奶死了,他要陪女朋友回老家奔丧,今天晚上的飞机,完事后带女朋友认识一下未来的公婆。文秀边听边点头:“哦,哦,哦,好,好,好。”

       通完话,文秀心里就直翻腾,小山要回来,这两天可不能再接活了,家要收拾收拾,未来儿媳妇是第一次登门啊。听儿子说,他交的女朋友,人不仅长的漂亮,家庭条件也挺好的,在县城里住。况且,儿子小山根本不知道他每天花的钱都是父母哭丧赚来的,所以不能让儿子因此而自卑而脸上无光甚而会瞧不起父母。小山上大学这些年,文秀两口子一直盼望儿子找个对心思的女朋友,前些日子,小山打电话说他有女朋友了,从他欢悦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儿子很中意那女孩儿。过去,小山就以父母都是文工团演员而自豪,好几次来电话都说女朋友对未来的公婆也有崇敬心理,因为她父亲也是搞艺术的。这让他们夫妻俩倍感欣慰。

       天好冷,文秀就站在凛冽的北风里,肆无忌惮的风把她不太长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

       儿子的电话让文秀的心绪一下子乱了。

       文秀以前是县文工团的台柱子,主持节目是全团第一,论唱歌,民族、通俗、美声样样出色,论唱戏,京剧、评剧、河北梆子路路皆通,可以说是团里最红最风光的,也曾在省里歌手大奖赛拿过奖,也曾与国内很有名的几位歌唱家合过影。可是吃惯了金碗铁饭的文工团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直落到工资只发40%的地步。她的丈夫高山在文工团也是首席乐手,笙管笛箫无一不精,锣鼓家什样样皆通,唢呐二胡在省乐器表演大赛拿过金奖。可毕竟是县文工团,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月下来俩人工资加在一起还不过两千,眼看文工团无法生存,县里痛下决心进行改革,全体买断工龄,解散文工团,自谋生路。自此,他们的生活就如雪上加霜难上加难了,公婆都有病,儿子上大学,还要置房子娶媳妇,这成了夫妻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心头大病。困顿无奈的文秀无意中在一张小报上看到一则报道,说是南方、东北、陕西等地有一种代人哭丧的行当,并且已形成了一种办丧事的新时尚,也很赚钱。她就和丈夫商议、揣摩、分析,最后夫妻俩达成共识,认为:外地既然有这种行当,说明就有市场,就有社会需求,咱这一带还少见,眼下人们办丧事都好攀比,好面子,要热闹,如果从事专业哭丧说不定就是一条别无选择的生路。

       他们决定试试。印了几千张小广告,丈夫高山借了辆摩托车,到周边县镇专往电线杆子上贴。为了避人耳目,十里以内的业务不接,新换了手机卡,并为自己起了假名,叫“一哭大姐”,取本地第一哭的意思。他们跳丧舞、唱丧歌、演丧戏、哭爹、哭娘、哭哥哥、哭弟弟、哭姐姐、哭妹妹,把演唱艺术和器乐演奏搬到了悲伤的哭丧场,还真就凭着他们出色的哭功在方圆百里打开了一片哭的天地,无论哪家办丧事,你棺材差一点没事,饭菜差一点没事,都没人笑话,但你要不请文秀夫妻俩哭灵,便会被人们认为小气不舍得给死者花钱,观看的人就很少,冷清的丧事多没脸面!谁家丧事只要有他们夫妻出场,看出殡的人就格外的多,甚至三里村五里店的人都来看,丧主家就感到很风光。

        所以他们的业务非常繁忙,经过一年的打拼,也算是哭出了名气,哭出了品牌。尽管不体面,尽管没有领导接见、合影,没有豪华的灯光,没有气派的乐队,但却实实在在地赚了钱,每月都能赚到万儿八千的,可以说在精神上有了缺憾,在经济上找了平衡。不过,他们干这行当,公婆不知道,娘家父母不知道,亲戚朋友不知道,儿子小山更不知道,每当小山回家,夫妻俩的手机就关机,就穿戴的板板生生光彩照人地陪小山出去玩,就避免了外人与小山接触,小山就一直以为父母做的是脸面很风光收入很丰厚的文艺工作,心里就一直保持着很阳光很温馨的感觉。

       文秀就这么想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哭丧场,丈夫高山赶紧停止了呜呜咽咽的唢呐,凑过来埋怨道:“你去哪儿了?这半天就我一人演独角戏了。”

“嗨,儿子来电话了,等回家我给你细说。”

      夫妻俩你哭我唱,你唱我哭,哭了又哭 ,唱了又唱 ,待他们回到家已是凌晨了。文秀告诉丈夫:“这几天咱不能接活了,小山这两天要陪女朋友奔丧哭奶奶,然后到咱家来认你我这未来公婆。”

       高山笑了:“哎呀,瞧你神神秘秘的,我以为有嘛大事了,那好,咱不接活儿了,正好歇歇。”

       尽管很累,夫妻俩却丝毫没有睡意,他们把以前在舞台上领奖的照片,与李谷一的合影照片,藏在衣柜里的一大摞获奖证书都翻出来,放在显眼的位置,把屋子布置的特有艺术味道。

        转天,风停了。夫妻俩把哭丧行头和锣鼓家什都藏在隐秘的地方锁起来,然后继续收拾屋子,天天在外奔波,屋子里满是尘土。文秀搬把椅子,踩上去想擦擦玻璃,突然手机响了:“喂,是一哭大姐吗,我是清水镇,我们镇长的老婆死了,镇长点名让你们来捧场啊。”

       “哎呀,真对不起,这几天家里有事,不接受业务。”

       “可以多给钱。”

       “不是因为钱,实在对不起,请另找吧。”

        挂断电话,文秀说:“你就是县长的老婆死了俺也不能去啊,你说对不对,老公?”

        高山附和道:“就是,他就是镇长死了咱也不去。”

        话音未落,手机又响了:“喂,是一哭大姐吗?我是马桥镇,明天我们家迁坟,请你来帮忙哭坟。”

        “真对不起,我们的业务排满了。”

        “就哭半小时,半小时300块行不?”

        “要男哭还是女哭?”

        “男女都要。”

        文秀犹豫片刻,悄声对高山说:“半小时300,就是3000也不去。还是在家等着儿子、儿媳妇。”

        高山努努嘴:“听你的。”

        放下电话文秀叮嘱丈夫:“告诉你啊,儿子来之前,谁找也别答应,所有业务一概全推。”

        “嗯。”

        正说着,手机又响了:“喂,一哭大姐,我姓苗,我干妈的波斯猫死了,她老人家心疼的不行,想让你替她哭哭猫……”

       “哭什么?你再说一遍。”

       “是哭一个陪我干妈八年的纯种波斯猫,你知道那可是我干妈的心肝圣宝贝啊,干妈待猫比待我还亲……”

       “啊?你让我去哭猫?你自己去哭吧,等你干妈死了我再去替你哭。”

        说完“啪”一摔手机:“哼!就算我们哭丧的丢了自尊,但也不能低贱到去哭一只猫啊?他就是给一万块钱咱也不能去!”

        文秀气得直喘粗气。丈夫劝了一句:“别跟人计较,咱的广告里不是没说不哭猫吗。”

       “哼,看来人要是没了自尊,就猫狗不如啊!等我把老人孩子的事都打理好了,你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赚这没脸面的钱了。”

       “是啊,这一年多来,我见了熟人就躲着走,亲戚朋友家有红白喜事都不敢靠前,这钱挣得太低贱了,见人矮三分啊。”

      “为了赚这个钱,咱们是瞒了父母瞒儿子,瞒了乡亲瞒朋友啊。”

      夫妻俩边说话边收拾屋子,转眼就到了中午,俩人都有些累了,文秀煮了两包方便面,打了几个鸡蛋,正要吃饭,文秀的手机又响了:“一哭大姐吗?我是北河镇河东村,我们村最年长的老寿星李奶奶下世了,请你们来助阵。”

      “别,您别说了,我们业务太忙,实在对不起,这活儿我们接不了。”

      “欸,听你声音好耳熟啊?你是文秀吧?一哭大姐原来是你呀?”

      “啊?你?你认识我?弄错了吧?北河村我没有熟人啊。”

      “我是李兴国,去年刚办了退休手续。我老家就在北河村,过世的李老太太是我亲娘。你无论如何得来帮忙。”

      “啊?是李团长啊?”

      文秀的脸腾的红了,打来电话的李兴国曾是县文工团的团长,可以说有恩于他们夫妻,因为他们夫妻俩在团里能成为台柱子和首席乐手,全仗着李团长慧眼识珠给他们机会呢,去年文工团解散时李团长也提前退休了。

       “啊,李团长,我,我们,这……”

        文秀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兴国说:“文秀啊,我倒觉得哭丧也算是一门艺术呢,听说咱们孔圣人也曾经给人家哭过丧吗?我非常理解你们,也非常支持你们的选择,不要小瞧自己,你们这也是搞服务嘛。”

        “给老领导丢人了,您千万别笑话我们啊,干这一行实在是因为没有出路,也实在是没有人格啊。”

        “ 嗨,是你们思想还不够解放,这是艺术,咱们过去演戏,不也是有君臣,有父子,有喜有悲有苦有乐吗?一样的道理,别推辞了,明天早晨我派车去接你们。”

        “老领导,我们确实有难处……”

        “有嘛难处?堂堂正正地哭丧,理直气壮地赚钱!”

         “不是, 我们……”

        “不要说了。明天我派车去送你们去哭坟,直接到北河村。”

         放下老团长电话,夫妻俩面面相觑,怎么办?

         高山说:“没办法,推不掉了,就得去呀,反正儿子来了也要电话联系的,实在不行咱就中途撤退。”

         “嗯,也只有这样了。”

         第二天,夫妻俩被李团长派的车直接拉到了北河村。

         一下车,李团长就迎过来打招呼,夫妻俩边搭讪边穿上“工作服”,也就是一身白色的孝服和一双软底黑布鞋,据说也是从南方学来的。

        文秀握住李团长的手,红着脸说:“老领导啊,不瞒您说,我们不仅哭爹苦娘哭兄妹,就连猫狗死了也有人让我们去哭,我们可真是天下第一贱了。”

       李团长摆摆手:“嗨,不能这么说,有人请你们哭,而且业务量还很大,正说明社会需要你们,你们适应了社会需求,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体现了自己的价值。还要啊,我未来女婿今天也在,你拿出点真本事。”

        见大知客走过来,文秀松开李团长的手:“老领导,不好意思,我们该上场了。”

        “好,你们该怎么表演就怎么表演,该怎么要钱就怎么要钱,我先去忙点别的事。”

       高山先上场了,本来他是乐器手,但为了赚钱不会唱也得唱,他的嗓子不好,劈劈喇喇的,但唱得很投入:

       自古有盛必有衰

      有生必有死 

      哪有人生而不死

      无常已到世事都已抛

      我劝已亡者别想家乡

      我劝后辈儿女不要太悲伤 

      山中少有千年树 

      人间少有百岁娘

……

       然后是闺女哭娘,文秀上场唱了一段《英台哭灵》。

       再然后是二儿子,二闺女,三儿子,三闺女,从上场开始就没停顿,夫妻俩轮番唱,轮番演,看热闹的人还真多,喝彩声不断。

       这时,大知客走过来,手里举着一张百元票子挥舞着喊道:“下一个,未来孙女婿点一个哭奶奶。”

       哭奶奶啊?往往这种小辈儿点哭的活儿都由文秀来完成。文秀用白布把脸一掩,长叫一声:

       “奶——奶——呀——,

      我的奶奶,我的亲奶奶呀

      ……

      文秀边哭边侧目瞅一眼跟在大知客身后的那位年轻人,只见李团长那未来孙女婿陡然转身朝远处走去,边走边解着白布腰带,显然是刚刚穿上那件里面衬了红大褂的漂白大褂。瞧那身量,那走路的样子多像自己的儿子小山。于是,文秀想起带着儿子女朋友回家的儿子的事,瞧瞧天色已经不早了,此刻小山正赶往回家的路上。快结束眼下的活儿,拾掇拾掇回家吧。

       好歹再无其他人点,文秀夫妇的工作总算结束了。李团长让大知客给他们钱,文秀死活不要,说,李团长过去对他们的恩德,正愁没机会报答呢?李团长说:“一码是一码。你们辛苦表演了一场就该得到报酬。”推搡半天,拗不过李团长,文秀夫妇拿了钱,大知客派车把他们送回村。

      天色暗下来,仍不见儿子小山的影子。文秀焦灼,给儿子打电话。响了老半天,对方才接,听筒里响着嘈杂的声音,好像儿子在车站。

       “小山哪,你在哪儿?”

       小山沉吟片刻说:“我在火车站。”

       “咋不回家?”

       小山没好气地说:“我不想回了。我要回学校。”

       文秀就生气:“你就不想见爹娘?俺们也想见你还有你女朋友哪。”

       忽然,儿子带着哭腔说:“······我见过你们了,在今天下午的葬礼上·····你们真给我丢人!”

       文秀心一沉,感觉有一把小刀子在自己的胸口上戳,原来李团长的未来女婿就是自己的儿子。她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向心脏里汇聚,在心脏里掀起了汹涌波涛,她觉得那颗心脏就要蹦出来了,她感觉自己的脸在热辣辣地发烧,脑袋嗡嗡直响。“儿子,儿子,爹娘那也是为了你······”

        但小山关了手机,听筒内响着阵阵盲音。

        高山抢过手机打,小山那边已经关机。文秀心乱如麻,悲伤欲绝,鼻子一酸便哭了出来,拖着哭丧的腔调――

       “俺可怎么办啊

       俺的难处谁知道啊

       儿啊,俺那亲生亲养的儿啊

       没法和你说啊

       俺的儿啊 ”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