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随军南下,后来转业在外面做官,发誓不要家里又老又丑又病的老婆。我大娘嫁鸡随鸡死活拼着不离,硬是守着儿子苦捱,那儿子便是蝈蝈,按辈份我该称堂哥。

  小时候的事情像天空的浮云,消失得极快,很多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蝈蝈顽皮得很,爱吵闹叽叽喳喳,到哪儿,哪儿便不得安宁。蝈蝈从小爱生病,瘦得像只猴,却很精明,会编各种款式的草篮鸟笼条筐,会上树掏鸟下湖捉鳖,常常弄得泥巴满身,总惹得我大娘村前村后地叫骂。前后村几十个孩子,蝈蝈是个头儿,排阵式就显出一股大将的模样,戴我大伯扔家里不要的破草帽,帽上用面糊贴上红纸剪的五角星,腰里插着烧火棍刻的木头枪,高喊一声“冲啊!”那些五颜六色的杂牌军便嗡地撕杀在一团了。我先是远远地站着看,后来慢慢地走过去参加,蝈蝈一声叫“丫头片子,回去!”见我不走,便两指往口中一夹,“嘘”的一阵口哨,闹作一团的孩子们便倏地一下子跑散了。有一次为了甩开女孩儿,蝈蝈竟用麻绳把我的小辫拴在皂角树上,我抹着眼泪一次又一次到大娘面前告状,当然全为了蝈蝈不跟我玩。我大娘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吵了几句,动真格儿打蝈蝈却是极少的。大娘的床前贴满了打着红勾勾的考卷,并常常站在门前,望着东邻西舍得意洋洋地说:瞧咱蝈蝈多出息,我一天才做六个工分,蝈蝈一次就考七八十分,最少的也得五十分呢!我大娘盼着蝈蝈有出息,却不想让蝈蝈当大官,她说,当外大官肥水外流,老婆孩子都不要,没用处的!蝈蝈三年级那年,家里来了个小丫头,面黄肌瘦的,像我一样扎着两只羊角辫。我妈说,那是我大娘领来给蝈蝈做媳妇的,我觉得挺好玩,见面就喊,“蝈蝈,你的小媳妇呢?”蝈蝈立刻低着头走开,往日那耀武扬威的神气再也没有了。每天早晨,浓雾刚刚现开一条缝,蝈蝈便和那个小丫头一起在井边抬水。吃水井离村子很远。一只小木桶,两个小人儿,一步一晃地走着,不时有水花从桶口撞出来,撒一路淅淅沥沥的潮印儿,暗红的枣木扁担在雾里吱吱呀呀地响。平日那么讨厌女孩儿的蝈蝈,和小媳妇在一块的时候,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呢?有一天我起了个大早,躲在老井边柳树林子里悄悄地望着:蝈蝈和小媳妇一前一后远远地走来了,一人扛扁担,一人提水桶,小媳妇把桶轻轻放在井台上,蝈蝈用扁担钩吊住水桶把井水提上来,小媳妇慢慢蹲下去,接住一头扁担,两人就像演哑剧,一声不响地抬着水桶走了,蝈蝈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走在前面的小丫头。小丫头穿着红褂绿裤子,两手紧抓扁担头,一闪一晃地走,样子很单薄。

  怎么会这样?我很纳闷。原来蝈蝈并不喜欢小媳妇。

  我和蝈蝈俩的外婆家同住一个村子。有一次,我穿上新做的衣服,和蝈蝈一起去外婆家。重阳节刚过,天高气爽,阳光明媚雀子唱歌小鸟飞翔。我们走一气,跑一气,捉一会儿蚂蚱,挖一会儿野菜,兴头高极了。我说,“蝈蝈,走亲戚怎么不带小媳妇?”“闭上你的臭嘴!”蝈蝈突然恼了。看着他那铁青的脸,我再不敢多嘴,我知道他厉害,若真的牛劲上来,没准会把我按在齐腰深的荒草丛里,塞一嘴土坷垃呢!

  空气突然紧张了。我们不再撒欢儿跑,也不再云雀般地叫。我们默默地走。走到一片向阳的土坡,蝈蝈开口说话了,“歇会儿再走!小心累伤你这个胖墩,麻烦我还要背着你!”我正要拣个平坦干净的地方坐下,蝈蝈一把扯下我脖子上的红土布围巾,铺在荒草丛中。我伸手夺过来说,“这是妈妈刚染的,怎么可以放地下?”“丫头片子懂什么?新裤子比土布围巾贵多了!一条粗布围巾有什么好,长大了我有钱给你买个羊毛的!”“你吹牛!我不信!”“不吹牛,不信拉勾!”两只小手挂在一起了。蝈蝈力气真大,一下子就将我拉倒在草坡上。新裤子弄脏了,我哭嚷着不愿意。蝈蝈说,“啧啧,别哭了,将来除了给你买条羊毛围巾,再加条羊毛裤不行吗?”边说边跪在地上,一点一星地掸去我新裤子上的泥土,我破涕为笑,我们握手言和,重新背靠背坐在土布围巾上。太阳暖暖地抚摸着我们的面颊,快乐就像许多蠕动的小虫。我很想唱一支歌,可是我只会“两只老虎跑得快”,蝈蝈会唱“卖报歌”,我央求蝈蝈教我。“蝈蝈!”我刚喊了一声,就被反扭了胳膊,“叫,再叫,看你还敢不敢叫我蝈蝈,该喊我哥哥了!”

  “放开我!”我大声叫着,“臭美你,我才不叫你哥哥呢!你讨厌我,我就喊你一辈子蝈蝈!”

  “小傻瓜!”蝈蝈一下子转过身子,“谁讨厌你啦!”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玩?”

  “哈!那也叫讨厌吗?你跑不动又爱哭,碍手碍脚的,怕你委屈不叫讨厌,真的!”蝈蝈两只手按在膝盖上,样子极认真。我第一次看见蝈蝈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清澈。这使我想起了晨雾中老井边他那晦气模样。

  “蝈蝈,给我说句真话,我就喊你哥哥!”我突然提议。

  “说吧!”蝈蝈点点头。

  “喜欢那个小媳妇吗?”

  蝈蝈坚决地摇了摇头,之后一下子扳起我的脸,沮丧地说,“不准你再提这个字眼!你知道吗?别的男孩都嘲笑我,咱们是亲亲,你不要也跟着起哄!懂不懂?”

  “懂懂懂!”我吓得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好一会儿沉默,我忍不住又问,“不喜欢为什么不赶她走?”

  “那是我妈两斗小麦换的!”

  “嘿!两斗小麦有什么稀罕?等长大了我给你做媳妇,一粒麦子也不要!”不料这话把蝈蝈吓坏了,他一巴掌捂住我的嘴,红着脸说,“傻丫头片!你知道小媳妇是干什么的吗?”我挣脱他的手,摇头晃脑地大声唱,“知道知道!不就是小小子儿坐门坎儿,取媳妇生胖墩儿吗?有什么了不起?”蝈蝈吃惊地望着我,突然伸出两个指头在我的鼻梁上狠狠地刮了几下,小声说了句“没羞没羞?”便抓起地上的红围巾,在衰草连天的荒坡上,高扬着跑开了。蓝天下金阳中,那围巾红得耀眼,就像一面鲜亮的旗帜。我追着那面旗帜,不停地喊,“等等我,坏蝈蝈!”

  蝈蝈比我高两个年级。乡村小学缺文体老师,每到音乐体育课,就合并班级上大课,所以每到音乐课,我就美美地挤到蝈蝈身边。有蝈蝈在谁也不敢欺负我。我们多想唱歌啊!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希望会唱许多许多的歌。可是我们的那个音乐老师却是个五音不全的老头。一到课堂就喊个班干部上讲台领唱几支老掉牙的歌,然后让大家自修,只要不出声,干什么都行。大家一自修,老头便坐在老式木椅上眯着眼睛打瞌睡,甚至还会发出轻轻的鼾声。这一段时间既无聊又自由,两个年级的孩子各显神通,叠纸片儿,捏泥蛋儿,弹琉子,画小人儿。老头偶尔睁一下眼睛看看没有喧哗,便放心地继续瞌睡。有一次,老师又像往常一样喊大班长领唱,唱完了就歪在大木椅上入睡。正是夏天,午后三点多钟的太阳斜穿过西窗,烤得同学们直淌汗,老师坐在前面拐角的阴凉处睡得正香。不少同学都悄悄溜出去,蝈蝈也走了。

  教室东窗前有棵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像撑起一把巨大的伞。有一条大青虫吐着细丝从低垂的槐枝上悠悠荡荡地吊下来。落在了窗台上,正朝着大班长的桌子探头探脑。

  溜出去的同学陆续回来了,有人发现了奇迹:一条大青虫挺气派地在老师的脖子上旅行,爬过肩头,绕到耳后,最后停在老师的面庞上。大家屏住气,瞧着这千载难逢的奇观。嘘唏声悄悄地由前至后蔓延。老师醒了,睁开眼扫了下一教室,似乎觉出了气氛的异样和脸上的异常。伸出干柴一样的五指,朝脸上一摸,那肥硕的大青虫便攥在那瘦削的掌心里了。老师“呀”的一声,便从老式木椅上弹跳起来。冷冷的眼光森严地望着,脸也由白变红变紫,“谁干的?说!”没有人回答。“好吧!没人承认,那就全体起立,跑步到操场晒太阳!”同学们一听都怕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晒太阳就等于烤火呀!“是谁干的快说呀!干吗敢干不敢承认呢?”有人小声议论着,小同学们哭丧着脸,快要哭了。“出去,快出去,到太阳底下集合!”老师喝斥着,教鞭像雨点似的敲在讲桌上。唏哩哗啦一片响,满屋子人极不情愿地走出教室。这时蝈蝈突然站起来,“不要!是我干的!”

  “噢!我早知道是你干的!”老师咬着牙冷笑。“好吧!我叫你这个敲一百遍锣都不上杆的小猴淘气!”老师提着教鞭走下讲台,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把蝈蝈从位上提了起来。又用手狠命地拧蝈蝈的耳朵朝前面拉。蝈蝈咬着牙一声不吭,脸憋得乌紫。蝈蝈是我的亲亲呀!我怎么能忍住呢?“老师,你放开他!不是他干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一时变得那么勇敢。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干的?”老师白着眼盯我。

  “他刚才根本不在教室!”

  “啊!上课跑出去了!我说教室哪来的大青虫呢?”老师眼睛瞪着像铃铛,扬起细硬的教鞭狠劲地抽打蝈蝈的屁股。

  “别打了别打了!”我哭着跑过去哀求老师。

  “傻瓜!臭丫头片,别求他!”蝈蝈跺着脚朝我骂。

  “好!叫你嘴硬,狗大年纪娶个小媳妇,不知丢人还来念书,媳妇把你宠坏了!”老师的嘲弄深深地刺伤了蝈蝈。只见他像个疯子,一闷头向老师前胸撞去。老师愣了一下,立刻反扑过来,双手卡住蝈蝈的脖子。偏偏蝈蝈不肯忍让,平时的劲全使出来。两只手不停地搔老师的腋窝,嘴里叫着“瞌睡虫,我怕你吗?”老师被搔痒了,忍不住松开双手,蝈蝈一猛劲撞过去,老师仰面摔倒在讲台上,头角碰了讲桌腿,出血了。全屋子的孩子都飞跑出去,全校的师生都围了过来。

  蝈蝈被留校察看了。我很伤心,我埋怨蝈蝈:为什么要说谎?根本不是自己干的,硬往自己身上拉。现在连学籍也没有了。蝈蝈却说,“有什么了不起,我早都不想念了。”

  说是不想念,可蝈蝈一天课也没缺,并且和大班长交上了朋友。大班长的书包每天都是蝈蝈背着。蝈蝈还把自己心爱的弹弓给大班长玩。谁知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蝈蝈突然把大班长狠狠地揍了一顿,之后又把他扔进了大甲溪,要不是被人发现,差点淹死。这一回学校可不留情了,坚决彻底地把蝈蝈赶出了校门。我大娘接到了学校的通知,怨恨与悲伤交加,一下子背过气去,好多人揉脖子擀胸口才缓过气来。我大娘哭着怨蝈蝈不争气,骂学校不分青红皂白。蝈蝈不吃不喝,发高烧病了好几天。趁星期天我悄悄去看他,又低又矮的小屋里黑乎乎的,蝈蝈躺在土坯垒的地铺上,人更瘦,瘦得只剩下两只大眼了。高鼻梁也失去了往日的神气,呼哧呼哧地像拉风箱。见我来了,蝈蝈挣扎着坐起来,脸上泛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蝈蝈见我发窘的小样就说,“还记得那条大青虫吗?”

  “记得,咋不记得?是它害了你!”我愤愤地说。

  “不!不怨大青虫。是那个大班长,那个放了虫子又充好人不敢认错的大班长!”

  “就为这,你打了他?”

  “嗯,我恨这样的孬种!”蝈蝈气仍不消地咬咬牙。

  “可是,你再也不能读书了!怎么办呢?”我很替蝈蝈发愁。

  “好办,下田做活,长大了有的是力气!再说,我还可以试着去找爸爸。”

  是啊,蝈蝈为什么不去找爸爸?蝈蝈应该去找爸爸!蝈蝈那个做官的爸爸,知道蝈蝈心里有多苦吗?

  我和蝈蝈小声地说着许多以前从未说过的话,样子就像两个小大人。临了我从怀里掏出最心爱的小金鱼笔说,“蝈蝈哥,这个送给你!”第一次这样称呼,羞得我脸通红。蝈蝈将小金鱼笔放在手里,摇来晃去摆弄一会儿,又交给了我,“我是哥哥,不能要你最喜欢的东西!再说,现在我也用不着笔了。”

  “哥,不读书,你会着急的!”

  “不会,还有妈妈陪着我呢!”

  我们正说着,小媳妇一声不吭地进来了。蝈蝈呼地拉起被子,蒙着头躺下了,等到小媳妇出门的脚步消失了,才又从被窝里钻出来。我觉得小媳妇好可怜,就问蝈蝈,“干吗不理她?”

  “这辈子,都不理她!”

  “你不读书了,没有你陪着我,我会孤单的!”

  “不会!你成绩好,别人不敢欺负你。路上离坏孩子远一些就行了。读书是挺好玩的,千万不要学我啊!”蝈蝈拉住我的手,“自己走路别怕,谁要欺负你,回来告诉我,反正我现在是个天不管地不管的野孩子了。”

  “蝈蝈哥,好好养病!我会每天来告诉你学过的新课!”我将一块上面印有abcd的印花手绢塞在蝈蝈的枕头底下。我想,只要蝈蝈哥看见了这块手帕,就一定会想起我、想起学过的课本。

  蝈蝈哥虽然犯了错误,可是在我幼小的心里,蝈蝈哥却是天底下最好的最棒最勇敢的男孩儿。无论到哪里,我都会坦然地承认:蝈蝈哥,是我的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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