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的时候,奕欢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偏不倚,时针恰恰指向夜里三点,就像被施了魔咒一般,每一次奕欢犯病,从晚上十点半开始折腾,到打完针吸完氧从医院回到家的时间都有那个冷冰冰的数字三,两年多啊,她犯过多少次病,去过多少次医院,在死神的手里挣脱过多少次,她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这个耳朵样的“3”,她讨厌这个数字,一看到这个数字就心惊肉跳。奕欢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超自然的力量捆绑住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窝在自己的臂弯里,眯着酸胀的双眼,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到家不许看表,到家不许看表。可是,一进屋,她还是没有忍住,就那么短暂的一瞥,奕欢的眼睛里一下子失去了色彩,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相片,她瘫扑在床上,一头扎进枕头里。
妈妈小心翼翼地帮她脱掉鞋子,试探着轻轻挪动着她的双腿,见奕欢没有抗拒,就加大了双手的力度,将她的双腿挪移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奕欢的脚。然后,绕到奕欢的头前,蹲下来,趴在她耳边说:“好闺女,我们喝一杯蛋白粉再睡啊,好么?”
奕欢没吭声,妈妈等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那——,妈妈去弄了哦,马上就好,我们再加点维生素哦,很快的。”又转身对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个满脸疲倦的男人说:“他爸,你先给孩子捏捏脚,让她轻松轻松,在医院里吸氧、点滴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孩子的身子都累僵了。”母亲的声音有点哽,一边吁吁叹叹地说着一边向厨房走去。把脸深深埋在枕头里的奕欢知道妈妈又哭了,她不用睁眼就能看到妈妈满眼的泪水,紧蹙的眉锋,还有眼角的鱼尾纹,才四十岁的妈妈只用了这两年半的时间,就迅速地衰老下去,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女人了。
“沧桑—沧桑—”奕欢在心底反复哀叹着这两个字,不禁想起自己两年来,被一种连医生都无法确诊的莫名奇怪的病缠魔得生无可恋的种种情形,想起妈妈在她面前那总是小心翼翼的话语,爸爸眼底深处的颓败,家里因她的怪病所笼罩的压抑沉闷的气氛;想起同学们能够天天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课,在宽阔的操场上奔跑跳跃,而自己从明天开始又得请假休息至少一个月,又会接到好多同学同情的信息,还有班主任老师怜悯的关心,奕欢不由得悲从中来,泪,突如泉涌,起初,奕欢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在哭,还只是默默地将眼泪揉进枕巾里,渐渐地就抽抽噎噎起来,她极力地抿着双唇,想把眼泪咽回去,可是,她越抑制,眼泪反而越发不听使唤,越涌越多,心底的悲伤也越聚越痛,直至自己再也无法控制的一哽一哽地哭出声来。
父亲慌了手脚,停下揉捏着奕欢脚心的双手,一步奔到奕欢床头,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急急地说:“好孩子,好孩子,我们会好的会好的,爸爸今天又联系了上海的一个老中医,联系好了我们再去那里看看,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你想啊,上次北京的那个老医生和天津的那个医生说的不是同样的话吗?只要你放松心情,一定会没事的啊,真的会没事的啊,听话,啊……”奕欢更加放声的悲啕起来,那声音就像一条堵塞已久的河水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缺口一样汹涌奔腾,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嗯嗯嘤嘤地哭,不管父亲怎样的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她觉得她必须要哭个天翻地覆,沟满壕平,才能把那个魔咒解开。
厨房里,不知妈妈打翻了什么,“咚”的一声脆响,瓷器与地砖猛烈撞击碎裂的声音,在这个寂静凄哀的凌晨越发敲得刺耳,楼下邻居家的灯亮了。爸爸急急得给奕欢掖了掖脚下的被子,匆匆跑向厨房,他看到奕欢的妈妈正使劲地用右手攥住自己左手的手背,鲜红的血从妈妈紧握的手指缝隙渗出来,洇红了她还没有来得及脱掉的米色风衣的袖口。“怎么了,这是?那么多血?伤到哪里啊?”爸爸急吼吼地问。
“ 哎,快把汤药和那碗冲好的蛋白粉给奕欢端去喝吧……喔,我没事,幸好药锅里还够我一碗的药量,不然我就得少喝一次,这可不行,还有一个多月就入冬了,很快的……嘶!很快的……就会好的……嘶!”因为疼痛,妈妈不禁从咬紧的牙缝间嘶嘶地吸着气,手也开始微微地颤抖。
“不要再固执了,还要我再说多少遍你才肯听劝?那些都是没有科学论证的东西,怎么能信?”爸爸小心地捧着妈妈流血的左手,一边仔细擦拭,一边说,“唉,你呀!幸亏伤口不深。不然……”
“总得要试试呀,我有信心的,马上就冬天了,雪也很快会下的,坚持坚持,一定会好,一定会很好的。”妈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道听途说!亏你还是知识分子!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各方面计量的再精确,因为体质不同也不会有一样的效果,哪能乱来!唉——”爸爸眼白充血,双目圆睁,声音里充满了焦躁和愠怒。
“已经坚持八个月了,还有一个月,就一个月,总会好的!”妈妈伸出右手食指在爸爸眼前左右晃了晃,眼神坚定,语气里带着企盼的亮光,这亮光如同一把利剑在黑暗中招招都刺进了奕欢的心。
奕欢不再流泪,也不再悲戚,此刻的她因了这利剑的刺痛反而有了一种了无牵挂的轻松感,隐隐地还夹杂着一丝幽怨和失落的恨意,“爸妈终归还是对自己失望了。”奕欢想。从三年前爸妈告诉她,他们要给她生一个小弟弟那天开始,她就下意识地意识到这一点了,当她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的心底有着不可名状的恐慌和抵触,无助的像个在旷野里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搀拉着她的双手正在渐行渐远,甚至会彻底松开,她好怕这种被漠视被丢弃的感觉啊!后来,她就莫名其妙地得了一种怪病,两年半的时间里她辗转于京津各大医院,就诊于各科专家,吃了上百种药,花了大把的钱,可还是无济于事,从初三到高二她几乎每个学期只有一半的时间能去学校上学,大部分的时间是待在家里或医院里吃药、吸氧、打点滴,妈妈为了照顾她也是一年中大半年都在请假歇班,还乱得焦头烂额,更别提小弟弟的影子了。
大概是今年年初吧,妈妈一反常态开始注重养生了,凡是奕欢吃的营养品,什么羊奶啦、蛋白粉啦、进口VC啦、蜂胶啦等等,更可笑的是连奕欢在中医门诊开的汤药,妈妈也要拿来一起喝,每天如此,从未间断。奕欢明白,妈妈这是跟隔壁张姨学的在做备孕啊,邻居都说张姨就是备孕做得好,年初的时候就生了个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男孩。奕欢清楚地记得,那天妈妈从张姨家送贺礼回来,遮不住一脸的欣羡和兴奋,她咂嘴咋舌的形容着婴儿的美妙可爱,手舞足蹈,笑意盈盈,就好像自己得了一个宝贝似的,最后,妈妈偷偷看了一眼书桌旁做作业的奕欢,拉着爸爸的衣袖压低声音说:“我听到了个最好的方子。”她努努嘴,示意爸爸去客厅说话。
“胡闹!愚蠢!”客厅里传来爸爸的怒喊。
“哎呀!小点声,你听我说完……下过雪最好……小张说的确实是……是一种中药……我当实验……一定得试试……我们……男孩……”虽然妈妈的话是断断续续的传来,可是正在装作不在意的奕欢还是听明白了,她把这些残缺的碎片语言连缀起来就可以还原妈妈完整的意思,她想:妈妈不就是想在冬天怀孕夏天分娩吗?因为自己是在春天孕育的,印象里妈妈似乎说过春天的各种花粉树絮过敏源太多,会对胎儿不利。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健康的孩子,而不是像自己一样成为家里的拖累。
“拖累,拖累,我是拖累……爸妈终于厌烦了,他们终于急切地想要一个男孩了,他们等不及了……什么要先把我病治好再要小孩,什么闺女儿子都一样,他们介意的还不就是自己是个女孩?可是我也介意啊,我也想让你们满意啊,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唉!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哪有什么无私啊,虚假,虚假,都是虚假……”奕欢在心里反复挣扎着回旋着这些话,恨意又渐渐地浮升上来,她不知道是恨自己还是恨父母,“怪病,男孩,伪装”,这些词盘桓在她的脑海里,让她突然感觉到那些因为病痛的折磨而失去的元气,正迅速地从四海八荒聚集起来充斥了全身,她的五脏六腑,七窍四肢,甚至连头发丝都满了力量,于是,奕欢就那样腾身而起,阔步昂首,满脸泪痕地冲进厨房,她要告诉他们:她都明白了,她也厌烦了,她还恨……
然而,就在奕欢气哼哼地踏进厨房的一瞬,那些刚刚聚集的洪荒之力仿佛是收到指令一般,突然间又迅猛地四散逃去。眼前的爸妈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看见奕欢突然出现,两个人都惊愕得抬起头看着她,错乱的眼神中带着悲戚,或许还有绝望和内疚。妈妈举着缠着纱布的左手,爸爸正将一块胶布贴在妈妈的手腕上,当奕欢的眼扫过这一切的时候,将要脱口而出的那句“烦和恨”在喉头咕哝了几下,蹦出口时却变成一句有气无力的“我的药呢?”。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奕欢居然主动来吃药了!爸妈错愕之中,慌张得不知如何讨好。妈妈笑得有些僵硬,递给奕欢药碗时小心翼翼的用嘴唇尝了尝冷热,奕欢木着脸接过碗,她不想看妈妈那讨喜的目光,那里面隐着虚假的企盼,奕欢转过身背对着妈妈,轻轻地说:“你们……你们,就这么,这么着急要个男孩子?哦,不过,很快就会下雪的,你们……”
“是是是,很快会下雪的!哦!其实,闺女和儿子是一样的,将来给你生个伴儿,可以减轻你好多负担呢!男孩子可以保护你呀,是不?”
妈妈说到最后还痴痴地笑了起来,在这刺耳的笑声中,奕欢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一起喝下去的还有奕欢仅存的对爸妈的那点自责。
她没有在意身后那两双疑惑不解的眼睛,再一次阔步昂首地回到卧室,关紧房门的一刻,她低沉的说了句:“从现在开始,妈妈不用在我屋里睡觉了,像以前一样,等我有事再叫你过来。”
这次得病,奕欢只在家里呆了十天就坚持要去学校上课,她再也不愿意闷在家里和妈妈待在一起,妈妈的每一个疼爱的眼神,每一次周到的侍候都让她觉得那是一种不得已的理性责任和职业性的关心,而她要的却是纯粹的爱。奕欢明明知道自己太贪婪要的太多,可是,她抑制不住那种渴望,那种被爸妈真爱的渴望,她总感觉自己像一株干渴的秧苗被自然的雨露遗忘了,再也不会舒心舒身地生长了。
“我宁愿选择冷漠!”坐在教室里奕欢怅怅地想。一上午四节课,奕欢只听进去两节,一节数学,一节生物,一个逻辑强,一个奥秘深,奕欢喜欢这两门课程,她可以在这样的逻辑思维和生命本质的探索中找到踏实安全的快乐。还有一刻钟第四节的语文课就要结束了,奕欢看了看窗外,暮秋的阳光明亮干净,是什么时候窗前那排金银忍冬挂满了一颗颗红玛瑙般的小红果呢?鲜红饱满的果实在萧瑟寂寥的深秋越发显得艳丽夺目,那一对对并生的晶莹剔透得小红果密密匝匝,扑啦啦地涌进奕欢的眼里,冬天近了,金银忍冬的果实挂满枝头的时候,就是秋露终结寒冬迫降的时节了,“冬天马上就到了!马上……到了……”奕欢只觉得喉头一紧,呼吸立即被堵塞在鼻孔里,她张大嘴仰起头,却只能出气不能吸气,喉咙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发出“哏——哏——”地倒吸冷气的怪音,她站起身双手拼命抓住书桌的一角,书桌翻了,书本笔纸散落一地,她睁大眼睛四处找寻可以依靠的地方,却不能挪移一步。原地打转浑身颤抖的奕欢,脸色铁青,汗水涔涔地晕倒在地。
教室里顿时一片慌乱。
睡梦里,奕欢一会儿坐在实验室的角落里研究着人头骨的结构,一会儿奔跑在荒草萋萋的无人旷野,一会儿又徘徊在校园落满秋叶的甬路上,当她飘到教室窗前那一丛丛挂满红色浆果的金银忍冬前面时,粒粒珠玉似的果实散发出清清淡淡的甜香,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顿感气息舒畅,心神飘荡,她俯下身子,轻轻折下那根果实长得最大最鲜最艳的枝丫,把它捏在手里,像风车一样转动起来,阳光下,每一对小小的红果随着枝丫旋转的速度,忽明忽暗,忽疏忽密,透过这光与影,静与动的曼妙,奕欢仿佛听到妈妈在说:“怎么会这么快发病了呢?我们得抓紧时间了,老天,你快点下雪吧!”
“要不就试试吧,不过,必须我先试……那个医生约好的是下周五的下午,他让我把所有的检查单子还有病历都拿去。”爸爸压低声音说。
“三年了,我们怎么就没有……”
“会有的,我们都会好的。”是爸爸在安慰妈妈。
奕欢流出泪来,冰凉的泪水顺着眼角淌到枕头上,她感到从头到脚从未有过的寒意,这寒意让奕欢从睡梦里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吸着氧,她是被老师和同学送到医院的。奕欢不想睁开眼睛,不想看到妈妈苍白的脸,爸爸颓败的眼神,还有他们故意装成的轻松的神态。“他们是真的厌倦了。”奕欢想,“他们是真的被自己吓坏了,就连备孕都要选择时辰季节、雨雪天气!他们是有多么着急想要一个男孩!他们已经等不及了!……可是,为什么爸爸也要试?他也要备孕吗?试什么?吃药么?哼!多么可笑!……以前他们可从来没有在自己病的时候讨论过这些事啊?我——真的——成了他们的赘累!”奕欢有些愤怨,鼻子抽嗒了一声。她马上感到了妈妈的一只手抚上她的头,她嗅到了妈妈身上淡淡的青草的香气,这是她曾经多么熟悉,多么安心的味道啊!如今,却成了陌生的冷漠。
又一个十天过去了,奕欢要去学校,妈妈的脸顿时又变得煞白,“真的要去学校吗?”妈妈声音沙哑地问。
奕欢没有理她,继续穿着那件牙黄的棉服,那是年初爸妈带他去北京看病时买的,很轻软,很暖和,大概花去爸爸半个月的工资,这对一个高中生来讲算是奢侈品了。
“奕欢,不会再……”
“不会!”奕欢坚决打断妈妈的话,声音铁一样的生硬冰冷。她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门,留下一句:“会下雪的!你们会好的!”
“是是是,会好的,会好的……”妈妈无比欣喜地大声回应着,楼道里震荡着她低沉的回音。
天灰蒙蒙的,没有风,没有云,空气沉沉的,干冷干冷的,路上的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赶着路,冬来了,真的来了!
走进校园,奕欢看到梧桐树、白蜡树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光秃秃的枝干裸露在空中,丑陋又寂寞;月季剪得只剩下主枝,再没有那种恣肆张扬的美丽了,凌霄花丢尽所有的花瓣叶片,凌乱成一条条虬扎的细蛇,盘旋在书廊的上方。校园里大部分景色都变成了黑白相片的模样,唯有教室窗前,那排金银忍冬还在固执地点缀校园的生气,所有枝杈上依然缀满了鲜红夺目的灯笼似的小红果,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地连成一片,旗帜一样招摇飘风,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冬来了!
冬来了!雪来了!
下午第二节一下课,同学们都大声吵嚷着奔出教室,“真的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同学们吵吵着,连老师都一反常态地微笑着,没有去制止学生一下课就坐不住出去玩的举动。
奕欢的心沉了沉,“终于下雪了,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凄凄地想。
奕欢不想出去,她的心里压着“下雪就会都好的”那个孤单冷酷的秘密,她猜不透为什么下雪就会都好了呢?下雪了,是他们都好了吧?是他们的厌倦有了驱散的依靠了吧?他们的企盼有了安放了吧?……爸、妈,在你们眼里我就是那些掉光叶子的树吧?是树下那根多余的旁逸斜出的枝杈吧?好在,你们的冬雪来了!
奕欢没有管住自己的脚步,她走出室外,一股凛凛的冷风钻进衣领,她哆嗦成一团。
细细的雪连成了一条条丝线,让人有种春雨的错觉,奕欢将手伸向空中,翻开手掌,雪悄无声息的化了,却不沾湿掌心,因为太沙,太粉,还没来得及凝聚便在那片温热中消散了,奕欢想:这样的雪注定收获不到孩子的惊叫,更收不到诗人的吟叹,农人的夸赞,它是雪世界里的丑小鸭、灰姑娘,它的并不优美的飘落就如一个喑哑的嗓音在说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妈、爸!你们等的是这样的雪吗?
虽然雪是如粉如沙,毫不粘连,但奕欢还是惊奇地看到了那些玛瑙般的颗颗红色果实上,顶着一小撮白色,薄薄的雪就那么小心翼翼的落在金银忍冬的枝上杈上,落在它珠圆玉润的籽实上,红白相间,安静美丽。奕欢的心莫名地起了一阵温暖,“妈妈若是看到这幅画面,还会像小时一样,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欢跳吗?”她酸酸地想。
傍晚放学回到家里,奕欢赫然发现客厅的茶几上、阳台上铺满了红色的小果子,走近一瞧,一对对并蒂的圆圆的红珠不正是金银忍冬的果实吗?这些籽实怎么会跑到家里来了?难道是妈妈摘的?果然是母女心息相通?奕欢的心底再次起了一阵温暖,笑意涌上嘴角。
妈妈兴高采烈地从厨房跑出来,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蒸饭,她上下打量一下奕欢,亮着嗓门欢快的说:“下雪了呀!下雪了呀!今晚我们吃你最爱吃的金银蒸饭,小米是老家新收的,大米是泰国的香米,嗯——好香啊!你闻闻!”
妈妈把碗递到奕欢的鼻子底下,伸着脖子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奕欢,眼神热情真诚,充满期待,像个有了重要发现想要得到夸奖的孩子。看到妈妈高兴的样子,奕欢听到那句“下雪”时涌上心头的恁怨,突然变成了一种不忍的难过,她难得的对妈妈咧了咧嘴,算是一种回应。妈妈已经很知足了,况且终于下雪了!
“这些果子是你摘的?”吃着饭奕欢问妈妈。
“可不是呗!我一看外面真的下雪了,就跑到西环外的郊野公园里摘了那么多来,嘻嘻……”妈妈得意地笑着。
“你觉得——好看?”奕欢试探着问,她的心有些忐忑,她希望听到的是:知道你喜欢看这些小红灯笼。
但是,她听到的却是将她再次推向冰谷的话,“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种药材,下雪后,药性才会增大。你隔壁张姨听说后告诉我的,说喝了很管用的。”妈妈狠狠地咽下一口饭,接着说道:“终于等到下雪了,我要先试试喝,看会不会有……有……啊,有用啦!”后面的话妈妈有些吞吞吐吐。奕欢终于明白了,原来妈妈摘这些果子也是为了备孕啊,她盼着的冬天、下雪除了想要在这个季节孕育一个孩子外,到底还有这样一个原因啊!
“张姨只是听说,你就敢喝?”奕欢怒了,她知道妈妈千方百计想尽办法准备怀孕,却怎么也想不到为了要个和自己不一样的孩子居然以身试药!你们多么偏爱啊!
奕欢再也吃不下了,她推开饭碗在妈妈的惊诧中逃回卧室,她要逃,快快得逃,逃开那些刺痛的谜底!
“有一天,你若感觉没人爱你……那一天,你要珍惜你自己……你要珍惜你自己……”奕欢睡梦中被歌声惊醒,有那么一瞬她搞不清是什么声音,但她只是短暂的一想就明白那是自己手机的铃声,她慌慌张张的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是爸爸,想起来了,今天是周五,爸爸一早就出门了,去和约好的那个老医生见面,奕欢看看时间,晚上十点九分,她按下接听键,里面就传来爸爸急吼吼的声音:“奕欢,奕欢,你妈妈呢?”
“在那屋吧。”奕欢犹犹豫豫地回答。
“她是不是摘了金银忍冬的果子?”
哼——奕欢鼻子里哼了一声,真是都兴奋了,为了下一个孩子以身试药,从来不考虑万一出事第一个孩子会怎么样,“嗯——”奕欢拉长声音又从鼻孔哼了一声。
“奕欢,奕欢,你听爸爸说,你一定要制止妈妈喝这种果子的汤,告诉她,等我回去,我先喝,没事她再喝,这只是民间的一种方子,我们还没有确定是否真实,你告诉妈妈千万要等我,啊?”奕欢再怎么介意爸妈的举动,还是被爸妈之间这种相濡以沫的真情感动了,她不是不希望爸妈要一个比她健康的孩子,也不是恨那个孩子夺走了爸妈对她的爱,她只是有些酸涩,有些恐惧,有些自责和惭愧,当然,也有些怨愤,因为,爸妈对她失望和厌倦了,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知道了,我一会告诉她。”奕欢闷闷地说。
“ 好闺女啊,奕欢,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关于你的病,我见到的这个医生是我国著名的中医专家,他看过你的所有检查和病历,确定你得的不是怪病,是心理上的一种恐惧症,只要协调好各方面的原因就会没事的,具体的等我后天回去再说。”
“你找医生是为了我的病?不是你也备孕?”奕欢吃惊地问。
“哈哈哈——我说闺女,你怎么跟你妈似的傻啊?哈哈哈,爸爸就是备孕,也没必要这么着急地跑上海来啊,呵呵……嗯——”爸爸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不过,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是关于你妈妈的,你妈妈从今年春天起,听隔壁张姨说有一个朋友家的男孩得了一种跟你相似的病,四处寻医都无果效,后来,采用了一个民间秘方,就是入冬之后,采得头一场雪中的金银忍冬的果实熬汤喝,就真的彻底好了。你妈想给你试试,又怕这种东西会有毒,找了好些资料也没有得到证实真假的依据,可你妈又不想放弃,她说只要有一丝希望能治好你的病,她也要试。就这样,你妈她从那时开始,你吃啥,她就吃啥,你喝啥药,她就喝啥药,知道为啥么?嗯?喂——奕欢?”
奕欢咬住嘴大大的吸了一口气,轻轻说:“爸,我在听。”
“哦,知道你妈为啥跟你学吗?她觉得跟你同步,身体各项指标才能一样,到冬天下雪了,再喝那秘方汤药就能准确把握你能不能喝 ,你妈她啊,固执啊!你千万要告诉她等我回去,我先喝,确定不会中毒,她才能喝呀,她试喝了没嘛事你再喝,啊?还有,重要的是告诉你妈妈,这个老专家给你确诊了,不是什么怪病,会好的,啊——”爸爸还说了些什么,奕欢已经听不见了,她的心一阵阵的疼,针扎似的疼,她喉头发紧,呼吸变得急促,她想哭,可是眼泪堵在了心里流不出来,她拿着手机从床上转到地下,从地下转到床上,来来回回,找不到方向,最后,她终于跪在了书桌脚下,趴在椅子上嘤嘤哭了,眼泪似决堤的河水汹涌而出。原来,原来,这才是那个“冬雪”的谜底,我好傻,好傻!爸、妈!对不起!妈——,妈?
奕欢猛然收起眼泪,她蹭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拉开卧室的门,朝妈妈的房间跑去。自从她生病妈妈就一直陪她一个屋睡,但是,那一次从医院回来,她因为怨愤把妈妈赶回自己的卧室了。今夜,她多么恨自己那个愚蠢的做法,“倘若今夜妈妈不测,那我就是罪该万死。”奕欢恨恨地骂着自己。
妈妈卧室的灯开着,没人;奕欢跑向厨房,厨房的灯也亮着,她看见那个讨厌的陶瓷药锅放在橱柜上,里面还有半锅红稠稠的汤水,金银忍冬红色的浆果在锅底沉静的躺着,锅沿上有汤水倒出过的痕迹,奕欢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按住将要蹦出胸膛的心脏,跑向卫生间,还好,妈妈正坐在马桶上,脸色惨白。奕欢破门而入把她吓了一跳,“你着急用厕所?”妈妈惨白着脸问奕欢。
奕欢“噗”地舒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爸爸要我告诉你,我没事的,还有,你不要喝……”没等奕欢说完,妈妈就开始嗯哼起来,她使劲用双手按着腹部,极力弯起后背,一股浊气澎涌而出,如同憋足气的水龙头被突然打开水柱四溅,“你喝了?”奕欢哆嗦着双唇问。
妈妈低着头,有些沮丧:“唉,这么排泄会不会不好?再等等看。”奕欢的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她看着妈妈那满眼的挫败感,那惨白无血的脸,真想抱住妈妈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是,这几年里因为对爸妈误解而产生的怨愤,使得她羞于表达任何情感语言了,她转回身,轻轻带上了卫生间的门,里面又传来一声水流四溅的声音。奕欢匆匆走向厨房,她摸摸药锅,还有点余温,奕欢的嘴角慢慢上扬起来,她笑着,她想哼唱一首歌,一首《小红帽》的歌,她就这么想着想着就唱出声来,“……当太阳落山岗,我要回家,和妈妈一起进入甜蜜梦乡……一起进入甜蜜梦乡……妈妈,你为我以身试药,我和你一同吃苦。”当一大碗汤汁偷偷滑入奕欢胃里的时候,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快乐,那份迷失久远的安心和甜蜜悄悄爬上她的心房,这种感觉真好啊!
关掉灯,奕欢无声无息的爬上妈妈的床,她羞涩地将脸靠近妈妈的耳边,青草的幽香弥漫了奕欢的全身,她偷偷拉起妈妈的手,慢慢握着紧紧地握着,妈妈轻轻叹息了一声,“会好的,都会好的!”黑暗里,奕欢仿佛看到了满天的星子铺满天空,她想起六年级的时候妈妈带她去草原的那个夜晚,妈妈就这样紧紧握着她的手,躺在草原的露天帐篷里,她在虫鸣啁啾的声音里看到了灰蓝天空上漫天闪耀的星子,从东而西呼啦啦倾泻下来,落尽她无尽快乐的心上。
奕欢笑出声来。
“想啥好事呢?这样笑。”妈妈的声音柔美的甜腻。
奕欢轻轻的唱起来:“我独自走在效外的小路上,我把糕点送给外婆尝一尝,她家住在遥远又偏僻的地方,我要当心附近是否有大灰狼,当太阳下山岗,我要赶回家,同妈妈一起进入甜蜜梦乡……同妈妈一起进入甜蜜梦乡……”
今夜,奕欢十七岁,十七岁的奕欢在今夜提前举行了她的成人仪式,庄重而又严肃,疼痛而又欢欣。她是一个真正的成人了,她真正的知道了世间多变,不变的依然是爱。
奇迹终于发生了,奕欢喝下那一碗红稠稠的金银忍冬的汤水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她安然地把头靠在妈妈干瘪的胸膛上,和妈妈一起进入甜蜜优美的梦乡。
爸爸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当他打开屋门,看到这幅画面的时候,鼻子一酸, 眼里流出泪来,他稳稳神,高声地说了句:“哈哈,看看看看,你们娘俩睡成了小猪猪啦!我说的奕欢昨晚不等我说完就挂了电话呢,原来跑到妈妈怀里撒娇来了。”
……
那夜之后,奕欢再也没有发病,就好像她从未得过病一样。春天来的时候,妈妈怀孕了,她整天抱怨奕欢给她盛的饭太多,把她喂胖了,形象不好看了,奕欢用勺子敲敲她的碗边,像个大人教训孩子似的说:“喂!二宝妈咪,我可不能饿着我的弟弟啊,不然他出来会打我的,必须再吃一碗啊!”
哈哈哈哈哈哈
奕欢似乎比爸妈还要着急这个孩子的到来,她多想拉着那个孩子的手,在蓝天下奔跑,在草原上放歌啊!
她想:如果是个妹妹呢,我要教她唱歌、画画,还要教她手工;要是个弟弟呢,我也要教他写字、画画,还要教他耍拳,还要,还要,教他帮爸爸搬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