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是工地上最受欢迎的人。一是勤快,二是憨厚,干什么活也不惜力,比如要加班了,工头一吆喝,立即遭到一致的抗议,无非就是提条件加薪,工头的脸扭曲了,脏话就像喷粪一股脑地喷出来,当然前提就是每个人加一顿夜餐。这个时候,只有阿牛默不出声,时间长了,工友们就骂他内奸,他总是憨厚地说,出门不易,老板也不宜,都为了挣钱,就将就点吧。

  倘若有的工友出了急事,无论是谁,只要和他打声招呼,剩下的活阿牛就会给干,每次都会让老板和工友满意,在工地上,阿牛就是打补丁的,哪里需要就去那里。

  阿牛貌不惊人,身材瘦小,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即使再累,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阿牛的父亲去世得早,就在母亲肚子的时候,父亲就因为车祸失去了生命,伤心过度的母亲早产生下了他。

  阿牛九岁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持续的高烧使他的智力受到影响,再加上营养不良,这使他从小就饱受孩子们的嘲笑和欺负,可是阿牛性格温顺倔强,既不生气也不反抗,受了委屈也会挂着一脸的微笑。

  高中毕业后阿牛就去了工地,成了一个建筑工人。

  开始他在工地上做小工,伺候技工,和水泥、推沙子、搬砖,阿牛心灵,只有一年,他就悄悄学会了砌墙抹灰,干得有板有眼,比干了多年的老技工一点也不差。

  阿牛一年时间,走了三个城市,找的工作也都是建筑方面的,只是哪里都需要人干活,哪里都是拿不到血汗钱的工人。拿不到钱他就走人,好在南方天气昼夜温差小,住工棚或者露宿,都不会挨冻。这天,他在呼和浩特站下车,看到旁边一处建筑工地,遂提了包溜达进去。一辆车停在身边,下来一个相貌有些轩昂的人,他问阿牛,想做工吗?阿牛点点头。

  “啥学历?”

  “建筑技工。”

  “砌墙行吗?”

  “行!”

  “你一天、八小时能砌多少砖?标准砖!”

  “一千到一千八吧,这要看小工咋配合。”

  “红砖多少块一立方?”

  “标准红砖,二百四乘一百一十五乘五十三的,是六百八十五块,定额砌筑是五百二十九块。”阿牛不假思索地回答,跟着问话人往前走,什么抹灰、刮白、贴瓷砖、浇筑预制,你来我往,说得都是建筑上的事。走到一处工地的建墙处,问话人站住,说你来试试。阿牛扔下提包,抬腿登上脚手架……

  老板很满意,就留下了阿牛。阿牛的工地在内蒙古,他没来之前想象那里的风景一定很美,那小学书本上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图画曾经使他心潮澎湃,可是到了内蒙,工地大煞风景,别说牛羊,连个人影都没有,有的就是半人多高的野草,出去买东西也得花上半天的时间。而且内蒙日照时间长,他们早上五点起床,干两个小时才能吃早饭,然后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一天差不多工作时间达到12小时。

  那一天,是九月九,阿牛记忆犹新,老板从工地上把阿牛抽调出去烧锅炉,烧锅炉的老刘得了阑尾炎去了医院,也就是刚刚接手不到半小时,锅炉发生了爆炸,飞溅的热水和铁渣让他瞬间失去了光明。

  等阿牛从手术室推出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尽管阳光灿烂,对于阿牛,他的世界却是一片黑暗。或许阿牛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的失明,很安静泰然,默默配合护士,输液扎针,脸上竟一直荡漾着恬静的微笑。

  手术后的阿牛头上蒙上了厚厚的绷带,可是他竟然行走如飞,从病房到卫生间,他来去匆匆好如完人。

  阿牛自己不知道,老板只来了一次,丢下一万块钱的押金就没了踪影,送他来的工友,只陪他多半夜,天还没明手术没做完就赶回去上班了。其中的一个络腮胡子不停督催,快点回去吧,天不亮赶不回去,这个月的全勤奖就没有了,五百啊,干三天的啊!

  手术的三天,阿牛就静静躺在床上,虽然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但听满屋子都是其他病人前来探亲的家属,看得出,阿牛有些落寞。主治医生已经知道,他的老板已经发了话了,不管了,工地工钱还拖欠呢,要回的钱赶紧发工资,不能误了工期,至于阿牛,没有什么劳动合同,出了一万老板就算仁之义尽了,老板不怕,阿牛就是告去,也没什么证据,再说一个小小的农民工,人生地不熟的,想告也找不到衙门口的。

  第四天,阿牛床下的烟头堆砌了一大堆,看来阿牛一夜未眠。早上查床,阿牛请护士拨通了别人的手机,手机是按在免提上的,所以满病房都听得见。

  第一个电话打给一个中年男人,对方说在小摊上正吃早餐呢,说这几天活有些紧,走不开,问他好点了吗?阿牛说好多了,那人就说好好养伤,过几天去医院看看你,说完没等阿牛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打给一个女人的,听阿牛的声音有些激动,阿牛喊了声小芳,竟有些哽塞,眼眶似乎充盈了泪珠,可是那个女人只是淡淡地问有事吗?我在打麻将,真烦人,净放炮,你烦不烦,没事打什么电话?长途知道不知道?很贵的。说完不耐烦地挂了手机。

  阿牛又沉默了好一会,踌躇了一番,最终让护士又打了几个电话,不管是哪个电话,都是说不了几句话就匆匆挂了,阿牛就像瘟神一样,所有的人都在躲避着他。

  他一共打了六个电话,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结果都是大同小异的。他默默把手机揣到怀里,再也没有打,蒙头睡了起来。

  就是在这天夜里,在这个温暖的病房里,阿牛一下子变得健谈起来,他几乎说了多半夜,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他说他的老家在遥远的鲁西北,家里很贫困,没有什么特产,就靠几亩地艰难度日。原来村里每个人分得三亩地,可是随着一座座工厂不停地扩建,他们的土地被一点点蚕食,现在每个人都合不上二亩地了,于是村里的所有的壮劳力都出去打工挣钱。

  和他通话的女人是他的媳妇小芳。别看叫小芳,其实比他大六岁,是个寡妇,男人原来是个开长途的,出了车祸,保险公司赔了16万,本来她和女儿是最大的继承者,可是丈夫在村里是大家大户,兄弟七个,丈夫的赔偿款被大哥存到了银行,说是给孙女和老人留着,其实就是怕她改嫁带走,她和家里人反目,官司打了一年多,不了了之,钱一分也没得到,一气之下,小芳只好改嫁,嫁给了阿牛。

  阿牛到了三十还没有说上媳妇,就是因为孤儿寡母的,母亲有病,阿牛也没有什么技术,靠家里五亩薄田,自然发不了家的。小芳呢,二婚,在农村也是不受人待见的,阿牛家里虽然穷了些,但阿牛实诚憨厚,再说他就一个母亲,家里是非少,小芳过来就能当家,媒人一撮即和,在阿牛三十岁那年,和小芳领了结婚证。

  结了婚后的阿牛很知足,小芳虽然嫌阿牛相貌一般不会花言巧语,但阿牛听话,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而且也很疼她,慢慢也就没了脾气。看人家每年出去打工能挣好几万,小芳眼红了,就赶着阿牛去了工地,自己呢,在家倒也悠闲,除了拉呱就是和一帮老娘们玩牌。

  阿牛说他一个月挣2600,每个月留下200,其余的都寄到家里去了,小芳说攒够了钱买辆小面包,她在家开出租,为此,还报考了驾校,争取年底拿到本本。

  对于自己受伤这件事,他没有对小芳说,他不想让母亲担心,另外他还有一个小小的担心,他怕小芳有什么想法,最近几年回家,小芳老是埋怨自己的无能,谁谁买了车了,谁谁搬进城里了,听得阿牛耳朵都长了茧子。他要自己偷偷养好,反正离春节还有多半年呢。

  阿牛说,在小摊吃饭的那个人和他是上下铺,河南的,两个人本来并不熟,只是在一个工地上干活而已。去年,这个河南人在三楼掉下来摔伤了腿,当时是阿牛把他送进了医院,帮他挂号拍片住院,开始几天这个工友打上了石膏,行动方便,阿牛陪了他三天,少挣了三天的工钱,出门都不容易,就应该互相照应着。那个河南人出院时感动的热泪盈眶,说阿牛是真哥们,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可是就是这个人,阿牛住院快十天了,连一次电话都没有打来。

  或许屋内的空调温度高,或许是因为上了火,阿牛的嘴唇起了一个大泡,他的嘴发干,喝了一点水,脸色有些羞涩,他说他这一生也有一次美丽的暗恋。

  他说在许多人心中,暗恋是爱情中最美的样子,如同一朵隐在叶下的花,花开花落间,早已成就了最高处的果实。

  爱上倩男,是进入高中校园的第一天。

  她飞舞的长发,澄澈的眸子,如洒满阳光的花瓣,深深地将他吸引,从此他不知道,世间还有哪一处的风景,能够比她更美。

  想倩男的时候,一颗心饱满得似充胀的气球,青春的骨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牵扯着,向上,再向上。阿牛这么说着,一种幸福洋溢在脸上。他说,夜晚,躺在床上,整个人却又觉得感觉空空的,像汽球突然崩裂了,手心里,只剩下无法拼凑的碎片,以及捆绑气球的断线。

  那只是暗恋。

  无尽的暗恋,春草般,在身体里嗖嗖疯长,很多时候,真想冲过去,把深藏的心事告诉倩男,只是,也许由于羞涩,也许由于卑微,或者担心拒绝,令他一直畏缩不前,总之,一天一天,暗恋成了经年的陈酿,被他久久地封藏心底。

  阿牛说,这是一场一个人的盛宴。表面沉默,然而,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每一根头发,每一个细胞,在时光的河里,早已说得喋喋不休,喊得水漫金山。在暗恋无法控制时,他就俯下身,贴着冰凉的玻璃,吻自己偷拍的她的照片,安慰自己,每天思念一点点,点多了,就会连成线,而线长了,就一定能变长圆。

  倩男是名校花,耀眼的明星,自己只是围绕他很多旋转的一个小小的棋子,卑微到了尘埃里,对她,只能仰视,没有人注意他对她的爱,也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阿牛会爱倩男,那简直是个天方夜谭的事,阿牛丑陋生硬,就是一只笨拙的丑小鸭,但谁能否定,丑小鸭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春天吗?

  从见到倩男的那一刻,他就痴迷上了她,尽管没得到她的一句承诺,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还是默默注视她,默默暗恋她。

  就这样整整三年,他暗恋了她三年。

  没有不散的宴席,在阿牛的默默祝福声中,在阿牛的泪眼婆娑之中,倩男像一片云彩,轻轻离开了属于他的空间,他们被无情的现实分隔东西,倩男考上了大学,自己呢,回家务农,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农民。

  身隔异地,他还是忘不了她。

  终于见到了倩男,只不过,她已经嫁为人妇,但说实在的,真的为她高兴。阿牛平淡地说,语气有些哽咽。

  他说见到倩男纯属意外,那一年春节,在回家的县城,邂逅了倩男,只不过她的身边有一个英俊男子相挽着。

  他没想到她会喊出他的名字,当时的激动和欣喜真的无以言表,灵魂似乎出窍,但面对风姿卓约亭亭玉立的倩男,自己暗恋的三年的倩男,他却没有勇气伸出双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布满老茧粗糙如枯树皮,他只是对着倩男甜甜地微笑。

  倩男说你好吗?他只是点头,只是有泪溢出。

  他不知道怎么和倩男分手的,他恨自己的嘴拙,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话也不会说!手里,有倩男给他的名信片,那飘逸的名字一直铭记在他的心里。

  阿牛说,这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等待拆线的这几天,阿牛充满了渴望,他说眼睛好了就立即上班,耽误了半个多月,少挣一千多块呢。同室的人们听了都感觉到了一阵心酸,其实就是他自己不知道,大夫说,他的眼睛复明的概率几乎是零,人们不忍心告诉他。

  拆线的那一天,看得出阿牛有些莫名的躁动,紧张不安充盈着他的心,不停地在床上坐起坐下,那是煎熬。

  终于到了十点,护士告诉他准备进手术室前,他坐在床边有点发呆,最后叹息了一声,慢慢跟随护士进了手术室,看得出,他似乎等着某个人,其实他一直在等,可是在他住院期间,一个工友也没有来看过他。

  后来阿牛出了手术室,摘除了绷带,可是他的眼前仍然是模糊一片。回病床的路尽管只有几百米,阿牛蹒跚着走了很长时间,坐到病床,就去掏烟,手哆哆嗦嗦的竟然没有把烟点燃,烟卷掉到了地上,他颓唐地叹了口气,蒙上了被子,人们看到,被子在抽动,他到底没有忍住哭声,整个中午,病房没有一点响动,有的就是他低低的呜咽。

  据说,第二天夜里,在那个医院的六楼,一个失去双眼的小伙子,从窗口跳了下去。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令人悲惨流泪。阿牛是一个很平凡的人物,茫茫世界,就像一棵默默无闻的小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是一个小小的打工仔,靠双手艰难度日,可是一旦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眼睛,他的世界便轰然倒塌,他不想成为家庭和社会的累赘,就在那个凄凄黑夜,望着天空孤独的月亮,他想了好久好久,最终他无怨无悔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像一片落叶,悄悄地坠落。

  好多年过去了,见到高楼大厦就想起那些辛勤的建筑者,阿牛,那忧郁颓唐的影子,始终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可怜的阿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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