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由部队复员,分配在市水利局工作,单位距家甚远,午饭一般就在单位食堂凑合。


  那年代好像每个单位的食堂都是热闹所在,貌似西方国家的议事厅,同事们也只有此时此地方可尽情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高谈阔论,也很有几个能口若悬河的指点江山,好像以其之才,进政治局都有些屈才。更多的却是流言诽语李短张长,经此处交流并艺术加工后得以四处传播。

  每当大伙三一群五一伙分布于饭堂各处口沫横飞饭渣四射的大放厥词之时,24英寸的售饭口就出现一张热情万分的麻脸特写,白白胖胖的,像电视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声音尽管沙哑,却底气十足,声声句句都像自丹田喷涌而出,就他所感兴趣的话题发表高见。大家边吃边与那“荧屏”对话,很像现在的电视互动节目。


  那人就是局里唯一的炊事员王麻子,我们经常是参照他写在小黑板上歪歪扭扭的:大泡(包)子、水角(饺)、少斗牙(炒豆芽)、分正肉(粉蒸肉)、化角肉(花椒肉)之类的广告在啼笑皆非中疑疑惑惑买饭的。


  据说他参加过淮海大战,曾跟一位大首长当伙头军,那首长如今是军区司令,和麻子一直保持联系。前几年司令员因公来到本市,忙的市长书记屁颠屁颠像两只与主人久别重逢的小巴狗。招待首长吃饭时,司令面对一桌子山珍海味迟迟不肯动筷,懒懒地问:“听说王麻子在你们市,他如今怎么样啊?”市长书记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说:本市倒是有几个脸上长麻子的,可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姓王的。司令就耷拉下了脸子。书记赶紧让秘书去打听,好在那秘书听说水利局好像有这么个人,赶忙驱车赶去,把正在给人打饭的王麻子连拉带拽塞进小车请进了贵宾楼。


  王麻子是戴着他炊事员的脏围裙去的,秘书想找身体面的衣服给他换上,他大大咧咧摆摆手,说:“不就是见罗司令吗?有啥?就这!”腆着麻脸大摇大摆直往里闯。正在餐厅门口张望的市长拦住他,厉声喝斥:“一个伙夫怎么也敢上这里来?不知道这儿正接待首长吗?!”王麻子白他一眼,说:“不是你们首长请我吗?你请,我还不来哩!”这时首长的警卫员跑出来,冲麻子啪地一个立正,规规矩矩打个敬礼,高声说:“首长好!”王麻子就很首长地用鼻子哼了声。倒让市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赔上笑脸点头哈腰地让麻子首长进屋。司令员看见麻子,立时笑眯了眼,对坐在身边的书记说:“你,上那边坐,叫麻子坐这陪我。”书记脸一下红成猴屁股,讪讪地让出了那把椅子。麻子跟首长握了握手,大模大样地坐下,和司令有说有笑的推杯换盏,一桌酒席成了他两人的私宴,把书记市长冷落一边像没人答理的三孙子。


  直到司令喝红了脸,麻子白胖脸上也绽放出繁星般的红点,司令才拍着他的肩膀,指指市长和书记,说:“麻子,这是你的父母官,有什么事找他们,他们办不了,找我。”又对市长和书记说:“这可是我的兵,救过我的命,你们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可要多多关照哟!”市长和书记都慌忙起立,腰弓如虾,赔着笑脸:“首长放心,一定一定。”又冲麻子笑,“老王以后不要客气,有事尽管找我们好了。你的事就是首长的事,可不敢给首长添麻烦呀!”司令就和他们一人干了一杯,说:“麻子这小子是个色鬼,要不是在淮海战役时违犯纪律勾搭上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哭着闹着要带那女人回家,我还真不放他回来。要是一直跟我,肯定如今比你们官都大。”麻子就说:“司令别老揭我的短呀,我麻子长这操性,不抓住机会逮个小娘儿们赶紧成个家,还不打一辈子光棍?”


  麻子的媳妇是个有点妖冶的女人,高挑个,细腰身,大屁股,白白净净的,跟了麻子,真有点鲜花插到牛粪上感觉。可他们两口倒很恩爱,那女人没事常到伙房逛逛,麻子那时脸就笑成了一朵遭受虫灾的大丽菊,鼻子吸溜吸溜的眼围着那女人转,也顾不得去窗口谈三论四了。大家见了麻子媳妇笑的都很含蓄,背地里感叹不已:好汉无好妻,麻子屋里花闺女呀。


  麻子没爹没妈,十多岁就在城里有名的馆子“满福楼”当伙计,那年城里过队伍,他心一动就跟上跑了。开始当司号员,拿个铜喇叭跟在司令腚后乐颠乐颠地跑,常和司令开玩笑说:“咱俩一样,都是员呀,不就差那一个字吗?你是司令员,我是司号员。”罗司令也对这个整天油嘴滑舌的麻子小鬼没来由地喜欢。后来专给司令做饭的老炊事员被炮弹炸了个尸骨无存,后勤部长从下面调来几个人试着给司令做饭,都不合司令胃口,麻子就毛隧自荐,手脚麻利地烧了几个菜,司令一尝,好,比那老炊事员烧的还地道。麻子从此就放下小喇叭,跟定司令当了伙头军,成了馋嘴的司令须臾不可离的大红人。


  后来罗司令不知怎么得了个怪病,吃不下喝不下,人很快瘦成一把骨头,军医抓破头皮也查不出病因。正巧,麻子当小伙计时听人说过这病,叫什么名他忘了,只知道生喝王八血,清炖王八肉专治此病。司令就给警卫连下了命令,派一个班天天跟了麻子下河抓王八。下面的部队闻听也纷纷搞来王八孝敬首长,一时间弄的司令部处处是王八,拿麻子的话说就像呆在了王八窝里。不出一个月,罗司令就强健如初,还急不可耐地娶了文工团的一枝花为妻。司令说麻子这也是对革命有功,奖了他一枚军功章。听说文革时因为他自嘲那军功章是“王八勋章”还挨过批斗哩。


  淮海战役时,部队击毙一国民党团长,俘虏了那人的家眷。那其中就有现在的麻子夫人。几天后,要遣送那些人时,不知怎么搞的,那团座的小老婆坐到地上死活赖着不走,指名要嫁给王麻子。麻子也跑到司令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司令成全他们。司令弄不明白这短短几天里麻子对那女人施了何种魔法,把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儿们哄的五迷三道,气得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最终心一软让他带着女人离开了队伍。王麻子因此总是很自豪,说:“没有罗司令,就没俺们一家人。”那罗司令对他也真够意思,麻子的儿子十五、六岁就被司令接走,跟上他当了警卫员,如今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营级军官了。


  麻子是个喇叭嘴,爱说爱道,在局里谁都不怕,不管当着多少人都敢指名道姓揭领导的短,领导知他有靠山也没奈何。他爱做饭,却不讲究卫生。那年夏天我就碰上他揉面蒸馒头,不知正和谁呕气,光着大膀子,鼻尖上的青鼻涕拉着线儿往面里掉,他却满不在乎,把落入面上的鼻涕使劲往面里揣,边揣边骂:“叫你狗日的掉!叫你狗日的掉!”我悄悄告诉了同事,结果,那天的馒头就剩了满笼。麻子趴在“荧屏”上,眨巴着迷茫的小眼睛,百思不得其解。也有不知情的吃了那日的馒头连连夸好,说咸滋滋的有种特别的香。


  麻子虽然是炊事员,却不喜人叫他师傅,他最得意的称呼是:“王大厨”。据说过去大饭馆里有这讲究,一般做菜的是师傅,而大厨的地位却能和掌柜的平起平坐。估计他当小伙计时的最高理想也就是能在“满福楼”当上个人人仰视,可以挥着大勺喷着唾液星子骂骂咧咧吆五喝六的大厨了。


  麻子最爱听好话,不管真假,一概受用。打菜时你只要用馋涎欲滴的声音说:“王大厨,你做的菜真是没得说!”放心,你一份的菜绝对给你两份的量。相反,你若指责他菜哪儿不好,他当时就和你摔勺子,满脸麻子立马涨成小红点,像溅了一脸血星子,说:“罗司令都说我的菜做的好,你算老几?有本事下馆子去呀?”再递碗进去,他理都不理。“小子,在我跟前挑三捡四,饿着吧!”闹的你憋气窝火,想吃就得找人替你去打。不过麻子从不记仇,转脸就雨过天晴,第二天一切如常。


  麻子是单位里最爱凑热闹的人,究其原因还是他爱在众人面前显摆自己的手艺,听那毫无价值的赞美。局里谁家有红白事摆宴设席都请他掌灶,他也乐此不疲,认为这是看的起他,欣赏他的手艺。谁若请了外面的厨师而忽略了他老人家,就算把他彻底得罪了,再好的朋友,立时就成七世冤家,见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人家毕竟在大馆子混过,做起菜来颇有讲究,先上什么后上什么,是何原因都能滔滔不绝讲上一套。他做的醒酒汤,谁喝谁叫好。他很得意,背地里说,那汤和平常做法一样,只是多加了一把胡椒粉。你想呀,一席人喝到最后,舌头都木了,还按平时的法子做肯定没滋没味,多加些胡椒,一辣,那舌头立时能感觉出来,当然觉得味道好极了。这干啥有啥的学问呀。


  麻子爱做却不爱吃,灶上一忙完,他就急不可耐地赶紧挨桌转转,问人家咋样,名义上是征求意见,实则是收获赞美。大家知道他的脾气,就齐声叫好,都恭恭敬敬站起来让坐让酒,他也不坐,站着喝上一杯,抹把嘴,满脸麻子放着红光,乐颠颠的忙他的去了。你若单独握住他的手,以万分诚挚的口吻说:“王大厨,你做的菜,啧啧,没得说,凭你这手艺,就是上国宴……啧啧……”好了,这时麻子眼睛定会闪出无限感激的泪光,你从此也就成了他的知己,有了好吃好喝肯定给你留着。


  每次帮完忙,麻子情绪都特别好,喜滋滋地咀嚼回味那些赞美,心里像喝了蜜,脸上像抹了糖,比给他多少钱都受用。本来给人家帮忙人家该谢他的,他却反过来感谢人家,就像那些初次登台的演员,谁能给个登台露脸的机会心里就会感恩不尽一样。


  八十年代末,麻子光荣退休,不甘寂寞的他和老婆一起开了个饭馆。那馆子开门红红火火,兜里刚刚有了点散碎银子的人都愿去他那儿打打牙祭,补补那自幼就因缺少油水而薄似蝉翼的辘辘饥肠。说他做的菜,大鱼大肉大油,解馋,实惠。麻子也还是老脾气,做完一桌菜,就急慌慌地跑去收获赞美,说的高兴了,优惠的连本钱都回不来。他熟人多,吃了签个字抹嘴就走的也大有人在。他又改不了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越是那些自以为有权有势想白吃白喝的他统统不买帐。工商、税务、卫生、供电、公安那些能卡他饭馆脖子的人他差不多得罪了个净光。人家头戴威严无比的大盖帽,顶着金光闪闪的国徽,就对他撸下脸子公事公办,以国家和法律的名义跟他说话,弄的他三天一关门,五天一歇业,就是开了门客人也是越来越少,说他的馆子不上档次,跑去吃生猛海鲜了。


  麻子的饭馆最终不得不关门大吉,不仅搭尽了几十年省吃俭用省下的老本,还欠外面一大屁股债。别人欠他的要不回,他欠别人的人家天天堵着门子讨。麻子窝囊的大病一场,还得了个不好与人言说的阴茎癌,被儿子接到军区医院割除了那个曾忱误他大好前程,也成全了他一个家的功过皆备的小东西。他成了“太监”,不过舍却小我却保住了大我,值!麻子如是说。


  男人,好像一去了那小东西性子也由阳转阴,变的娘们拉气。我时常在街上遇到他蹲在哪个树荫下发呆,人黑了瘦了,脸上沟壑纵横,好的是看不出那密密的麻点了。见面他总会拉住你的手亲热异常,话说不上几句就没来由地泪眼汪汪,无奈地看着自己的下身,眼泪巴嗒地说:“娘的,想不到我麻子革命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最后会落得个屌蛋净光。”


  2006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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