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故事

　　某天，被一房产开发商邀去观光。

　　楼盘里有上佳的绿化，更好的是有大量的石头，以各种舒服轻松的姿态累放于空地。有一些，在花花树树的交错里，甚至生出了淡绿的青苔。高楼林立的紧张迫切里，突然来上这么些石头和苔绿，满足了眼福不说，就连呼吸也变得松快多了。要知道，自从石头越来越值钱之后，除了某些堂皇的建筑物前，以及富有之人的手上项上，我们身边，已经很难随便看见一块造化天然之石了。

　　“看一看吧，有谁还能像我这样舍得，石头这么大块，钱花了不少。”

　　开发商是个真正的高富帅，楼盘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品位，突来一句“钱花了不少”，让我刚刚提起的雅兴打了折。

　　我不喜欢，动辄把自然的馈赠折算成钱。有好几回下乡，同行人指着一些大树古树作价，这棵进城得多少钱，那棵进城得多少钱。我眉头一皱，脾气上来：拜托你们了，别见着好东西眼里就只看到人民币。对方一点不尴尬，理直气壮顶回来：没有经济眼光看东西，人生还有什么劲？

　　呵呵，凡世间所遇都忽略了其珍贵的天性，皆读不出造化的慷慨赐予，而将它们统统看成人民币，这样的人生才真叫一个差劲，没劲。

　　我与开发商是陌生的，我以为，在石头这件事体上，彼此还是有点薄薄的交集。他爱石头也是有一两分的，但以石头换更多楼盘卖资的成份更重几分。大概这样的逐利，也是有几分身不由己吧。在这里，我还是情愿相信一个肯花钱为住户垒出一堆别致风景的人，也存有着美好的天性。

　　我的爱石头，则是感念于它乃自然产物，携带有天地间久远的秘密和气息。正是这种秘密和气息，悄无声气地，把所见者瞬间拉回自然的怀抱，让人恍惚间回到万物寂寥唯有石头累累的万古之荒。唐朝诗人寒山在《诗三百三首》中有说，“饥餐一粒伽陀药，心地调和倚石头。”一块石头，有使人心地调和之功，功在其漫长的造化途中汲取了天精地秀，日精月华。这样一块石头，令迷乱不堪的倚者身心和谐心灵复苏当然就不奇怪了。

　　而这样的石头，被我们聪明的先人写在纸上，滋养了多少华夏子孙的心灵。

　　读神话的岁数上，读到一个好故事，讲的是女娲炼五彩石补天。

　　从此，小小的心田就种下了对石头的大好印象。一个乡村女娃娃，一块石头的神奇是无处打问求解的。只是无由的欢喜着，见了各种好看的大小石头就捡起，薄旧的衣兜总是因超载而下坠晃荡着，随时都要撕裂的样子。这少不了惹来姆妈几声嗔骂——衣服太矜贵，坏了口袋事儿就大了。

　　好在，我的爱石头从此只在眼里心里。看如今，有一些不惜拼上全部人生的奇石收藏家，是石头的情缘种得太顽固了，一执成痴，以一种极端来消磨人生罢了。

　　女娲补天炼了36501块五彩石，用了36500块，那没用的一块去了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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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读书，总是疑窦重重，发问不止。有些问题找得到答案，有些问题找不到。女娲留下的那块补天石，其命运真是把小人的心揪得紧。初入人世，急于了解自身呆着的这个世界，纵身于书本是最便捷的途径，不像成人以后，读书仅止于消遣。所以，我坚持认为，一个人的童年少年，读书功德最大。是谁说的呢，世界的最初和最后都是可爱的。

　　我一直相信，自女娲补天的故事口口相传五千年，这么长的岁月里，总不断有小孩扯着大人发问：那余下的一块石头去了哪里呢？

　　孩子的幼稚，是一种执著，一种想象力，也是一种力量和勇气。这就是成人无法幼稚的原因所在。就这么一代一代问下来，到了曹雪芹，他一定也扯着家里奶妈的手问过同样的问题。

　　他同样没有听到答案。

　　他决定长大后要给后世人一个答案。让后来的孩子，再也不问那余下的一块补天石去了哪里。

　　于是，那一块通灵有术，无才补天，被女娲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顽石，经无数世劫之后，终于修得正果，被曹氏命作“通灵宝玉”，随胎儿贾宝玉口中衔下，以幻形入世，历红尘之劫，最后又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引登彼岸。

　　所谓红楼一梦，实乃石头一梦。无才补天的那块顽石，终于以满纸荒唐和一把辛酸，彻底断了后世无数孩子对它的关切打问。

　　在孩子眼中，相较这个石头相续的荒唐故事，《西游记》里，东胜神洲傲来国海中的花果山上，孙悟空从一块仙石里蹦身而出，见风即长，目运金光，可大可小的故事，则真叫爽。他的千里眼顺风耳，他的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他的见妖杀妖，见怪除怪……这么些痛快淋漓的酣畅，梦里想想都是醉了。

　　中国的文学就有这么好，以石头作引子，作出几部举世皆知的经典，令大人孩子的心灵各有所取各有所依，伟大和欢乐，深刻和思索各有去处，足以见得汉语的力量之强大。

　　同样是石头，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推石不止的故事，则要绝望沉重得多，令人对人生都要生出巨大的怀疑。

　　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他，便判其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着这件事——与月宫里的吴刚伐桂有得一比。

　　那天遇见Z君，他扯着喉咙道出一个秘密：

　　小时候，我和一伙小孩老想做一块石头。

　　这是为个啥？

　　因为石头永远不会死掉，而且，永远不要辛辛苦苦谋吃找穿。

　　此话令我刹时沉默，五内俱震。

　　此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块石头，就是一个万寿无疆的生命。顺着这个起念，我真想回到某个时空，去见见那群孩子，他们是怎么就拾得了如此大的智慧呢？

　　没人讲要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没人讲要做一块补天石。他们只想做一块纯粹简单的石头，以图活个无忧无虑的天长地久。

　　佛日日夜夜修行，抵达了不生不灭的涅槃之境，为着逃离六道轮回之苦。一群乡村野孩子，为着逃离人世之苦，选择做一块无烦无忧的石头，与佛的涅槃之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道那群野孩子，有哪个把初时的佛性，带入了今天？

　　没错，人生是荒唐的。以石入言，东方和西方各有把荒唐示人的智慧。比较起来，还是东方的书写令人好受得多。上天入地天王老子都不怕的石猴子孙悟空就不说了，女娲的石头具足造福人类之伟功。就算是红楼里的通灵宝玉，“雪茫茫大地真干净”之前，也是享用了无尽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有这样一个过程，再荒唐的人生，也被消解到凡夫俗子可以承受的限度——生命不易，有些真相还是欲说还休来得厚道。

　　只是这种种折腾，到底没有从前的Z君们只愿化身一块石头来得简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