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成最终还是撒了谎,他还是走了,坐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
   昨天,赵金成跟容华亲口保证过,发过誓,说是不会离开,但他还是偷摸地走了。
   “骗子,大骗子,口口声声发过的誓言,就跟放了个屁一样。”容华气急败坏地说了狠话,“走吧,走了就别回来,死在外面好了,反正这些年,从来就没指望过!”
   “妈,说啥呢,爸说了,那边的钱好赚,去赚一笔就回来!”十八岁的儿子伟浩虽然在心里也恨透了赵金成,但听到“死”这么可怕的字眼,还是有些心痛。他还愿意去相信赵金成,相信他会变好,虽然这些年,赵金成没有做过一件人该做的事,没有尽到半点作为父亲应尽的责任,但伟浩还是宁愿去相信他。
   这些年,都是容华在撑着这个家,是容华在默默地付出,家里地里,都是容华一个人在忙。赵金成除了赌博就是和女人鬼混,伟浩都看在眼里,他心疼容华的付出,也记恨赵金成。
   赵金成在村子附近的工厂上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容华看到了希望,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可不安分的赵金成是想一出是一出,好端端的不上班,说是要去西安赚钱。
   “那边的我那哥们都说了,去了才俩月就赚了好几万,我也想过去赚一笔。”赵金成说出了他的打算,容华坚决不同意。她知道,一旦放他走了,那他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道了,这个家也就散了。她还不想就这么散了,不是因为有多爱他,是因为儿子伟浩。再有俩月伟浩要高考了,农村的娃就靠着高考来改变命运,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走。
   “金成,伟浩还有俩月就要高考了,十二年的苦读和付出,就在那关键的几天,你哪也不要去,咱们一起陪着他度过这个难关好不好?”
   “婆婆妈妈的事,我不干,我是男人,是要干大事业!”
   “村子附近的工厂也不错啊,按时开工资,为什么非得要离家那么远呢?”
   “你懂啥,成大事,哪能局限于一小地方。”
   “反正你不能走,哪也不能去!”
   “我主意已定,非走不可!”
   “你,你,你走吧,走了就不过了,离婚!”
   容华又急又气,一时不知道说了什么。其实,她大概不知道,赵金成根本就不害怕离婚。离婚对于赵金成来说,意味着解放,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赵金成还是第一次从容华的嘴里听到了这俩字,“离婚”。一直以来,他赵金成觉得混得有声有色,从当初的穷小子混成如今的人物,他觉得自己算是个人物,虽然没多少的传奇色彩,总也努力过,辉煌过,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在他赵金成和容华之间,他才是那个有资格提出离婚的人,他可以甩了她,而她不能没有他!这是赵金成的逻辑,他当然不会想到,容华竟然会说出“离婚”俩字。他赵金成大概想不到,当初的这门亲事,容华根本就没看上他。矮矮的个头,尖嘴猴腮的,像个猕猴。那时的容华,那是亭亭玉立的黄花大姑娘,赵金成的那模样,与武大郎的形象,相差无几。老人都说,在一起看的不是相貌,是个过日子的人就好。一开始,赵金成表现得还真不错。勤快,能干。结婚没多久,就盖起了新房子,两层的小楼。房子矗立在村头,来来往往的人,都羡慕不已。都夸赵金成能干,有头脑,都说容华好命,找了这么一个好男人。那时的容华也觉得嫁对了人,美美的。
   赵金成万万没想到“离婚”这俩字会从容华的嘴里说出来,太不可思议了。他开始担心,开始害怕失去,他服了软。
   “看你,都说了些啥,我不去了就是了。”
   “当真?”
   “真的不去了,听你的,就在家陪着儿子。”
   那一夜,容华睡得很踏实。这些年了,唯独这一夜是睡得最踏实、最舒心的一觉了。每个夜里,她装着满满的心事,流着眼泪。心里疙疙瘩瘩地痛着,村里人风言风语地传着,赵金成赌博了,输了很多钱,赵金成和小狐狸精上床了……容华气得肺都爆了,还是忍住了,她太憨厚,太懦弱了。她操持着家务,忙着地里,年头忙到年尾,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女人的事,他赵金成在哪?家里地里从不见他的影子,他在赌桌上输钱,他在女人的被窝里花钱。吊儿郎当地上着班,赚的还不如赊的多。过年的时候,赌徒来家里收钱,饭店来家里要钱,这钱那钱,真不知道他赵金成在外面到底赊欠了多少万。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外面一直充当的是一个大款。看看别的夫妻,恩恩爱爱地过日子,容华也想过离婚,想想又怕儿子遭罪,开始儿子小,后来儿子大了,也再也没敢想,哎,就这样将就着过下去吧。
   容华睡了一个囫囵觉,天刚亮就下地干活了。容华在村里是一个算得上的好媳妇,勤快,能干,不大爱说话,从不招惹是非的好女人。她万万没想到,这次又被赵金成耍了。
   锄头起起落落,刚锄了一小段,容华就觉得胸口一阵憋闷,眩晕。不会是要有什么事发生吧,容华自己嘀咕着,不好,她扛起锄头,一路小跑地回了家。他已经走了,他又一次骗了她。
   电话打通的时候,他已经在开往西安的火车上了。
   “既然走了,到了那边好好的,不顺心就回来!”
   “放心,我那哥们在那边混得不错,奔他去,他会照应我的。”
   “那就好!”
   赵金成走后的几天,容华惶惶不安,魂不守舍地熬着日子,纵使赵金成有千般不好,这会还是挂念着,忐忑不安。毕竟十多年的夫妻,怎能说断就断得了的。
   再次接到赵金成的电话,是在三天后。他说,需要资金,让容华给寄过来一些。容华没想到,他狮子大张口,张口就让容华给寄三万过去。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用,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啊!”
   “我要开工厂,我都考察好了,一定赚大钱,你想办法筹钱,三天后给我寄过来。”
   “我没钱!”
   “怎么没钱?卖粮食的钱呢?猪圈里不还有一窝小猪崽吗?都卖了!”
   “那小猪崽才多大啊,才刚刚满月,我不卖,我也没钱给你,你快回来吧!”
   “不卖那你就留着吧,你就和那窝小猪崽一起过吧,最好都病死,一个也不留!”
   “你,你还是不是人啊,怎么这么狠毒!”
   “我狠毒?和你这样的女人在一起过一辈有什么意思,胆小,懦弱,什么事业也甭想做成!”
   ……
   容华没有答应给赵金成汇钱,赵金成气急败坏地说了一通。不管他说什么,容华就坚定了一个信念,没钱。赵金成挂断电话之后,接着又拨通了大姐、二姐、三姐……他所有亲人、亲戚的电话。没人愿意给他寄钱,没人愿意再相信他所说的“大事业”。就连他最亲的亲人,最疼他的三个姐姐都伤透了心,她们清楚,如果再继续惯着他,继续由着他胡来,他可真的就回不了头了。她们态度坚决,决不再借钱给他,以此想断了他的念想。
   容华挂电话之后,哭了,这日子难道真的到了尽头了吗?真的要散了吗?她只能小声地抽泣,偷偷地哭,她还得坚强,因为还有儿子。
   儿子伟浩是最后一个接到赵金成电话的人。
   “儿子,好孩子,你给爸爸弄点钱吧?”
   “爸,你怎么了?”
   “爸爸正在和人合伙建一个工厂,可爸爸没资金啊,你帮帮爸爸!”
   “爸,这月生活费,我只剩下18元。”伟浩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很节俭,不舍得多花一分钱。虽然每次回家,容华都慷慨地塞给他五十元钱,他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他知道,那是妈妈的血汗钱,是没日没夜地忙碌才换来的。他是赵金成的儿子,模样像极了他。但他绝对不是第二个赵金成,虽然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液,但他鄙视赵金成,甚至可以说是憎恨。他发誓,他要做一个男人,堂堂正正的人,他要呵护他的女人,绝不像赵金成,只会伤害,不懂得疼爱。
   “傻孩子,你回家跟你妈要啊,她有钱!”
   “爸,她没钱,她又不是开银行的,她哪来那么多的钱,这些年,妈妈一个人家里地里,忙里忙外一年,到头来都还了你的赌债,你呢,你做了什么?你都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你在外面挥霍,充当大款,妈妈就拼命地给你还债。爸,十多年了,你想过没有,一个女人,跟着你吃苦受累也就罢了,可你呢,一味地伤害她。你知道,妈妈偷偷地流过多少眼泪,哭过多少回。
   爸,回来吧,回来好好的过日子。”
   伟浩说着说着就哭了,冷不丁地这么被儿子教育了一通,赵金成听着听着,好像良心发现了。
   “儿子啊,爸过几天就回去。”
   “真的?”伟浩没想到,也不敢想。
   “真的!”
   两天后的清晨,万籁俱寂,死一样的沉静。没有鸟鸣,没有花香,嗅着血腥的味道。
   陌生人的一通电话,让容华变得精神恍惚,不知所措,一股让人无法喘息的窒息气流充斥着小小的心脏。
   电话那头那人自称是赵金成的哥们,说赵金成住院了,很严重。容华吓坏了,赵金成过去的种种,赵金成赌博,赵金成找女人,赵金成游手好闲,一时间,她全都想不起来,她全忘了,她满脑子就一个念想,他不会有事,他不会死!
   买好飞机票,登机,容华和儿子伟浩一行人飞往了西安。这是容华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妇女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飞机。而此时,她的心是痛着的。万里晴空,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而她即将失去最亲的人,一个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人。
   抵达西安,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顺利找到那家医院。他还活着,只是活着和死了已经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还残留了一口气,或许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或许只是为了等容华一行人的到来吧。
   “金成,金成。”容华歇斯底里地喊着,哭着。
   赵金城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容华看,嘴巴轻轻地动着,容华俯下身子,靠了过去,把耳朵凑在他的嘴边,虽然声音好小,好轻,但容华还是听到了,他说:“回家,回家。”
   他想回家,他终于想回家了。这么多年了,赵金成一直在外鬼混,家里就容华一个人,苦些、累些都没什么,她最怕夜幕降临,最怕寂静难熬的漫漫长夜,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双人床上,想睡却睡不着,看着电视里的温馨画面,男人和女人悄悄地说着情话,容华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心里,涩涩的。她多想他就躺在身边,她不怕他那呼吸频率音量分贝高一些的呼噜声,她喜欢听着他的打呼入眠,有韵律,有起伏,有安全。她多想抱在一起,悄悄地说着情话。她做梦都想,无时无刻不想。
   他想回家了,他终于想回家了。容华既高兴,又难过。她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是等来了。只是,来得太晚太晚,赵金成显然已经不行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没有了光,像是一双死鱼眼,嘴巴张得大大的,几滴眼泪滑落下来。
   赵金成流下了最后的眼泪,走了。他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他的灵魂离开了躯体,慢慢地飘了起来。
   病房里瞬间哭声一片,赵金成的灵魂飘在半空,他注视着满屋子的人,都在哭,都在伤心难过。瘫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三个女人,是他的三个姐姐。他还记得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姐姐都舍不得吃,都留给赵金成,都说一母生九子,各个都不同。赵金成和这三个姐姐没什么二样,都矮矮的个头,脸膛差不多的模样。
   那个身体有点臃肿的是大姐,赵金成记得他还欠着大姐家两万元钱,那些年,他赌博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当着大姐的面,他发誓再也不赌了,想借钱做点小生意,但没几日,手还是痒了,又都赌了进去。
   那个烫着卷发的是二姐,二姐夫是公务员。那年,央求着二姐夫给做担保贷的款至今没还上,就为这,二姐夫没少和二姐吵,羞辱二姐,说,看看你娘家都是些什么东西。
   身体消瘦的那个是三姐,三姐家日子过得并不宽绰,但有一年,他迷上了雅马哈摩托车,三姐家还是挤出来借给了两千元给买上了。骑着那辆雅马哈确实风光了好一阵,很多小骚货就是那一阵勾搭上的,以后也就更加的纠缠不清了。那么多年过去了,三姐没提,那两千元一直也没还。
   赵金成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些事情,每一件都像是印在了脑子里。他的眼圈红了,愧对了姐姐的疼爱。这些年,因为娘家人有这么一个混蛋的弟弟,让她们受委屈了。
   病房的一角,有个男孩,他是伟浩,赵金成的儿子。满屋子的人,都在撕心裂肺地哭,唯独伟浩没有。赵金成知道,他不配,不配做一个父亲,也不值得儿子伟浩掉眼泪。从与儿子的那最后的通话,他清楚地知道,儿子伟浩长大了,有想法了,以后一定会是个好人,好男人。绝对不会和他赵金成一个样。他赵金成更加清楚地知道,儿子伟浩恨他!
   那个趴在尸体上哭得伤心欲绝的女人,容华啊,我的妻,对不起,这么多年了,苦了你。很多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当年的那次相亲,我知道,你没相中我,嫌弃我矮矮的个头,嫌弃我相貌丑陋,在你的面前,我就像是那个小丑,武大郎。而你,端庄俊俏的模样,无论如何怎么能看得上我呢。显然,我一眼就认定了你,但我清楚没什么结果。不成想,老人们的一番活动,居然成事了。我想,武大郎娶到潘金莲时,一定也乐晕了吧。你想象不到,我当时是多么的兴奋和激动,以至于洞房花烛夜,我却紧张得不行了。一开始的那几年,我勤奋,我能干,我在你面前努力地表现,就想让你觉得我配得上你。后来,有了儿子,你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儿子的身上,我呢,手里仗着积攒下的几个小钱,开始在外面狐朋狗友地喝酒聚会。赌博,女人,都开始沾染上了。当那些个女人靠近我的时候,我没有罪恶感,反倒觉得很骄傲,你知道吗?只要有钱,肯大把大把地撒钱,那些个女人就像伺候大爷一样地伺候着,在她们那里,我找到男人应有的自尊和傲慢。一碰见你,我又自卑到了极点,我又变回了武大郎,又成了那个小丑。我不想就这样的活着,我想出人头地,我想证明给你看,我也是个亮铮铮的男子汉。你大概不知道吧,我戒了赌博,戒了女人,偷摸着跑出这么远,满怀信心地奔着那哥们就来了,就是为了能够干出一番大事业,就是为了能够证明给你看。最后呢,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赵金成接住了容华落下的一滴眼泪,放在了自己的嘴里,苦苦的,涩涩的,那是伤心落下的眼泪。
   病房门外站着一个人,戴着手铐,被警察押着。他就是赵金成口中的那哥们,他被抓了。当初,赵金成就是被他忽悠来了这边,不成想最后落得命丧黄泉,客死他乡。
   想当初,赵金成兴冲冲地来投奔他,一心想成就一番大事业。没成想,他们竟是一伙骗子,说是考察开工厂,无非就是集资骗钱。完全不知情的赵金成打电话给容华,要求容华给寄钱过来,容华坚决不给寄钱,亲戚一帮人也都拒绝借钱,一心想做一番大事业的赵金成一时着急无措,脑溢血,倒下了。那帮人见骗钱不成,人却倒下了,于是害了怕,谁也不想被抓,背上命案,于是,那哥们先拨打了120,然后又给赵金成的妻子容华拨通了电话,之后就溜了。殊不知,警察早已注意他们很久了,早就掌握了他们的犯罪事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他们一帮人心存侥幸,一心想逃之夭夭的时候,却被警察堵在了逃亡的路上。被抓之后,他恳求来见赵金成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赵金成最终还是回到了家,容华一行人花了几万元,雇了车,从千里之外把他僵硬的尸体运了回来。雇了喇叭、唢呐,风风光光地送了葬,时年4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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