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麻将情结




  周六去干休所看望父亲,嫂子说到文化室打麻将了。一改往日临近午饭才回来的习惯,我刚刚落座,父亲就回来了。


  我说:”知道姑娘回来看你,就赶紧回家啦?”


  父亲表情忧郁,小声自语着:我不能打麻将了,不会了,忘了,全忘了,那些牌都不认识了,也想不起来如何出牌了。


  我蓦然感到一阵心痛----父亲真的老了。想想近几年的父亲,虽然年近九十,却从不柱杖,瘦瘦的、高高的身材,一贯身板挺直、步履快捷。


  可是眼前,父亲却明显地衰老了,阿尔茨海默症无情地侵蚀着他的智慧、他的记忆和他往日的音容笑貌!


  现在他所喜爱的娱乐----麻将,也将终究退出他的记忆。


  知道老父有一手精湛的麻将绝活是在他退下来搬到大连之后。


  那是八十年代初。闲下来的父亲最喜欢的娱乐是垂钓和打麻将。


  一次和父亲聊起,时下打麻将似乎在一夜之间遍布大街小巷,已经成为非常纯粹的民族的大众娱乐,以至由此编出了许多笑话。


  父亲说,现在的流行打法太急功近利了,完全没有了原本的那种从容和优雅。


  他讲起当年在敌后做地下工作时打麻将的故事。


  以此做掩护,他们的许多重要会议是在麻将桌上召开的,许多重大的决策也是在麻将声中酝酿、斟酌、产生的。


  所以他已习惯洗牌时竹制的也好、骨质的也好、象牙的也好,玉质的就更不用说了,它们的撞击声异常悦耳,简直就是一曲动听的音乐,是一种特殊的享受。


  他喜欢听这声音及在这声音的伴奏下大脑急速地思考着、分析着、判断着残酷斗争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问题。


  我问,一心不能二用呀?父亲说我太教条,在当时的条件下不但能“二用”也必须“二用”,而且运用的出神入化、天衣无缝!             


  我无以复加地敬佩和崇拜那些在战争年代、血雨腥风的地下环境中练就一身“绝活”的共产党员们。


  当然,也很难想象在当年破“四旧”,麻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消声匿迹之后,大家是如何无望地放弃这项娱乐。


  记得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麻将的基本玩法,当时对胡牌的番名和番数颇感新奇和兴趣。


  比如:孔雀东南飞是由幺鸡、东风、南风组成,六十番;还有武大郎卖烧饼全副牌由饼组成,好像必须胡一饼,记不清楚了;一条龙:清一色一条龙;大、小三元;等等,各是多少番,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比现在大家常玩的穷胡、推倒胡要复杂得多。所以只是一知半解的了解,并未尝试。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有一天和几位新结识的朋友在俱乐部打完乒乓球后,有人提议打会儿麻将,我事先声明没玩过 “大连穷胡”, 可是三缺一不能扫大家的兴,凑个数吧。一上手,运气不错,牌型也全,一圈下来,手里只缺七饼,来啦,自摸,随即右手做枪击状,“枪毙东条”,胡啦!


  大家看着牌,又彼此面面相觑,一时迷茫。


  我忙解释:七饼、东风、二条,枪毙战犯东条英机!


  老子玩的这叫抗日麻将!


  一句地地道道的胶东话一下把大家逗乐啦。


  当时看到手里的牌,猛然间就想起了父亲讲过的这副牌的组合。


  那次家里来了两位父亲当年在三野的老战友,饭后摆起牌局,首先胡牌的父亲就是打出了这副牌。


  听着他们一口地道的胶东话,感到那么醇厚,那么朴实,那么亲切,那么富有感染力!


  然而,眼前是严峻而残酷的现实—父亲失忆了!


  失忆使他忘记了曾经赖以掩护革命身份、钟爱一生的麻将技巧,忘记了身边的亲人,甚至他的儿子、女儿。




  二、战争记忆




  父亲对战争的记忆却从未忘却!这让我有些费解。


  那天我刚进家门,就听见父亲大声喊着:“鬼子来了,快打呀!”


  他一改往日的沉默、语迟,立即做出更加强烈的反应:“给我狠狠地打呀,兔崽子!”


  他在看电视剧《亮剑》。作为三野的老战士,那些残酷的战争场面是他终生难忘的!


  孟良崮战役最激烈的日子里,父亲所在部队与敌人浴血奋战,战友的脑浆喷溅在父亲的干粮袋上,将袋中老乡为部队烙的大饼浸洇得湿热。


  冲锋时父亲的左胸中弹,只感到一阵火灼般的剧痛,但是父亲已顾及不了伤痛,继续在阵地上拼杀。


  战斗结束后才发现左上衣口袋有个烧焦的小洞,弹片正好嵌在揣在左上口袋的一缕绳结里,只伤及皮肉。正是那截降落伞绳阻挡住了这颗飞来的子弹。那是在一次国民党军队空投食品供给时降落伞误落我军阵地,父亲捡到了这根降落伞绳,缠绕装进军装口袋。


  它居然为父亲幸运地拦截住死神。


  在朝鲜战场上甘岭战役中敌机轰炸掀起的土石将父亲深埋,并震得口、鼻、双耳出血,右肺也嵌入了弹片。


  在后方医院脱离了危险的父亲一心急着出院,愣是不顾医嘱提前回到了阵地。谁知紧接着医院便遭到了敌机的轰炸。


  同病房的战友罹难了。


  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直到炮击金门,父亲参加的战役他都记得!


  一次父亲独自散步遭遇车祸。还好,没伤筋动骨,可也不轻。真是万幸!右臂、左侧腰部、小腿、左脚多处挫伤。


  在拍脚部X光片时,医生问,老同志受过枪伤吗?脚底有一小块金属物。


  老爸耳背问了几遍也没听清。


  我贴着他的耳朵问,他说,噢,那是60多年前啦。


  那是在解放战争初期胶东的粉子山战役,战斗很激烈,我们伤亡惨重,在卧倒躲避敌人炮火时,双脚都嵌入了碎弹片。


  当时的医疗条件也只允许简单地包扎一下,接着继续参加战斗。他是以多么顽强的毅力带着弹片、忍受着疼痛,继续参加了以后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这么多年弹片已经融入他的血肉。   


  父亲给人的印象谦虚、沉默、严厉。


  记得上学时来我们家玩的许多同学都有些对我父亲望而生畏。也许是在战争年代残酷的地下工作经历与战场上枪林弹雨中的厮杀铸就了父亲的这种冷峻的性格。


  那时他很少谈及自己的戎马生涯,只有在他记忆渐渐衰退、眼前的事情瞬间即忘,却常常突兀地讲起以往战争岁月的往事。我也便知道了一些父亲出生入死的经历。






  三、永恒怀念




  当鲜活的记忆渐渐离他而去,当往事的回想已成为不可企及的奢望,当衰老最终将这位革命一生的老人拖入没有记忆、没有智力的残酷现实,作为女儿,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


  父亲在92岁高龄故去。


  父亲九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是一部内容如此丰富的大书,当我们可以随时拿来阅读、欣赏,与之提问、探讨、商榷的时候,我们却因其它琐事迟迟没有去翻阅。


  突然有一天这部敞开的大书合上了他那沧桑、充实的扉页,我们却突然因为没有来得及认真、精细的阅读而茫然不知所措!     记得曾帮助父亲写过一些战争回忆,那时父亲因大脑萎缩记忆力锐减,不得不让我协助完成写作。


  有一次,我把写完的几篇文章拿给老爸看,他当时正在住院。躺在病床上吃力地、缓慢地看着,很不满意,说许多事件的日期都错了,细节也明显地与事件有出入。具体的时间和细节老爸已记忆模糊,核实史料是件复杂而繁琐的事,当时我也没怎么认真听,只认为老爸也糊涂了。


  直到老爸去世,再读这些文字,恰巧又读了一篇报载的相关文章,发现我把当时事件的日期彻底搞错了!


  对一位顽强抵御着记忆减退、努力回忆着战争年代的戎马生涯的可敬老人,我忽略了、怠慢了,不可饶恕的自以为是!我已经无法向父亲当面认错,机会永远失去了!


  面对父亲的离去,我愧疚、自责,为什么不与父亲交流、商榷、畅谈,当父亲还能够给我们讲他的革命生涯、战争经历、人生阅历时,我们总是敷衍地听着,从未认真地与他一起分享那激情燃烧岁月的点点滴滴。


  只有今天才感到痛失那一切是多么遗憾!有许多革命史料佐证的机会就是这么轻易地失去了!


  作为儿女,我们在父母健康时总是忽略与他们相处的宝贵时光,忽略他们生活中可以相伴却从未相伴的点点滴滴,就像一次散步,一次逛街、一票京剧欣赏、一场电影观摩……


  我们忽略的太多太多了,以至回想起来溢满肺腑的遗憾、歉疚和隐痛!


  对他们那一代人在生活中留给我们的点点滴滴,每当想起都思绪万千,都津津乐道,都弥足珍贵!


  以至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情不自禁地去模仿、去想象,一次次地深情回顾,一遍遍地加深印象,以此对我们最终老去的父辈们致以最最崇高的敬意和最最深切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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