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溯风搅着漫天大雪,笼盖了冰封的团泊洼。四野迷茫,周天寒彻,一切生灵都似乎被无情的寒冷扼杀精光,整个世界也似乎因为天寒而变得僵硬、冷漠、萎缩……  

  假若是晴天,太阳该老高了,昏沉沉的天空撕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条又细又长的光亮透过云层直射到风雪迷漫的团泊洼,在天地间的交汇处,影影绰绰地蠕动着一大一小两个黑点,远远望去,那两个黑点就如同是两个为了求生而出来觅食的甲虫。

  两个黑点越来越近了,那位长者是渔四儿,他正拼力撑着冰拖撑,拖撑上坐着他的儿子长福。他们一直朝团泊洼深处的一条河汊驰去,拖撑后留下两条明晰的雪沟,但不一会儿,便被雪覆盖了。

  此刻,渔四儿的心一半是凉的,一半是热的。他四十五岁的年纪,生就的身强力壮,可就是长了一脸白麻子,就因为这个缺陷,他就打了半辈子光棍,直到前不久,才由好心人为他张罗了一个伴儿,并带来一个十四岁的儿子长福。按年纪说,长福妈还可以生育,但嫁给渔四儿的首要条件便是不再生儿育女,怕得是长福受气。渔四儿只得允诺,一心一意地把长福当亲生儿子看待。他的日子有了变化,眼界便放宽了,想得也远了,因为他有儿子了,尽管不是亲生,他也要给长福盖房子,娶媳妇,他要当爷爷,所以抓鱼的劲头更足了,就连今儿这样的风雪天他都舍不得放过,怀里揣上酒瓶子,带上长福,钻进了这无际的茫茫雪野,

  渔四儿曾努力与长福亲近,为得是换来一声甜甜的“爹”的称谓。可长福的嘴却像贴了封条,无论你怎样,他也不肯就范。渔四儿心里明白,长福还惦记着他那个死去的教书匠的父亲。

  渔四儿把冰拖撑放在一边,双手擎起那柄冰镩,臂膀一起一落,咔嚓、咔嚓,一个窟窿、又一个窟窿,在白雪覆盖的冰河上凿出一排涌波的眼睛,震醒了那些昏昏欲睡的水下生灵们。

  风,吼叫着把雪花吹得漫天飞奔,好冷的天啊。渔四儿放下冰镩,转回头望望长福,甩出一声雷鸣:

  “妈的,傻啦,把帽子戴严!”

  渔四儿就是这样,好话没好说,带口语不文明,长福不言声,顺从地把帽子弄好,跺跺脚,抖掉鞋上的积雪。他的脚上穿着继父唯一的一双冰鞋,其实哪里是什么鞋,只是一块铁板反弯着几只狗牙般的尖儿,人们都习惯地叫它“冰爪子”。长福脸冻得通红,大皮帽子捂得只露一双眼,这大皮帽子是渔四儿的宝贝儿,是用以对人夸耀的东西,据说是他专门去了趟天津,花了三百多块钱买来的,今儿他怕长福受不了冻,便戴在了长福头上,他自己只在头上蒙了一块青布,身上穿了长福妈给他买的那件新羊皮袄。

  镩冰这活可不轻松,渔四儿直累得呼呼乱喘。他把冰镩扎立在冰面上,从怀里掏出酒瓶子,咕咚咕咚两大口,这也是渔四儿的习惯,不管春夏秋冬,白酒不离口,平时呼吸都弥漫着酒气。他这个人别的什么嗜好也没有,赶集上店,舍不得看场电影、录相,抽烟赌钱不沾边,就指望喝口酒解解闷,往炕上一倒,睡个实着觉。他抹抹嘴,看着长福:

  “给,喝一口!”

  长福别过身子,没言语,狠狠地乜了继父一眼,心里早涌起一股辣辣的酒的味觉。

  冰眼凿得差不多了,再把一条冰沟会合就算大功告成了。渔四儿边凿边找话与长福搭讪起来:

  “长福,我这个爹行吗?”

  “……”

  “长福,我给你盖三间新瓦房,娶个好媳妇。”

  “……”

  “长福,你他妈怎么半句话也不答,好歹我也是你爹?!”

  “……”

  长福眼前是三间土房和戴眼镜的爹。

  “长福!……”

  咔嚓 咔嚓……

  “哎哟!”冰镩砸在渔四儿的脚上,登时疼得渔四儿扔了冰镩,冰镩掉进河里,渔四儿慌忙伸手去揽,脚下一滑,“扑通”一声, 渔四儿也掉到河里,他本能地扑腾着搅着水面上的碎冰,冰水里泛起一绺绺血线。长福手足无措地在冰沟两侧奔走,试图伸手去拉,渔四儿吼道:

  “混蛋!还想再淹一个吗?离远点儿!”

  渔四儿定了定神儿,双手扳住冰沿,噌的一下窜了上来,浑身上下直淌水,青布头巾也湿透了,头发、眉毛、胡须都挂着冰珠,脚上淌出殷红的冰水,在白雪中洇开去,洇开去,洇出一片殷红。那新皮袄的羔羊毛也都打了绺,渔四儿摇摇头,晃掉一些冰水,北风呼号,飞雪仆仆,渔四儿登时成了一个冰人,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解开青布头巾,甩手扔出老远,浑然一个冰雪头盔。渔四儿想仔细看看自己的脚伤怎样,一弯腰,一伸手,嘎吱 嘎巴!一阵冰裂声,随之,渔四儿身上便落下许多冰片,他又摸出酒瓶子:

  “来,长福,混帐东西,猛喝一口,别他妈冻死!”

  长福不做声,正努力用撑杆打捞那冰镩。渔四儿又吼起来:“别他妈白费力气,捞上来我跟你喊爹!”

  长福根本不理他,依然狠狠地乜了继父一眼。渔四儿眨眨眼,啊?眼睫毛都冻上冰了,他咕咚咕咚一阵猛喝,瓶子里的酒剩不多了。

  长福低声说:

  “要不……别……”

  “混帐!来,穿网绳!”

  长福递过鱼网尼龙绳,渔四儿扳动身躯,就像一座黑色的冰雕在移动,他顺过竹竿,费力地把网绳由第一个冰窟窿捅到第二个冰窟窿、第三个冰窟窿……,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发出嘎巴嘎巴的断裂声,那根尼龙绳已然变成一根冰棒。

  终于会合了,渔四儿把绳子的一端栓到岸边一棵柳树上,另一端栓了一个套子,套在自己肩上,身子往下一扑,冰绳在渔四儿的冰背上勒进一道深深的沟痕,又一些冰片爆落下来。

  渔四儿把牙咬得山响,一寸一寸地挪,一寸一寸地进,每挪一步,那根尼龙绳便嘎吱吱嘎吱吱不断地断裂,身后的长福也拼全力默默地拉紧,这兜网好沉啊!

  洁净的雪面上,划出不规则的两行脚印,一行老练、深沉,一行稚嫩、自信,两行脚印间夹有一溜殷红的血印,很凝重的印痕,在这冰雪中显得异常鲜亮,但这脚印、血印都被无情却又纯洁的白雪掩盖了。

  收上网来,杂七杂八总有二十几斤鱼,渔四儿的脸上现出喜色,长福伸手便去拾鱼,渔四儿一把将他推开:

  “去!想把手冻坏呀?真他妈啥也不懂!”

  他自个儿把尼龙口袋撑好,划拉划拉把鱼装进去,那些生灵一刹时便都挺直了身子,冻在一起形成群体了。

  飘了大半晌的雪似乎也有些累了,而北风却毫无歇息的意思,依旧呼呼地吼着旋起阵阵雪尘,把雪粒吹起来,好厉害,那雪粒圆圆的细细的,打在长福那稚嫩的脸上疼得他直咬牙。洒在渔四儿的冰衣上,刷拉拉直响,整条河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前不靠村后不靠店,长福望望继父,渔四儿脸色铁青,身子在发抖,但他仍保持着无所在乎的情绪,因为他明白,这种境况,精神上稍一怯懦就会被寒冷吞噬。他抄起撑杆,嘱咐长福坐稳,拖撑在冰雪中返回了,但却很慢,不象早晨,信心百倍地撑得飞快,把长福吓得一路没敢动窝,现在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了,拖撑前拥起雪的浪峰,渔四儿脚下的雪殷红殷红,已冻成冰疙瘩。突然,“扑”地一声,渔四儿倒在了冰雪中,拖撑滑出几米停了下来,长福惊慌地滚下拖撑,不知所措地站在渔四儿身边,渔四儿咬牙硬撑着站起来,“咕咚”又栽倒下来,那只伤脚钻心地疼,他咬咬牙,往起一站,又是一栽,他无可奈何地爬到拖撑上:

  “长福,你来撑!”

  长福抄起撑杆,好沉重啊,他试了好半天,就是掌握不了平衡,撑不动啊,渔四儿摇摇头吼道:

  “栓绳子,拉!”

  一根麻绳套在长福肩上,长福弯下了腰,拖撑前涌起一堆翻腾的晶白的雪。拖撑上渔网冻成了冰砣,渔四儿似乎也冻成了冰砣。

  “冷,冷,我好冷啊。”

  渔四儿的牙上下错动,语不成句。酒?对,他又想起了酒,从怀中掏出宝贝酒瓶子,晃一晃,咕噜,倒进嘴里,刚要扔掉空瓶子,却又把酒吐回瓶里,那双冻得麻木了的眼眨了眨,在长福身上瞄着,他真担心自己会被冻坏,试图活动一下身躯,他想跳下去,跟在拖撑后面跑,他也是出于对长福的疼爱,长福的脸都快贴近雪面了,那种吃力的样子使渔四儿感到内疚了,该死的伤脚,怎么就不敢触地了呢?他用手扳动伤脚,在拖撑上磕了几下,剥掉些许殷红的冰片,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自语道:

  “爹?儿子?”

  长福累得呼呼直喘,渔四儿一咬牙,滚下拖撑,他认为这样有损于他这个爹在长福这样的儿子心目中的形象,他是硬汉子,爹是儿子的样板,决不能含糊。长福发觉继父不在拖撑上,慌忙扔掉套绳,跪到渔四儿面前:

  “您……?”

  “长福,不管……怎样,我也……也……也是你爹!不……喊就……算……啦。”

  长福心里乱极了,继父为了享受一声“爹”的快意,而曾采取过多少种手段,爱抚、哄骗、闹骂、逗吓,可渔四儿的爱无论如何也唤不起长福的通感或者共鸣,其它方式更是只能增加长福对这个继父的憎恶与怨恨。

  长福仰头看看天,西天,显出太阳的轮廓,圆圆的,淡淡的,灰白灰白,北风依然吼叫,他真想哭,真的,假如在妈妈跟前,他早哭了,可现在不行,他决不在继父面前掉一滴眼泪,自信心使他朝着强悍的男子汉性格发育成长。他在继父身边学会了动脑子,这也是继父的手段逼出来的,方圆得当,使他有时自鸣得意,此时该怎么办?他咬咬牙,背对着渔四儿,双腿一跪,摆出一个背的样子,渔四儿费力地摆摆头,把牙咬得咯崩崩山响,他扶住长福的肩,站起来,走了几步,“咕咚” 又是一栽,脚下又是一片殷红,长福上前扶住,他看看继父的脸色,低下头来。

  “长福,喝……酒吧!”

  渔四儿递过酒瓶子,长福依然不去接,渔四儿恼怒了,扳住长福的脖子,“咕噜咕噜”犹如一条火虫钻入长福肚中,顿时,长福似乎被换了血,周身被一种辣辣的东西灼灸了一般,他的眼里早已呛出了泪水,当他再把愤怨的目光投向渔四儿时,长福惊呆了,只见渔四儿眼里也汪着两行泪水,那两行泪水带着体温在冰冻的眼睫毛、胡须上融出两道沟沟。渔四儿正舞动双拳猛砸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又扳起自己的伤脚,咣咣地在冰雪中摔,摔,摔下一堆血红的雪疙瘩……  

  长福惊骇地望着继父,他真没想到,铁一样的继父还会落泪,他的耳畔响起妈妈的声音:“福儿,不管怎样,他也是你爹,咱娘俩就指望他,喊他一声爹吧……”继之,是渔四儿的雷鸣:“混蛋,小杂种!好儿子,我给你盖房子,娶媳妇,供你上大学,当大官儿,我是你爹,我是你爹……!”此刻,长福的眼前是那个戴眼镜的爹临死前的场景,爹用无力的手抚摸着他的头,他一声一声地叫着“爹”。爹,那是真正的爹,爹的形象在儿子心目中占有崇高的地位,那个爹从未提过什么“三间大瓦房”,“娶媳妇”,“上大学”,“当大官儿”。他只知道,有爹在,全家就安稳,娘就不落泪。他忘不了那一场痛断肝肠的告别,爹死了,他趴在爹身上撕扯着爹的衣裳,捧着爹那苍白的脸,揪心裂肺地喊着爹,可是爹狠心地闭着眼半句也不应,他给爹把眼镜戴正……,他抱着爹的骨灰盒步入坟场,爹死了,爹没有了,长福的脑子里抹掉了“爹”的概念。但是,随着娘的改嫁,他又被这个概念撩拨的烦躁不安起来,他不愿失去爹,他愿意天天美美地喊着爹,可这个爹他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渔四儿的种种手段使他或多或少地弥补了心灵的空缺。前些日子,给爹过忌日,继父带着娘和他去上坟,他跪在爹的坟前嚎啕大哭,声声句句只喊一个字 “爹”。继父三番五次才把他拉走,给他擦泪,他清楚地看见继父脸色特别沉重,没有任何表情。多少天来,他一直处于矛盾之中,跟一个不是爹的人喊爹是否就是对生父的背叛呢?他不敢想,他理解继父的心情,他拒绝“爹”的概念日益萌生,又隐约感觉自己被一种意识所控制,开始害怕这概念的消失,他的血液似乎在凝聚,在膨胀,在冲顶……,他那稚嫩的心房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强烈的感情压力了,倏地,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戴眼镜的面庞,他使劲眨眨眼,踉跄着跪倒在地,双手狠狠地抓挠着白白的雪粉雪粒,似乎要把许多委屈都揉进这冰寒的结晶,口中喃喃地叫着:“爹,爹呀……”声音颤颤的。

  骤然间,渔四儿脸上的泪水和周身的血液同时加快了流速,

  渔四儿笨拙地趴到长福背上,长福上牙紧紧咬住下嘴唇,背着继父,一步,一步,挪向拖撑……  

  残阳灰白,北风呼啸,寒鸦哀鸣,孤雀寻巢了。

  白茫茫的雪河中,长福背负着沉重的拖撑,朝落日的方向,拼全力拉着……  

  白茫茫的雪河中,一大一小两个黑点重叠在一起,一点一点地朦胧了,只留下一串稚嫩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