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新高尔夫”的大堂挂着一幅油画。有朋自远方来,启新董事长王铭必定不亦乐乎地请到这幅画前,如数家珍般地亲自介绍。

  然后,拉着客人合影留念。

  在这幅画前,还有一张彩色照片,仿佛在做着注解。

  ——王铭和黄永玉大师逾半个世纪的友谊,就从这张照片和这幅画开始。


  那是1967年的夏天。

  照片上的三个人,中间是黄永玉,中央美院的教授,那时不过四十出点头。左边的是黄永玉的儿子黄黑蛮,十四五岁的样子。右边圆脸的年轻人就是王铭了。那时候叫王维民,清华大学刚刚毕业。

  那是王铭第一次见黄永玉。多年后,回忆起那天居然冒冒失失地做了黄家的不速之客,王铭自己也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我从小就属于‘不按规矩出牌’。文革中,许多大知识分子、大艺术家、教授、权威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我倒要看看,这些牛鬼蛇神都是什么模样。” 

  有个朋友说,可以带他去见黄永玉。王铭来了兴趣,就要求带他去看看。于是,在京新巷那一间被黄永玉自嘲为“罐斋”的暗无天日的斗室里,王铭见到了大名鼎鼎的“黑帮”画家。觉得挺好呀,很真诚,很亲切,哪有牛鬼蛇神的样子?

  还在搞“四清”的时候,黄永玉因为写了《罐斋杂技》一文,被上纲到“讽刺大跃进”,“攻击三面红旗”而遭到批判。文革一开始,黄永玉又被打成黑帮,抄家后,全家被赶进小黑屋。到了“文革”后期,黄永玉被发配到干校劳动,被周总理调回北京,负责新北京饭店的总体艺术布置设计工作。在这个期间,因为给朋友画了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被说成是给北京饭店的画,又被打成“黑画家”,拉回中央美院天天批斗。

  关于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黄永玉后来不无幽默地写道: 

  阿Q自从向吴妈求爱失败后,未庄所有的老少妇女在街上见到阿Q也都四散奔逃,表示在跟阿Q划清界限,保持自己神圣的贞节。我那时的友谊关系也是如此。

  大多朋友都不来往了。有的公开在会上和我明确界限;有的友情不减而只是为了害怕沾染干系…… 幸亏还剩下几个“孑遗”式的朋友。他们都没有当年那批广大的朋友显赫:花匠,郎中,工人,旅店服务员……有的公然堂而皇之大白天走进“罐斋”来看我,有的只能在晚上天黑以后戴着大口罩冲进屋来。

  绀驽老人有句诗“手提肝胆照阴晴”,说的就是这一类朋友。

  王铭就是公然堂而皇之大白天走进“罐斋”的,属于那类“手提肝胆照阴晴”的朋友。这张珍贵的合影就是一个见证。

  这一交往就是半个多世纪。回忆起这一段特殊的友谊,王铭感慨系之:

  “我和黄永玉是在文革时候相识、相知、相交的……那时根本就没想到他后来竟然会成为世界著名的大画家。而他也不曾想到,我后来也还能够发点财。那时,他被打成了牛鬼蛇神,一般人对他避之惟恐不及,而我却和他一见如故,我经常在他的罐斋一呆就是一天,而他后来也经常坐在我的“威士帕”意大利摩托车后座,满北京城的打转。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我们能够成为朋友,真不容易啊!”

  黄永玉也说,“我的这些朋友,我画的那张《窗口》,还有考验我们友谊和信念的那几页可笑的历史,最是令人难忘。”


  说完照片,就该回头来说说那幅油画了。

  那天在黄家,王铭印象最深刻的,是主人在墙上画了一个两米多宽的大窗子,窗外花团锦簇,阳光明媚,顿时感到满室生辉。

  这幅画,后来就叫做《窗口》。

  关于《窗口》的来由,黄永玉自己这样说:

  “文革”期间,我住的那些房子被人霸占了。只留下很小一些地方给我一家四口住。白天也要开着灯,否则过不了日子。于是我故意地画一个大大的、外头开着鲜花的窗口的油画舒展心胸,也增添居住的情趣。

  “文革”之后接着是“猫头鹰案”,周围压力如果不是有点幽默感,是很难支撑的。

  所幸,黑罐子里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1978年,王铭决定去香港发展。第二年,黄永玉欣然将那幅意义非同寻常的《窗口》送给了他。

  后来,黄永玉也到了香港。1986年,他在王铭的“抱海楼”又见到了《窗口》,许多感慨涌上心头,不禁提起笔来,在画的左下角文不加点地做了一篇特别的“补记”: 

  一九六七年,余住北京京新巷,鄙陋非余所愿也,有窗而无光,有声而不能发,言必四顾,行必蹒跚,求自保也。家有窗而为邻墙所堵,度日如夜,故作此以自慰,然未敢奢求如今光景耳。好友南去,以此壮行,维明美玉贤弟存。

  黄永玉 补记于一九八六年


  “维明”就是王铭,“美玉”是王铭的夫人林美玉。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虽时过境迁,但王铭依然像宝贝似的十分珍惜这幅珍贵的画。他家里收藏的名画很多,有的甚至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这幅画却一直珍藏在他心里。

  2006年7月的一天,王铭正在自己创办的宁波启新高尔夫球场上打球,忽然接到了黄永玉亲自打来的电话。

  黄永玉告诉他:“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即将在吉首大学开幕……能不能把《窗口》捐赠给艺术博物馆?

  王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黄永玉高兴地在电话里喊了起来: 

  “你这样慷慨啊!”

  王铭说:“我的慷慨都是跟你学的啊!”

  王铭觉得,把《窗口》完璧归赵,送给黄永玉艺术博物馆,是这幅画最好的归宿。

  遥想当年,王铭第一次在京新巷的陋室,看黄永玉伏在茶几上,一边卷着纸一边画4尺大画时,黄永玉就告诉他,当美院教授时教学生版画,专心治学,根本没时间画画。现在被赶下讲台了,倒可以专心画画了。

  “所以,这幅画对于黄永玉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可以说,它是黄永玉一生的一个转折点。”

  另外,《窗口》这幅画可不是一般的作品啊,它寄托着画家对自由和光明的追求,记录着一个不堪回首的时代。黄永玉居然会把这样一个划时代的作品送给王铭,可见王铭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地位?这是何等的慷慨!

  所以,《窗口》同时也凝结着两个人真挚的友谊。


  岁月不居,流年似水。转眼到了2013年8月,“黄永玉九十画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隆重开幕。这次大展,展出了黄永玉从1949年到2013年的300余件代表作。

  王铭专程从香港赶到北京,向九十高龄的老朋友表示衷心的祝贺。

  在画展上,王铭看到曾经属于他的《窗口》赫然高挂,以它的独特风格和内涵,又一次向人们展示了那个镶着黑色铁框的、光明与黑暗交织的特殊年代。

  王铭在《窗口》前流连不去,于是向老朋友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希望得到一幅《窗口》的高仿真复制品,以供自己永久的珍藏。

  他的心愿实现了。黄永玉不但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在画面的右下角,再题了一篇文字。仿佛是给这幅画、同时也是给两个莫逆之交的不平凡的友情做了一篇“后记”: 

  这张画的原作已送给维明弟,吉首大学我的博物馆落成,维明弟又把这幅画送给了博物馆。这次2013年在国博我的画展中又挂了出来。几十年过去了,观众们生出许多感慨。维明弟嘱我请世平弟复制一张留念,即是眼前的这一幅。

  顺题以上这些,留下了维明弟一辈子慷慨的痕迹。

  黄永玉九十再题

  时在二0一三年

  九月万荷堂


  现在,这幅承载了半个世纪友情、半个世纪风云的画,就平平静静地挂在“启新高尔夫”的大堂。

  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半个世纪中,“人的年岁涨了,房价涨了,画价也涨了。可是,94岁的黄永玉每一天还是抽着他的烟斗,画着他的画,继续着他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继续养他的狗和猫,仍然与各路来者神侃天下,还是邀亲朋好友、学生弟子过他一年一度的生日”。

  这半个世纪中,王铭还是下他的棋,打他的球,会他的天下朋友。不同的是,他现在更多的是在自己的球场打球。他把宁波的一片荒山丘陵,打造成了最美丽的金山银山。


  《窗口》,在无声地叙说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

  这是一个见证人间五十年最慷慨真挚友谊的窗口。

  这是一个见证祖国四十年改革开放历史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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