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庞金安辛苦了一辈子,终于熬到退休了,退休金虽然不多,但靠着老婆变着法地操持,生活倒也还过得去。庞金安一辈子好脾气,对孩子从来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更不用说打骂了。在庞金安的呵护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庞金安也老了。大儿子大宝早已成家,两个孩子都在老两口这里上学,庞金安天天忙着接送孙子孙女上学,帮着老婆收拾家务,柴米油盐,有时候忙得连坐下安安静静看会电视的工夫都没有。虽然辛苦,孙子孙女们闹腾一天,给家里带来勃勃生机,倒也另有一番乐趣。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儿子二宝,从小因为有病落下了个驼背的残疾,四十多了也没能成个家,一直让庞金安两口子寝食难安。
   庞金安常常想起自己的这一生。自从16岁进乡公所工作,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到后来又进了供销社,麻纺厂,酱油厂,食品厂,酒厂,庞金安是干一行爱一行,干哪行哪行红火,那些地方不知留下他多少心血和汗水!多年来他一直是负责财会方面的工作,从来都是兢兢业业,没出过一丝差错。家里就算有塌天的事,只要到了上班的时间,他也拔腿就走,从来没耽误过一天。对单位对事业,庞金安这一辈子可真是问心无愧了。
   到了企业改制的时候,庞金安本想再好好干一番事业,可那么大个企业一夜之间成了个人的了,老板一句话,庞金安就只得靠边站,成了普通职员了。庞金安生了一个多月的闷气,怎么也想不通:“这革命革了几十年,又革回去了?为国家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的老职工,企业中层管理人员,高级会计师,最后反倒成了个打工的,整天低三下四点头哈腰听暴发户的训斥吆喝!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老板高兴了多给点,不高兴了就可以少给点!这还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天下么?”想不通也没法子啊,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势所趋嘛。
   到了退休的年龄,本来很多人都可以继续干下去,发挥余热,姜是老的辣嘛,特别像他这样有经验懂管理的更是不可多得。可庞金安由于耿直一生,不得老板喜欢,所以立马给办了手续打发他回家颐养天年了。庞金安心想:“退就退吧,眼不见心不烦,老子乐得清闲。”话虽如此,可离开自己操劳一辈子不知流过多少心血汗水的厂子,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好受。
   二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庞金安的生活也渐渐上了轨道,打算就这样安度晚年。
   那天有亲戚来串门,庞金安高兴之下喝了点酒,然后就觉得腹部隐隐的疼痛,吃了几片治肚子疼的药后,感觉轻松了,也就没当回事。
   后来有一天夜里翻了个身,腹部又突然剧烈地疼起来。庞金安只得给住在老家的大宝打电话:“我的肚子疼得厉害,你来弄我去医院吧?”
   大宝睡得懵懵懂懂的,稀里糊涂接电话说:“半夜三更的,二十多里路,我怎么弄你去医院?你打120吧!”两个儿子都住在乡下,庞金安在城里住厂里的职工宿舍楼。庞金安只得让老伴打120电话来拉他了。
   打了一夜的吊瓶,疼痛减轻了些,本着庞金安的意思就要回家的,医生说:“你腹部疼痛的原因不明,需要全面检查一下,不然一时不疼了,以后还会受它的罪。”
   庞金安只得听医生的,做了全面的检查。庞金安心想:“一个肚子疼的小毛病,吃点药就好了,医生就会这么小题大做。这么多年身体一直挺好的,哪里就会有了大问题?他们不过是想留住病号,好多赚点住院费罢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事!”
   下午医生说检查结果好出来了,让去拿结果。庞金安高高兴兴边说笑着去了。进门热情地问:“大夫你好,医生叫我来拿检查结果的!”大夫问他病人叫什么,他高兴的说:“叫庞金安,腹部CT。有结果了么?”大夫把检查报告递给他,庞金安一看却两眼直发愣:“肠道恶性肿瘤?有扩散迹象?什么意思?癌症?”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地上:“不会,不会!怎么会呢?一定是弄错了,快去找医生弄清楚……”庞金安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进医生办公室的,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对主治医生说:“快…给我看看…是…怎么回事,我的病是不是没治了?”
   医生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什么没治了?别瞎说!快拿给我看看!”医生一把抢过报告书,快速扫了一眼,神情变得有些慌乱,努力镇静一下情绪,然后安慰他说:“没事,恶性肿瘤很多也是能治好的,手术就可以了。你家里的人呢?叫来我给他谈谈。”
   庞金安说:“家里别人没来,就我老伴和我,有什么事你给我说就行了。”
   医生感觉有些为难,只得给他说:“你的病得马上做手术。当然,无论什么手术都会有一定的风险,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过也别怕,现在条件好了,肠道上的病一般都好治些,割掉就会没事了。你先去交两万块钱住院费吧!”
   “两万?我的天哪!这多亏我还有点积蓄,要是农村没什么收入的普通百姓得了这样的病,哪还治得起?还不得回去等死?”
   庞金安出了医生办公室,像霜打的茄子,两腿灌了铅一样迈不动步,办公室到病房也就二百多米吧,他走走停停足足走了有半个多小时。回到病房,强打精神恢复了原来的神情,笑着对老伴说:“没事,医生说我肠子上有个瘤子,割掉就好了。你回家拿点钱好交手术费。”老伴问:“得交多少啊?”“医生叫先交两万!”老伴一听,大吃一惊:“不说是小病么,怎么得交那么多钱啊?”庞金安有些不耐烦,说:“现在做手术不都得花很多钱么?让你拿你就拿去,哪有那么多废话?家里好像没那么多钱,有多少你先拿来,不够的我打电话给大宝,让他拿来。我做手术了,他总不至于不来吧?”
   老伴刚一出去,庞金安心里就一阵酸楚,眼泪差点掉下来。想想这么多年来,对大宝算得上呵护备至,像个护窝的老母鸡一样,从小什么也不让他干,照顾他上完学,给他找了事做,盖了房子,娶了老婆,如今小日子过得很红火,自己也老了。二宝身体不好却知疼知热的孝顺听话,村里有什么喜丧往来大事小情都安排的很好,隔三差五地问他缺不缺钱花,他很欣慰。可一想起大宝这些年的冷淡,媳妇整天价指桑骂槐打狗撵鸡甩脸子,庞金安就不由得心酸。自己叹口气:“唉,还不都是从小惯的么?疼儿有什么用?”擦擦眼,摸出手机,哆哆嗦嗦地给大宝打电话:“喂!你快点来吧,我查出肠子上有恶性肿瘤,需要手术,得花两万多块,我没那么多钱了!你们要是还想我活着,就快点带钱来吧!治晚了,怕是没有命了。”
   大宝一听,立刻变得吞吞吐吐起来:“那…我得去找老二,商量一下一家出多少。我这几年买卖不好,也没有余钱。”
   庞金安说:“你看着办吧,先别给老二说吧,他一个残疾,也不方便来,知道了又发急。你快点来,不然怕是会见不到我了!”
   老伴先交了六千,其他的就等儿子来交了,可一直到天黑也没见人影。庞金安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我说大宝啊,你是要等着给我收尸呢还是怎么着?磨蹭什么呢?医院就等着你拿钱来给我做手术了,你一天不见人影,这算怎么回事?我养儿白养了么?”
   大宝说:“爸爸啊,你别生气,我正在操持钱呢!我跑了三四处去要账,才要来不到一万块。那我让老二先去交钱吧!”
   庞金安生气地吼道:“老二一个残疾,你让他来交钱?我看你就是不想拿钱给我治病!我不治等死算了!”
   大儿子支支吾吾地说:“爸爸啊,不是我不给你治病,我总得给孩子他妈商量商量吧?一两万不是小数目,三千五千的我自己出也行,可你得花好几万啊,我总得想想办法吧?”
   庞金安边骂着儿子没良心边说:“那你慢慢想办法吧,我给二宝打电话。”
   二宝一听说爹要做手术,立刻连夜雇车赶到城里,一把交上一万五,让医院赶快安排手术。
   三
   一切准备就绪,手术室外,老伴拉着庞金安的手不放,泪水一个劲的流,怎么也止不住,自己苦笑着直埋怨自己:“你看我这不争气的眼,眼泪老是往外流。”庞金安拍拍老伴说:“没事的,割了就好了,你别哭啊!我身子这么棒,你放心吧没事!”老伴附在庞金安的耳边说:“好好的啊!我在外边等你,老头子,你可得挺住啊!”庞金安摆摆手,笑着说:“没事没事!一会就好了,做点好吃的等着我啊!”
   二宝含着眼泪说:“爸爸,你放心吧,现在医疗条件好了,没事的,很快就出来了!”庞金安有点哽咽地对二宝说:“我没事,你好好照顾你妈啊!”
   车子推进了手术室,庞金安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医生们忙忙碌碌的,心里禁不住噗噗噗直跳,想努力控制住自己,可怎么也不听使唤。他想坐起来,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起不来;想喊老伴来,却也张不开嘴,只能骨碌碌转着大眼珠子想心事。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娶老伴的事。
   那时候庞金安年轻英俊,又在乡公所当文书,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十里八乡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家里爹娘做主挑挑拣拣,终于说成了邻村的这门亲戚。庞金安满肚子的不情愿,他也曾隐隐约约冒出过一些想法,想找个吃公家饭的,在外边一起工作,一起生活,那该多好。可那时候还是父母说了算,不情愿也没办法,只得扑灭了那刚冒出的火苗,乖乖的照父母的安排结了婚。
   父母给他选的这个媳妇倒是真的百里挑一,贤惠得令他心花怒放,婚后像掉进了蜜罐里一样。庞金安要到十里外的乡公所上班,老婆每天都早早的起来给他做饭,先打上一碗鸡蛋汤给他喝了,让他在被窝里再迷糊一会,不多会不是面条就是水饺或者馄饨就热腾腾的端上来了,这才叫起他来洗漱吃饭。想起那段甜蜜的生活,庞金安不由得要笑出声。
   难道是上天嫉妒他们么?不久就大难临头了。
   那是二宝五六岁的时候吧?看着两个儿子生龙活虎的,庞金安别提有多高兴了,每天下班回家,首要的事就是和两个孩子玩耍一会,一天的工作无论有多累,也在和儿子的玩耍中烟消云散了。
   可是有一段时间,庞金安好像觉得二宝没有以前活泼了,长得也慢了,还老是说身上不好受。有一天晚上,庞金安在二宝睡着的时候,掀起他的被子仔细查看,突然对老婆大叫起来:“孩他娘,你快来看!二宝的背是不是有些弯啊?”老婆仔细一看,还真是的,这是怎么了啊?庞金安不安地说:“明天你还是带孩子去找人给看看吧,要是病的话好抓紧治,别耽误了。”老婆点点头答应了。
   老婆带着二宝走了十几里路到河西的大药房给儿子看病,一位坐堂的老先生把了半天脉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开了几服药说:“回去吃吃看吧,不行再来看。”吃完了药,不但没好,好像更加重了,背越来越驼了。老婆只得又带着二宝去县人民医院给孩子看病,打了好多日子的针也不见效。
   从此以后,庞金安两口子就走上了给二宝治病的漫长道路。庞金安工作忙,不能经常带孩子去看病,老婆就一个人背一路抱一路地带孩子东奔西走四处求医问药,只要一听说哪里有能治这病的,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就是家里的麦子熟掉了头也顾不得了,一切都为了孩子治病要紧。老婆吃不好睡不好,加上整天操心难过,身体拖垮了,还得坚持着。为了消愁解闷,老婆抽起了烟,开始是抽最便宜的烟卷,后来买不起烟卷了就抽老烟叶,抽得早晚咳嗽喘也还是抽个不停,她心里苦啊!
   五六年下去了,二宝的病一点不见效。那时候对佝偻病、婴儿瘫等还没有特效药,没有好办法治,大多是用些土方法治疗,治不好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后来二宝的身体渐渐的比原先好些了,只是背上驮着个大包,使得他的头抬不起来,整个上半身向前弓着,走起路来也向前一拱一拱的,成了个严重的残疾。只要出门去,小朋友们就会围着他拍着手喊:“小驼背,小乌龟!小驼背,小乌龟!”二宝就哭着跑回家再也不愿意出去了。老婆不知道为二宝流过多少眼泪,一直到好多年后提起来还常常哭声连连,泪水连连。
   二宝只在村里的小学上了三年学。他的脑子非常好使,学什么都非常快,要是现在的话,考个大学没问题。可是因为身体原因早早的辍学了。
   四
   刺眼的灯光,浓浓的药味,进进出出晃动的人影,低低的交谈声,手术器械轻轻碰撞的声音,这一切在庞金安的意识里慢慢的飘远,消散。
   他好像睡着了,信马由缰飘飘忽忽做着梦。
   梦中的他正在为大宝忙着盖楼房,三层的,光房子就花了十几万,加上里面的装修,一共得二十多万。盖房的前前后后一两个月,庞金安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思谋这思谋那,找人拉沙,拉石子,拉水泥,找施工队,找人做门窗,安玻璃,搞粉刷,安排人准备饭菜,无尽无休的耗着他的精力,整个人瘦了十几斤,满脸的憔悴。
   乡亲们见了都说:“老庞啊,你这楼房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了,盖好了就可以和孩子们一起住了!”那时候庞金安还没搬到城里,还住在村后面破旧的老房子里。庞金安呵呵笑着很满足地说:“是啊是啊,没有比一家团聚更好的了!”边说着边手摸着下巴,眯缝着两眼打量着楼房微微地笑着,心里别提有多滋润。

    给大宝提亲的像走马灯一样,老伴直埋怨庞金安:“孩子大了,有来提亲的你也不管,看耽误了孩子亲事怎么办!”庞金安笑着对老伴说:“这些事你把关就行了,我哪有工夫管!只要人心眼好,能过庄户日子就行,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啊?”老伴说:“那就看看张家湾他表姨给介绍的这家吧!他姨说,那姑娘一米七的个子,什么活都能干,长得还真俊,人见人夸的。要是孩子们没意见,我就做主了啊?”庞金安说:“咱这样的条件,只要一提准成!你明天就去给他表姨说,早点成了早点娶,我盼着早抱孙子呢!”
   “噼噼啪啪!”“咚~~!”一串串的鞭炮,喧天的锣鼓,满街巷的欢声笑语。大宝娶亲,热闹了整个小村庄。庞金安乐得合不拢嘴,见谁都呵呵笑着直拱手,大把的喜烟喜糖不停地往人群里扔。
   从来不喝酒的庞金安,那天喝多了,靠在侧房的沙发上,一个劲地傻笑。
   过了些日子,看老房子有些漏雨了,老伴说:“咱们搬到楼上和大宝他们一起住吧,反正那么多房间也够住的,闲着做什么?”庞金安说:“先别忙啊,这事还得跟孩子们商量商量。”老伴说:“你辛辛苦苦盖的楼房,为什么咱们不能住啊?当初盖的时候不就说多盖几间一起住的么?还商量什么!”庞金安说:“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和父母一起住的?等等再说吧。”
   后来庞金安委婉地提到上楼来住的事,大宝媳妇立刻不同意:“爸啊,你看我们刚新婚不久,你们就让我们先过过二人世界的日子吧!等以后需要你们看孩子了再一起住也不迟吧?”庞金安只得点头答应,从此以后大宝两口子再也不提父母上楼住的事了。
   孙子的出生让庞金安一家喜气洋洋,老伴天天围着媳妇转,要吃什么做什么,不时地嘘寒问暖,唯恐出了一点差错。庞金安更是喜不自胜,下了班不回自己的家,总是直奔楼上看孙子。有时候不方便进去,就在一楼客厅里抓耳挠腮东张西望的像掉了魂,直到看见孙子才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舒服。老伴从村后面自己家跑到孩子住的楼房有好几里路,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趟。庞金安说:“你跟儿媳妇说说在那边住得了,天天这么跑,腿都跑细了,也麻烦不是?”老伴说:“算了吧,儿媳妇不开口,我怎么好自作主张住下?就这样吧,挺好的,我不累。”“真不累?那干嘛天天晚上回来让我给你捶背啊?”“怎么了?为了你孙子,不行么?”“行啊行啊,为了孙子,你受累了,我正好也活动活动筋骨!”
   
   “手术还没完么?我的身子怎么动弹不了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啊?唉,管它呢,我的眼皮怎么这么沉啊?由他们去吧,我再睡会。”庞金安想着,又迷糊过去了。
   后来孙子大了,媳妇渐渐的变了脸,不单不提二老住楼的事了,连家门也不让进了。宁肯自己照看孩子,也不和二老来往了。
   庞金安不单是想住在一起一家团聚的愿望破灭了,而且矛盾日深,相见日难了。正巧厂里在城里盖了宿舍楼,庞金安趁机搬到了城里,由他们闹去,眼不见心不烦了。
   自此以后,大宝一年到头很少去看二老,更不要说给钱物了。等到他们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就把孩子送到城里上学,吃穿用花费全都是庞金安承担,大宝只有每星期天下午把孩子送来,星期五下午再接走,别的几乎什么也不管。儿媳妇还隔三差五地跑来找事,不是指桑骂槐甩脸子,就是借着打骂孩子把二老骂的狗血喷头。每到这时候,庞金安只得躲出去了事。可老伴每次都被气得咳嗽喘病复发,吃药打针几天。
   即使这样,有孙子孙女在跟前闹腾着,老两口还是很高兴的。不过这些年要不是二宝不时地接济,要多少给多少,庞金安早就承受不了了。
   “唉!为了疼大宝耗尽了心血,什么都由着他,到头来却到了这地步,倒是这些年没怎么操心的二宝一直倾尽全力孝敬,怎么会这样呢?”庞金安不由得连连叹气:“都怪自己把他惯坏了!”
   五
   “爸爸!爸爸!你醒了!”耳边传来二宝急切的呼喊,庞金安慢慢睁开眼睛,费力地转着眼珠看看屋里,老伴在擦眼泪,二宝在床前照顾,不见大宝的踪影。庞金安问:“我睡了几天了?”二宝说:“爸!你睡了两天了,终于醒过来了!”
   老伴嘴里直喊着弥陀佛,对庞金安说:“老头子,你从手术室出来就一直昏迷不醒,我真怕你就这样睡过去了!谢天谢地,你可醒了,这我就放心了。”
   庞金安问二宝:“你哥到底没来么?”二宝说:“你在手术室的时候来过,呆了有半个小时就被俺嫂子电话叫回去了,再也没来。”
   庞金安生气地说:“这个不孝的东西!他也不怕我就这样死了,他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老伴说:“唉!都是那女人在后面使的坏,叫他回他敢不回?不许来他就真的不来了。这个窝囊废!”
   庞金安有些埋怨老伴:“还不是当初你选的好媳妇?什么样的人不能找?最后找了这么个不懂人理的东西,连她亲爹亲娘都骂得不上门,咱们就更不算什么了!唉,这都是命啊!”二宝安慰说:“爸爸,你安心养病吧,别管那些了,由他们去吧,我管你们就行了。气坏了身子不值过。”
   庞金安说:“我口渴了,给我倒杯水吧。”二宝说:“医生说了,你现在还不能喝水,什么时候能喝得听医生安排,你先忍忍吧。”
   庞金安对二宝说:“你去买点好的给你娘吃,别让你娘熬坏了。”二宝说:“这几天我娘吃不下睡不着的,能好的了?只要爸爸你好了,能吃能喝了,我娘也就能吃能睡了。”
   看着胡子拉碴的二宝,庞金安不由得一阵心疼,他又想起了二宝的婚事,这成了庞金安老两口的一块心病。
   二宝由于驼背,一直没找到媳妇,村里的好心人和亲朋好友也给介绍过,可都嫌他驼背吹了。
   前几年有人给介绍了广西的一个,一米六多的个子,就是长得有些黑瘦,性情有些憨直,干活和过日子都是好手。二宝一见挺满意,两人很快就登记结婚了,婚后生活很是幸福,二媳妇把小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二宝的精神和身体也越来越好。庞金安高兴地说:“二宝终于也成家了,我可以放心了。再过几年要是生个一男半女的,就更好了。”
   可是好像偏要和庞金安作对一样,自从二媳妇进了门,大媳妇就像吃了魔药,只要一看见二媳妇,就指桑骂槐打狗撵鸡地骂,并且挑拨着乡邻们不和二宝家来往,不帮他们干活做事。因为二宝媳妇是南方人,北方的很多农活不会做,二宝又是个驼背,很多活干不了。由于语言不通,没法交流,二媳妇只得偷偷跟在别人后面,看人家是怎么弄的,然后再回来照着做。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眼泪。
   那年二宝病倒了,二宝媳妇想包顿三鲜馅的饺子给二宝吃,正好大宝家菜园里的韭菜长得正旺盛,二宝媳妇到处找嫂子想给说一声没找到。别人说:“亲弟兄俩的菜园子,一把韭菜算什么?你割就是了,过后再给嫂子说也行。”二宝媳妇也觉得没什么,就割了一把。饺子还没包完,就听嫂子凶神恶煞似的在菜园骂开了:“哪个畜生养的偷俺的韭菜的!叫他吃了就死!死光他们全家!难怪我的菜整天被偷,原来有贼惦记着,没想到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原来是个贼种!”二宝媳妇刚要出去告诉嫂子,只听邻居说:“他嫂子啊,韭菜是你家二宝媳妇割的,说是二宝病了,要包饺子给二宝吃,找你没找到。又不是旁人割的,别骂了。”大宝媳妇更提高了声音骂道:“骂的就是那个不懂人理的狗东西!俺园里有什么就偷什么,俺辛辛苦苦种的菜凭什么给她个乌龟王八蛋吃?急等着吃了去死?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浪货,跑到俺这里兴风作浪来了,别仗着有老东西撑腰,我可不怕她!”二宝媳妇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趴在床上直淌眼泪。
   再后来不光大宝媳妇闹,他的儿子女儿也加入了,得空就去二宝的店里,见什么拿什么,好吃好喝的随便吃喝,还经常向二宝要钱花,不给就恶言恶语甩脸子。二宝媳妇是个会过日子的人,看见二宝天天辛辛苦苦挣钱,最后都被侄子侄女弄去了,心里就有气,又不敢跟二宝闹,整天憋在心里难受。有一回二宝让侄子看了一会店,五六百元钱不见了,二宝媳妇问了侄子一声,正巧被嫂子听见了,立刻大闹一场,骂二宝媳妇赖他儿子偷钱,二宝的店里都给砸得乱七八糟。
   经过这一次次的闹腾,二宝媳妇渐渐寒了心,终于在和二宝生活了两年多以后离开了二宝,对二宝说是出去打工,过几年还回来。可七八年过去了,也没见她再回来。据介绍人说她已经在南方又结婚了。二宝又成了光棍一个,大宝媳妇也骂的少了。据知道内幕的乡邻说,大宝媳妇之所以千方百计把二宝媳妇逼走,就是为了二宝的房子、店铺和钱财,只要二宝是光棍,将来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她儿子的。
   庞金安气得直跺脚:“大宝媳妇这女人可真狠毒哇!”
   六
   庞金安在慢慢地康复,为了控制癌细胞,还需要定期化疗。手术和住院花了两三万,后续的定期住院化疗费用就成了难题。虽然厂里能报销一部分,毕竟自己还得花百分之四五十,一年下来就得五六千,而且厂里的报销还不及时,有时一拖就是一两年。庞金安那几百块钱的退休金勉强够老两口生活费,治病根本没办法承受。
   庞金安找过几回大宝,可每次大宝都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只说回家商议商议,但回家后就再也不提钱的事了。一切都是他老婆当家,大宝也实在没办法。
   所有的费用都得二宝出,为了给父亲治病,二宝的流动资金已经花光了,他的店铺没有钱进货,马上面临关门。这个小小的店铺可是二宝赖以生存的唯一途径啊,如果没有了店铺,二宝的生活将没法维持,更不要说下半生的养老了。庞金安曾经一再劝说二宝不要动店铺的流动资金,可二宝不听。二宝说:“钱花光了再挣,店铺没了我去干别的。我这么个大人,怎么还养不活自己?还是你治病要紧。”后来二宝拿不出钱了,就向乡邻们借,他已经先后借了一万多了。大宝偶尔也拿点,每次只是三百二百的,解决不了大问题。
   长期的化疗损伤身体很厉害,庞金安渐渐地感觉快支撑不住了。有一天大宝、二宝正巧都在,庞金安说:“大宝啊,我这病怕是不行了,花再多的钱也救不了命,我看还是别治了吧?”大宝说:“那要不咱回家去养着?”二宝一听急吼吼地说:“那怎么能行?这还没怎么样怎么能说不治了呢?治,只要有一口气咱就得治!不治难道回家就能有办法了?”大宝说:“在医院里就得钱培着啊,情况越来越不好了,还不如回家用土法试试。”二宝说:“那些吹呼着包治百病的奇怪方子治好了几个?还不都是只能维持一时?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急救,家里离县城那么远,怎么来得及?我不同意回家,真不行咱去市里医院治。”大宝说:“市里医院不是更贵么?哪里有那么多钱?”二宝气得直往外推大宝:“你就只知道钱钱钱,连爸爸的命都不要了!你走,爸爸治病的钱我想办法。”
   后来的一次检查中又发现了转移,眼看着越来越不济事,庞金安又一次叫来大宝二宝:“孩子啊,我快不行了,我想给你们商量一下,我死之后我那套房子你妈妈住,你妈妈百年之后给二宝,你们看行不行啊?二宝一个人怪可怜的,他又是个残疾,将来怎么养老啊?大宝我给你盖了三层楼,你们都有工作,生活和养老都有保障,就把这套房子给二宝吧行么?”大宝好久没说话,庞金安一再追问,大宝只得说:“那我得回去商量一下再说。”二宝说:“爸爸你安心养病,别考虑那些了,那以后再说。”
   当天下午,大宝媳妇和儿子急火火闯到病房里,自从庞金安住院媳妇和孙子一次也没来看望过,今天却都来了。一进病房的门,大宝媳妇就高八度地开了腔:“你个死老东西,你有长子长孙在,房产不给我们却要给那个残废老光棍,你也不看看他是不是那块料!你要是给他了,早晚得叫他败坏光!你们俩老东西整天偏向着那个死乌龟,钱不知给了他多少,整天和他狼狈为奸,串通一气,就防着俺娘几个,整天拿俺当外人!那房子是俺儿的,别人谁也捞不着!你要是敢给那个死乌龟,我就给你拼命!”孙子也昂着头拍着胸脯喊:“我是家里的唯一孙子,那房子是我的,我得在城里找对象结婚,凭什么给他?你要是敢给他,我就一把火烧它个精光,谁也别想要!”庞金安气得在病床上差点背过气去。
   为了保险起见,大宝媳妇撺掇大宝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找人写好了一份遗嘱,一家人一起拿到病房里,逼着庞金安签字。庞金安一看,城里的房子和老家的两处房子都归大宝一家,二宝就只有那个只剩空壳快要倒闭的店铺。庞金安指着大宝的鼻子骂:“大宝啊大宝,你还有一点良心么?我还没死,你妈妈还没死,你们就来争遗产了!我这一辈子对你们可不薄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啊?人要是太不孝了小心会遭报应的!二宝可是你的亲弟弟,他还是个残疾人啊,你这样做就不怕遭天谴么?这个我决不会签字的,除非你把我弄死!大宝,你敢么?有胆就来弄死我!”大宝媳妇不依不饶,在病房里大吵大闹,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庞金安铁青着脸,对人们说:“这是我的大儿子一家,来逼着我签遗嘱的,我还没死,他就要霸占我的家产,我老婆和二儿子什么也没有了!你们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儿子么?”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大宝一看众怒难犯,只得拉着媳妇走了。
   第二天,厂里的领导和同事来看望庞金安,听说了他家争房产的事,对庞金安说:“你赶快找个律师立个遗嘱吧,不然以后还是乱子。”庞金安叫他的徒弟小蔡帮他找来了律师事务所的大牌白律师,又找来厂里两位领导和村里的几位本家长辈作证,立下遗嘱:房子留给老伴,老伴死后归二宝所有。经过公证处公证后封存于律师事务所。
   七
   经过这么一场闹,庞金安的身体和精神彻底崩溃了,病情急剧恶化。老伴和二宝日夜不离地护理着,二宝不知多少次地找主治医生,要求不惜一切救治,希望能有一线转机。但是庞金安好像油尽灯枯,就剩最后一口气了。
   弥留之际,庞金安拉着老伴的手怎么也不放开,老伴也紧紧地抓着庞金安的手,生怕一松手他就跑了一样。庞金安喘息着说:“老伴啊,我这辈子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我要解脱了,你却还得继续受罪,我死了以后不知道你会多艰难,我再也帮不了你了!”说着,两眼泪如泉涌,湿了枕头。老伴早已泣不成声,头拱在庞金安的胸口抽泣着。
   庞金安又叫过二宝说:“我死之后,一切从简,不要大操办,把我埋在祖坟里就行了。多剩下点钱好给你妈妈养老送终,以后你妈妈就靠你照顾了!抚恤金本子和养老金工资本你一定拿好,别让你哥嫂弄去了,你妈妈以后就靠那些活命了。”
   庞金安病情越来越重了,老伴让二宝回家拿准备好的寿衣。二宝去了好长时间才回来,却拿来了一套刚买的寿衣。妈妈问:“我给你爸准备的那套呢?”二宝说:“楼房门上的锁已经被大哥换了,我进不去了,就又去买了一套。”庞金安迷迷糊糊中听见了,费力地睁大眼睛问二宝:“你说什么?门上的锁换了?那你妈妈没地方住了?这个大宝怎么这么狠心哪!”说着大口地喘着气,剧烈地咳起来。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憋得满脸发紫,直冒虚汗。老伴哭着呼喊:“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了?”二宝赶快按急救铃叫来医生:“快快快!看看我爸爸怎么了?快救救他!”
   医生急救了两个多小时,庞金安仍然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只得对二宝说:“我们已经尽力了,看来你们得准备后事了。”
   庞金安瞪着大大的眼睛,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口中喃喃地说着:“大宝,大宝,你怎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再也没动静了。
   二宝趴在父亲的脸上一试,已经没有了气息,立刻大声哭着说:“爸爸已经去了!爸爸!爸爸啊!”
   老伴边哭着边伸手给老头子合上眼,说:“老头子啊,你这是死不瞑目啊!你走吧,过不了多久我就找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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