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上坟”是件再快乐不过的事情,不仅我喜欢,哥哥也喜欢。“谁能陪娘去上坟”自然成了彼此讨论的“焦点”,于是,这场“舌战”直“杀”得天昏地暗。终于,娘听得腻烦了定会大吼一声:“瞧瞧你们这点出息,兄妹俩一起去。”我们立刻吐出小舌头、伸出两根手指高呼一声:“耶!”
   看到娘买来一沓厚厚的黄标纸,我们立刻装模作样地端详起来:这黑乎乎的黄标纸足有一米见方,质地粗糙并薄如蝉翼。你若将它举过头顶,定能看到太阳清晰的轮廓。“丫头,你们把纸张叠起来、割好,再‘印’上钱……”说罢娘便忙着洗菜、剁馅、和面……那阵势犹若过年。“娘,‘印’钱做什么?”我咬着嘴唇,一脸的困惑。娘一边包着水饺一边很认真地答着:“这些黄标纸若不‘印’上阳间的钱,老祖宗们在阴曹地府就买不到东西……”听着听着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小手儿开始发抖。“没文化真可怕,那都是骗人的。”老爸抓住我的小手。“你这婆娘净瞎说,也不怕吓到丫头?包完水饺别忘了买点祭品……”老爸黑着脸嘟囔着。老实巴交的娘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张了张嘴巴又缄默起来。最后她拍拍手上的面粉,颠颠地跑出了门。我们则伸长脖子看着娘渐行渐远的背影,狠狠地咽着唾沫。“丫头,快干活!”哥哥像个监工吆喝着。只见他一会找镰刀,一会拿筷子,而我则喊着口号、艰难地跃上土炕将纸张铺平开来。“坏啦,我们还没有钱呢?”我拍了一下头。哥哥首先一愣然后也蔫头耷脑起来:“是啊,我们没有钱怎么办呢?”
   “我们先折叠起来,割好纸再说……”老爸像位帝王指点着江山。于是,我三下五除二将纸张叠成方形,哥哥则手持镰刀,一副挥刀霍霍向牛羊的架势。不知是刀刃不够锋利还是哥哥的劲太小,那些纸张不是藕断丝连就是边缘像锯齿。“丫头啊,你怎么叠得大的大、小的小,祖孙三代都分得清?儿子啊,你怎么割得像狗啃得一样?”娘匆忙跑来,一把抢过了镰刀。我们垂下眼帘,撅起小嘴:“哼,受累还不讨好。”说罢彼此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此时的娘掏出手帕一层层地剥开,取出一枚数额最大的钞票,只见她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祷告着:“老祖宗在上,儿孙今天给您们送钱来了……”然后娘将钱分“正”、“反”两面依次摁在纸张上,最后她右手摁住筷子左手扶着纸张,并按顺时针地方向转动着手指,瞬间那些纸张被捻成圆盘的形状,恰似一把无柄的蒲扇置放于土炕的中央。
   万事俱备只等夕阳落山,此时娘已将“点过数”的饺子下锅煮熟。我和哥哥总流着口水在大锅前守候着,眼巴巴地瞅着水饺在沸水中沉沉浮浮,雾气携带着水饺的馨香氤氲在空气中,吊足我们的胃口……“好了,我们上坟去吧!”娘温柔的呼唤打碎了所有的美梦。此时的太阳公公已落下了山坡,满天的晚霞将天空扮成一座天宫。哥哥挎着小竹篮一蹦三跳地做起先锋,而我死死抓住了娘的手,恰似她甩不掉的尾巴。
   我们走进麦田深处,仿佛置身于墨绿色的海洋。我们伸开双臂、仰望高空,那片片云朵亦被晚霞染成绯红。娘率先走到祖父母的坟前,毕恭毕敬地将一个苹果、三块点心、五块饼干、半碗水饺甚至几枚熟鸡蛋摆放齐整,然后单膝跪地划着火柴,只见那把无柄的“蒲扇”瞬间被引燃,火光闪闪有点像哪吒的烽火轮。你看,那些纸钱焚烧得很旺,甚至“啪啪”作响。“丫头,快给奶奶磕头。”娘拽了我一把,而我却无力将这堆黄土与那位小脚扭捏的奶奶联系起来。此时,哥哥却已泪眼模糊:“奶奶啊,孙子来看你了!”哥哥的泪开始滑落,娘也跟着哽咽起来,傻乎乎的我弄不清楚—好端端的他们为啥会哭?只晓得他们的伤感让人心疼……天色渐暗,晚霞早已隐匿了踪影。我们也蹦蹦跳跳地“打道回府”,“宝贝饿了,我们回家煮水饺吧。”娘拉住我们的手走得有点匆忙。
   “娘,我们先吃些点心好不好?”哥哥总算言归正传。“好,你们分着吃吧!”此时的娘特慈悲,她一边弹着食物上的灰土一边慷慨地说着:“听说吃‘贡品’的孩子胆子大,还长命哩。”于是,我们一路争抢着、嬉闹着分享着别样的幸福……
   然而,随着生活的改善或年龄的增大,我们对上坟的“热情”逐步冷却下来,甚至哥哥开始偷奸耍滑不肯陪娘上坟。但是,娘的虔诚或执着依旧不减,只是她的腰身不再挺拔,甚至走路都迟缓了步伐。“哎,还是原来上坟时有意思嗷!那时的你们黏糊地像块泡泡糖,谁知你们懂事了,咱的家也冷清啦!”娘的眼闪过一丝忧伤。此时人们上坟已经轻松了许多:一尺见方的黄标纸上已盖上了金元宝的“印张”,那纸张亦披上“龙袍”—变成金黄的颜色,一沓沓被纸绳捆绑着;娘也不再劳心费力地包水饺,只需“迈迈腿”到超市中任选几样。娘却好像失落了什么,总心神不定。我的心被揪得很痛:“开心点,娘!有丫头陪着你呢,我可是你贴身的小棉袄嗷……”我拉着娘的手,才发觉她的手瘦得像把柴草。顷刻间,娘的脸像一朵花绽放开来:“哈哈,我的丫头长大了。那个上房爬树、捉鱼滑冰的野丫头啊,可让我累碎了心嗷……”娘依旧重复着老掉牙的故事,眼里浸满温柔。
   当太阳再次落下山坡,我依旧牵着娘的手像极了小时候。你看,西方的天空依旧一片火红,一望无际的田野依旧像那片墨绿色的海洋;空气中依旧氤氲着泥土的气息或花草的芬芳。只是我们的心情不再“雷同”—娘每上一次坟,心情便会忧郁一回,甚至还会莫名奇妙地感叹:“在这个家里,不知除了我还有谁记得上坟?真要是哪天……”我忙捂住她的嘴,使劲地吐着唾沫:“呸呸呸!”然后拼命地跺几次脚,好像要踩掉所有的晦气。“哈哈,傻丫头嗷,人的生死都有定数的……”娘的眼里闪过一缕哀伤。或许自古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无论清明也好中元节也罢,都会让人感觉落寞。
   不久之后娘就一病不起,从此她对“上坟”不再提及,偶尔她会弱弱地吩咐我:“丫头,我们再沏壶茶,若哪天我不在了,你记得在我的坟头带杯茶……”她浑浊的眼里闪过哀伤,但我知道她对生命充满了渴望。尽管如此娘依旧像枚落叶,落得无声无息。从此给娘上坟成了我们最大的伤痛,此时才悟出娘当年的那种虔诚暗藏了多少心结。
   按城里的规定娘不能入土,从此娘住进了祠堂。那祠堂很大,只是冷清的可怕。祠堂的外面像片巨大的操场,被高高的围墙包围着充满寂寥。那位看祠堂的老倔头忽然得暴病死了,于是人们都暗自猜度着:“看来这祠堂‘阴气’太重,不是一般人所能降伏……”其实所谓“看祠堂”的人并不住在那里,一年只开几次门而已。公家给看祠堂的人定期发工钱,连院内、院外的几亩田地让其耕种,甚至分文不收。只是老倔头死了,他的“大任”无人敢接替,唯恐被“小鬼”索了命去。领导有的是法子,重赏之下必出勇夫—将“看守费”猛然提高了几倍,终于爱财如命的老王头抵御不了诱惑,“屁颠屁颠”地拿走了祠堂的钥匙。谁知这个老王头也是个怕死的主,将祠堂的钥匙挂于偏房的墙上,谁若去祠堂需自已拿钥匙开门,用罢再完璧归赵。
   娘走了很久,我实在承受不住思念的煎熬,便只身跑到老王头的住处。“丫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一个人去祠堂吗?”老王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我缄默着点点头。祠堂的大锁已锈迹斑斑,我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大门“吱呀呀”推开,祠堂的内外一片荒芜:那片荒草足有半人多高,风儿吹过那草丛发出“呜呜”的哀鸣。“娘,丫头来看你了,你在这别怕嗷!”我的声音不算很大,却震得祠堂嗡嗡作响。这座祠堂没有窗口,只能从屋门口透进微弱的光。我找到娘的住处,娘的照片放在最显眼处,照片里的娘笑得很灿烂。“娘啊,这个祠堂很冷的,你记得多穿件衣裳,我带来的茶水你别忘了喝……”谁料想啊,娘的骨灰盒竟如此冰凉,犹若我那手脚冰冷的娘。我轻轻把它搂入怀中,如同抱住我那孱弱的娘。
   我们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唠着”家常”,我悄悄告诉娘这些年的沧桑与变化……忽然,我的脑海里又出现这幅经典的画卷:夕阳落了山坡,哥哥挎着小竹篮一蹦一跳地做着先锋,而我死死地抓住娘的手,恰似她甩不掉的尾巴……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