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二十五到六点是一门叫“形势与政策”的课。

      王笑和他的室友小二黑三点半就从宿舍出发了。他俩专心致志地赶路,目不斜视。

       路边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大鸡排没有让他们停留,转角充满节奏感的说唱表演没有让他们驻足,即使是偶遇班花和他们热情地打招呼,他俩也只是礼貌性的微微点头示意后就匆匆离开,惹得班花还从包包里拿出小镜子偷偷照了照,看自己的妆是不是又花了。

       到了教室,一百多个座位全部空空荡荡,他俩欣慰地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走向教室最角落最不起眼的那两个座位。

        椅子一拉,书包一堕,屁股一坐,书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手上就已经变戏法似的多了一部手机,手机屏幕上已经变戏法似的开始了游戏。

        “快快快,来下路,来下路帮我一下,我要凉啦!”

         “别着急,等我打完这组野怪!”

         “啥?我都要凉了你还打野怪?我和野怪到底哪个更重要啊?”

         原本一个人都没有的教室冷冷清清,他俩来了之后立刻红红火火,咋咋呼呼的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形势与政策”课,在这两人印象中最无聊无用无趣的课。每每上这门课之前,他们都会提前半个多小时到教室,占据“最有利的地形”,开始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战役。这场战役会从上课前半个小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下课前几分钟,除了中间上课的时候会默默地把手机调成静音以外,两人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只是今天似乎出了点小状况,小二黑中午喝多了水,几次挣扎之后还是选择了去一趟厕所,虽然玩游戏的时候他们的忍耐力会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但毕竟一堂课有整整一个半小时,还是上课前去一次比较明智。

       在小二黑去上厕所的时候,王笑就变得十分焦灼,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但只要看着手机上“等待玩家确认”的字眼就很不舒服、很烦躁。他只好抬起头来四处看看,转移一下注意力。

       一抬头,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教室已经坐满了,同学们闹哄哄的好像在讨论什么。他抬头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了,小二黑怎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分分钟解决吗?真是的,每次都这么磨磨唧唧的。

       “嘿!同学!”忽然,王笑的肩膀从身后被人拍了一下。

       正神游的王笑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那人,吼道:“干嘛?”

       “嗯?”那人却也是被王笑这种夸张的反应吓到了,身子一缩,愣愣地说了一句:“没…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对于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有什么看法?”

       “什么?改革开放?”王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对啊,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你不知道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那人问。

        “知道啊,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王笑反问。

        “呃……这个,这个……这个是上节课下课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啊。”那人虽然一时语塞,但还是给王笑找到了一个他不能忽视的理由。

        “什么?上节课布置作业了?”

        “对啊,老师让思考对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看法,这节课要提问的。”

         “提问?意思是不用写下来了?”

        “嗯,是呢,不用写,准备好自己的回答就可以,只是上课要提……”

        “那就没事啦,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收作业。”王笑还不等那人说完,就打断了他,并且回过头去,不打算再聊下去了。

         “呃……同学?”怎料那人很不识趣,又拍了拍王笑的肩膀。

         “还有什么事吗?”王笑回过头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看法呢,对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看法?”

         “嗯,我觉得吧……改革开放,挺好的;四十年后……更好了。”王笑边说边冲那人点点头。

          那人也点了点头,继续盯着王笑。王笑跟着点了点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没了?”那人疑惑地问到。

         “没了。”王笑耸了耸肩,转回身去。

         刚巧小二黑回来了,王笑看了看他,本想跟他说一声上节课布置作业的事,但转念一想,又不检查,只是提问而已,况且提问也不一定能点到自己和小二黑,即使告诉小二黑有被点到的可能,他也不会因为这种小概率事件去认真思考这种问题——就像自己一样。

       “嘿!楞着干什么呢?点开始啊。”小二黑一回来,就进入了状态。

       “哦!”王笑回过神来,不再想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全身心投入了“战斗”。刀光剑影、斑驳陆离、善恶分明、快意恩仇。

        游戏世界对于王笑来说,要比现实世界惬意的多。在他现在沉迷的这款游戏里,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善恶一定会有结果,技术高会被人崇拜,等级高会被人羡慕,他所为这款游戏投入的所有,都可以被量化成直观明确的数据,并以最快的速度反馈给他。

        他用心对待一场战役,步步为营,关照队友,并最终赢得比赛时,系统会给他相应的经验值和金币奖励;同样当他态度消极,故意不和队友配合,甚至言语辱骂队友时,系统也会给他相应的扣分惩罚。

       所以王笑觉得这个世界很公平,很单纯,不像他原本存在的那个现实世界,那么容易让人受挫,那么让人感到复杂。

       王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老家有条河,名字很好听,叫清涟河。

        奶奶家就住在河边上,爸妈工作很忙,总把他和哥哥送到奶奶家住,经常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但王笑从来没有因为见不到父母而感到悲伤,相反,每次知道要去去奶奶家住的时候,都兴奋地在地上打滚。

        因为那里有清涟河,有奶奶。清涟河的水是甜的,奶奶的脸是暖的。

        在奶奶家的时候,白天大部分都和哥哥在河里摸鱼戏水,清涟河河床浅,总是不急不缓地流着,不会把你冲走,也不会让你觉得水太小没意思,河两岸是大片的庄稼,总飘着淡淡的清香。

        到了中午和晚上的时候,奶奶会叫他和哥哥回家吃饭,奶奶手艺好,总是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各种好吃的,饺子、包子、莜面鱼儿、豆面河捞……而且奶奶脾气好,他们再怎么淘,奶奶也不会生气。

        那时王笑以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一辈子都会是这样子的,所以当有一天奶奶忽然板起脸来告诉他,以后不可以再去河里玩的时候,他想不明白了。

他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去清涟河玩了,说实话,现在就是让他去清涟河玩他也不去了。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涟河上游总是会飘下来一些恶心的红色泡沫,河水变得又脏又臭,小鱼也早就跑得一条不剩了。附近的居民看到清涟河变成这样,也都破罐子破摔,开始往河里仍垃圾了,那样的河有谁会下去游泳呢?

         他只是不明白河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奶奶为什么会变得严厉?是因为他错做了什么吗?是因为自己游泳的时候扑腾得太厉害把河水搅成这样子的吗?

他那时还小,不懂得人性和生活的变化无常,而且最烦恼的是,有些变化不是因为你,也不由你。

          后来有些事情让他慢慢懂了这些道理。

          比如有一天他在清涟河上游发现了一个食品加工厂,红色的废水带着红色的泡沫,恶心又丑陋,他生气地跑到那个厂子里找人质问,却让门卫提着领子拎了出来;比如有一天他还在学校上课,老师就让他回家,他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里,看到很大一张奶奶的照片摆在桌子上,照片上奶奶笑得很开心,但就是照片颜色是黑白色的,让奶奶的笑显得特别伤感;比如有一年中秋节的时候,家里提前买回来好几箱月饼,本来他都做好中秋和爸妈一起赏月吃月饼的准备了,结果到了那天晚上,爸爸却把月饼都送给了他的班主任。他问爸爸能不能不送,爸爸和他说,人人都送,咱们不送不合适。

        还比如有一年国家拨款给家乡搞绿化建设,然后他就在去公园的时候看到好多工人拿着绿色的油漆在山体上喷来喷去。他简直哭笑不得,气愤得连写三封投诉信到县环保局,但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这样的事情越多,他就越沉默,越对周围的一切变得漠不关心。父母察觉到他这种变化,劝他不要纠结于这些事情,不要总把目光放到悲伤的事情上,多看看美好的事物,多想想家人对他的爱,朋友对他的帮助。

       他也试着去这么想,但总说服不了自己,他觉得不能因为爸妈对他好就忘记了奶奶的离去,也不能因为社会上有很多人在奉献爱心就无视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可即使他选择不放过,也没什么有效的方法能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过高的期望往往伴随着沉重的压力和不达目的的失落,王笑被渐渐压倒。

       所以当游戏出现时,正处失意阶段的他几乎是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找到了自己的情感宣泄口,在游戏里,不管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掌控的,不管做好事坏事,都是会有回应的,他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王笑靠着游戏平息了自己的不甘和愤怒,找到了安慰和寄托,他从初中开始打,打到高中,打到复读,打到大学,打到这堂课,打到现在,谁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王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偶尔会想弄明白,但总有人叫他一起打游戏,很忙,没时间思考。就像上课之前一样,他也想过要不要思考一下“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但这想法只是一瞬,立刻就被自己否定了,至于否定的理由,他更没想过了。时间久了,甚至都不用别人帮他扑灭,他自己就掐灭了。

       按照王笑的设想,他们挑了最角落的位置,做出了最不起眼的姿态,认真准备了的而且举手的同学又那么多,老师怎么也不会注意到他和小二黑,最不济即使注意到他俩了,他是把手机藏到桌子下面玩的,小二黑是把手机正大光明地放在桌上玩的,该叫谁起来回答问题,不是很明显吗?

       但不知道老师是故意还是怎么回事,不看谁的手举得最高,而是看名单上谁的名字最亲切。老师看来看去,就数“王笑”这个名字最阳光、最有亲切感了,于是老师就点到:“王笑,王笑同学在吗,可以起来说一下你的看法吗?”

       无人回应……

       “王笑,王笑同学?”

       鸦雀无声……

       “王笑同学今天没来吗?他有请假吗?没有?那得给他记一次逃课了。”老师说着便拿起了笔。
       “等一下老师!我就是王笑,我来上课了!”教室后面靠窗的一个男生忽然喊到,只见他手忙脚乱的往桌子里放了个东西,红着脸,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好的”老师看王笑站稳后问道:“可以谈谈你对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看法吗?”

“呃……改革开放啊,他……”快想起来,快想起来!王笑在心里对自己说着,他尽力搜刮着脑子里那些高中历史课上学过的有关改革开放的东西。也许是压力创造动力,在王笑尽力的回忆下,短短几秒,还真让他想起来一些高中历史课本上的一段话:“改革开放,是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国开始实行的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我记得首先是1978年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率先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那个,那个分田到……到……到产?”

       “到户!分田到户,自负盈亏!”小二黑在旁边悄悄地提醒着。

       “哦,是,是分田到户,自负盈亏,嗯……然后就拉开了中国对内改革的大幕。”

        “没有了?”王笑看着老师一双大眼睛冲着他忽闪忽闪 ,心里叹了口气,继续磕磕巴巴地“回忆”起来。

       “然后我记得是1979年7月15日,中央正式给了广东、福建两省在对外经济活动中的特权,对外开放就正式成为了中国的一项基本国策。改革开放建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还有1992年南方谈话使中国改革进入了新的阶段。再到2013年中国进入全面深化改革的新时期……大致这些。”王笑如释重负地说,心里想着这下可以了吧,都想起来这么多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没想到的是,老师再一次扑闪着她的大眼睛看着王笑问到:“说完了?”

       王笑咧了咧嘴,无奈地说到:“老师,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只有这么多了,我保证我知道的都交代了。”

       “噗!”老师一下没忍住轻笑了出来,她微笑着对王笑摆了摆手,“王笑同学,你误会了,我不是在逼迫你背教科书,我是想问问你自己对于改革开放四十年有没有什么看法,或者说感受。”

       “我自己?”

       “对啊,自己,自身。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就比如说我自己感受最深的就是交通方面了,以前我上学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远,而且都是山路,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小平车,但那是平时家里进城买东西时才会用驴拉着去的,所以假期结束开学的时候,我都会提前一天出发,步行去学校,跋山涉水,每次都要走一整天才能到校,第二天开始上课。但现在不一样了,有汽车、火车、高铁、飞机,假如我现在想从咱们学校去西藏旅游,快的话几个小时就到了,因此,改革开放对于我来说,印象最深的就是交通便利了很多。你呢,王笑同学,你对于这四十年来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呢?”

        王笑沉默了,他心中想着:我?我能有什么印象呢?老师你经历过国家的变迁发展,而我生下来的时候国家就已经发展到一个很高的水平了,我身边的一切早已变得很有限了,你的生活那么丰富,有山村,有驴车,我却只有手机和游戏了。等等,游戏。

        王笑脑子里闪过一个东西,他脱口而出:“小霸王!”接着,他立刻就开始后悔了。

       “嗯?小霸王?”老师疑惑地偏了偏头,同学们却开始窃窃私语。

       “果然。”他想着,“又是游戏,我怎么就只知道游戏呢,就是游戏也不能说点老师知道的吗?你说小霸王老师怎么知道,老师不知道怎么和你接话,怎么总是搞特殊呢,怎么总显得和常人不一样呢?”王笑在心里狠狠指责着自己,又慌又乱,不知所措。慌乱中他瞟了一眼老师,却发现老师的眼神当中虽然带着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探询,而不是平时他总遇到的那些或轻视、或戏谑的眼神——她在真诚地询问我的想法,王笑得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是的,老师,小霸王,”王笑感到脸烫得有些难受,声音也颤抖得厉害,但他仍然强迫自己坚持说下去。

        “小霸王是一种游戏机,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一种东西,用小霸王玩游戏之前需要给游戏机插游戏卡,并且配上游戏手柄,还要连接上电视才可以,很多经典的游戏就是那时候进入大家的视野的,比如超级玛丽、魂斗罗、坦克大战等等。”王笑的声音渐渐平稳了下来。

       “但是即使这些游戏确实很好玩,现在玩起来也觉得很有趣,小霸王也还是太不方便了,所以之后日本任天堂公司的掌上游戏机横空出世后,就掀起了大家的热烈追捧,以前要组装、安插才能玩的游戏现在只需要轻轻一点就可以玩,而且各种类型的游戏都有,动作冒险、角色扮演、剧情解谜等等等等。不管喜欢什么类型都可以满足。继任天堂之后,索尼的PSP系列、世嘉 Game Gear都非常不错。”王笑似乎忘记了自己脸红这件事。

        “但掌机虽然方便,却还是比较小众,最终真正普及的是还是手机,这个现在几乎人手一个的玩意儿,从厚厚的大哥大,到炫酷的翻盖,再到大屏按键,最后到触摸屏智能手机,不仅满足了人们远距离联系的需求,还发展到可以看视频、听音乐、办公、学习当然还有玩游戏,简直无所不能。”王笑看着老师在认真思考着自己说的话,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其实虽然以前天天玩游戏,但一直也没什么感觉,今天听您一说,才觉得以前都把这种优越的条件当成了理所当然,现在想想,我能每天这么悠闲地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努力,也不是因为我为之奋斗过多少日夜,而是因为曾经乃至现在有那么一批人,他们战胜了这样那样的严峻挑战,克服了这样那样的艰苦环境,才给我创造了这么安逸的环境和便捷的科技。我确实应该感谢他们。”说到这,王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这是怎么了,刚刚还觉得不好意思,还觉得没什么话说,可不觉间却说了这么多,还扯到了PSP那些,老师都不一定听得懂吧。

       “所以这是你觉得你感受最深的事情?”老师问到。

       “是的老师。”王笑答道。

        “说得真好,王笑同学!”老师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大眼睛里闪出了迷人的光彩,“我们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怕是游戏,你也能知道这么多专业的知识,能‘玩’出自己的名堂,说明你是一个热爱学习处处留心的人,而且即使是最常见的手机游戏,你都可以想到这么深刻的东西,说明你是一个热爱思考、善于思考的人,也是一个热爱生活、积极乐观的人,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同学们,让我们为王笑同学鼓鼓掌吧。”老师说着,就带头鼓起了掌。

         “哗哗哗……”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变成了一片片的掌声,王笑略显僵硬地鞠了一躬后坐下,耳垂因为发烫而显得亮晶晶的。

         旁边的小二黑一边鼓掌,一边冲他疯狂地挤眉弄眼,等到王笑坐下后,悄悄地对王笑说:“可以啊兄弟,没想到你应变能力这么强,手机游戏都能让你扯出这么多高大上的东西来,临场发挥能力满分啊!来来来,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成功经验好吗?”小二黑说完,用手做举话筒壮,伸到王笑面前。

        王笑一手拍开小二黑,白了他一眼,说到:“起开,别耍宝,让我冷静一会。”

         “呦呦呦,你可拉倒吧,真以为自己刚领奖回来啊,还耍起大牌来了哈。”小二黑以为王笑和往常一样再和他开玩笑,所以嘻嘻哈哈,不以为然。

       但小二黑这次想错了,王笑是真的想冷静一下。一来老师的夸奖让他受宠若惊,二来刚刚回答完那个问题之后,受问题的引导,他的记忆像打开了一道封锁已久的闸门,好多回忆从泉眼里涌了出来,缤纷繁杂,历历在目。

        王笑想起,那时候奶奶家还住在大院中,河边的大院,幽深逼仄的厕所建在西北角,两间大正房则坐北朝南,锅头热炕。初一十五,中秋国庆自不必说,就是平常的星期天,奶奶也爱把她所有的子女们叫到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记得有一次下雪天吃饭,小叔吃到一半出去上厕所,没超过两分钟就回来了,家里人都很惊讶,因为小叔平时有拿着闲书上厕所的习惯,每次都看书看得忘记时间,所以一般上厕所没半个小时回不来。

        奶奶就问小叔,咋这次转性了?回来这么快?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啊。

本以为小叔会说点什么长大了,这么大人了,懂事了嘛这些话,没想到小叔却脱口而出:“呀,屁股都快冻掉了,不快点能行吗!”

         饭桌上瞬间笑成一片。

        后来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旧房推倒新房起,两间大正房变成了二层小洋楼,厕所从院子里到了楼上,原先得蹲着,时间一长就脚麻,现在坐着,小叔拿本书进去都不出来了。唯一可惜的是爷爷走得早,没赶上这种生活,王笑总替爷爷感到遗憾,反倒是奶奶一直劝他,你爷爷虽然一辈子没享什么福,可也没受什么罪,他走得时候挺安静的,你不用老觉得难受。王笑总会在奶奶说完这些话后瘪瘪嘴,他毕竟还小,做不到像奶奶一样不为情所困。可是,为什么后来自己和奶奶说话越来越少呢?

         奶奶明明那么疼自己。小时候的自行车是那种没有后座但有一个横杠的,上学后妈妈开始接送自己就是骑那种自行车。他坐在横杠上,瘦小的身子刚好依偎到妈妈的怀里,两只小脚丫一晃一晃,结果有次太放松了忘乎所以,脚晃得太厉害以至于晃进了车轮里,他惨叫一声,妈妈立刻停下车,可他的脚还是被绞得血肉模糊。奶奶因为这件事狠狠地骂了妈妈一通,责怪她一点都不小心,但其实主要是因为自己晃得太厉害了,妈妈每次上车前都会提醒自己要小心,不要掉下去,不要把脚伸进车轮里。后来的一个星期需要每天换药换纱布,奶奶每次都是亲自帮自己换,妈妈每次想给自己换都会被奶奶赶走,搞得妈妈又气又无奈。

        现在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啦,后来家里有了带后座的自行车,又换了摩托车,还买了踏板车,又变成轻巧的电动车,最近两年还添了小汽车,自己再也不会把脚伸到车轮里了,受过伤的人总是格外小心,再说坐在车里再把脚伸到车轮里这种高难度动作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可同样的,自己也再没有在妈妈的怀里依偎过了。

         奶奶以前靠卖水果赚钱,而卖反季节水果最挣钱,所以奶奶就经常在寒冬腊月的时候拉着一大车从外地拉回来的梨啊、香蕉啊、苹果啊什么的去大街上卖,妈妈跟着去过一次,之后再没去过——太冷了!冬天的寒气不讲道理,你穿的再厚,寒气还是阵阵地往你骨头缝里钻,而且卖水果的时候不能随意走动,经常在摊位前一站就是一天,又冷又饿还不能活动,只能干站着。可就是这么艰苦的经历之后,奶奶每次回家,一见到自己,就会笑眯眯的揉捏自己的脸蛋儿,变戏法似的从棉袄里掏出一个脆梨,或者一颗冬枣。

        自己每次看到奶奶通红的手,心就隐隐作痛,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持续多久,爸妈找到工作以后,奶奶就逐渐不去卖水果了,后来奶奶回到了乡下老家,在她爸爸妈妈住过的平房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也就是因为这样,家里的聚餐也少了很多,直到奶奶去世,家里聚餐的传统彻底断掉。

        王笑还想起以前奶奶家里那个电视,现在看来能当古董,但以前还算是附近人家里最时新的玩意儿,因为那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几台彩色电视。据说是自己去了海南奋斗的四爷爷发迹后送给爷爷的。

        爷爷以前给自己讲过去的事情的时候,经常提到这个四爷爷,每次提到,都会和自己说要向四爷爷学习,好好念书,大胆去闯世界,将来不会一直呆在小县城,看不到外面是个什么样。但每次自己问到四爷爷具体有什么优秀事迹时,爷爷却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只知道四爷爷在海南,在搞什么经济还是什么网一类的东西。

        在爷爷去世第三天晚上的时候,自己和爸爸一起给爷爷守灵,忽然就从院子里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面容憔悴,一进灵堂就跪地不起,头一直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动静,过了好久才被家里人拉起来,那人跪过的地面上湿漉漉一片,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后来家里人告诉王笑那是爷爷的四弟,王笑才第一次知道这个长得像极了年轻时的爷爷的人就是那个神秘的四爷爷。

        后来趁四爷爷回屋休息的时候,王笑第一时间就去问四爷爷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四爷爷却一直自顾自地给他讲爷爷的事情。

       他说爷爷是家里的老大,老二是个姐姐,老三是个哥哥,他全都没见过,因为他们全都没坚持下来,只有自己这个比爷爷小十六岁的老幺挺了过来,爷爷身为长兄,比太爷爷这个当爹的都疼四爷爷。

       一开始四爷爷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早早辍学在家干活的爷爷不管是烧水、做饭还是出去打草、放羊都用个背篓背着四爷爷;四爷爷断奶以后,爷爷喝粥总是把锅底的米搅上来,给他盛一碗稠的,自己喝一碗稀的米汤,吃肉吃菜更不用说,永远是他吃的最好;家里的条件本来只允许他上到小学,爷爷却靠着没日没夜卖体力,硬是把他供到高中;毕业以后,也是爷爷最支持他去外面闯荡,他至今还记得那天饭桌上太爷爷和爷爷说,如果老四去外面了,家里的农活就是你一个人干,你自己想清楚,爷爷斩钉截铁地说:“想清楚了,不用老四干,我一个人干得了,让老四想去哪就去哪!”第二天四爷爷走的时候,爷爷还拿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下的大大小小一共三十多块钱的毛票,全部塞进了四爷爷口袋。

       说了大半天,王笑也没问清楚四爷爷到底是干什么的,不过他也不怎么好奇了,因为听四爷爷讲完,他觉得爷爷才是最厉害的人,四爷爷就是再厉害,也是被厉害的爷爷培养出来的。

       四爷爷还看到了他给爷爷买的那台电视机,他摩挲着电视机黝黑发亮的外壳,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但他对于电视机旁那根常常的竹竿感到很疑惑。王笑看出四爷爷的疑惑,就给四爷爷解释,那是爷爷用来换台的——爷爷喜欢晚上钻到被子里,关了灯看电视,但是电视上换台的按钮离得太远,爷爷就找了一根长竹竿,每天晚上睡下以后,用长长的竹竿去够电视上的按钮,用竹竿换台,关电视。

      四爷爷听了以后十分不解,“他为什么不用遥控器?”

     王笑更不解了:“什么遥控器,哪有遥控器,没见过遥控器啊?”

      四爷爷急了:“不可能,我托人把电视机带回来的时候专门嘱咐一定要把遥控器保管好,千万不能弄丢,怎么会没有遥控器呢?”

      “那遥控器长啥样啊?”奶奶在一旁问。

       “就是一个黑色的长长的厚疙瘩,上面有好多小按钮。”

      “啊,那个东西啊!那人送回来的时候也没说清楚,就说一定要保管好,我和你哥还以为是啥金贵东西呢,你哥怕被人偷了,就放他那铁盒里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奶奶走向角落里那个大衣柜,从最下面一层旧衣物里翻出来一个其貌不扬的铁盒子,“还锁着呢,钥匙在枕头底下。”

       “咱爸有个啥铁盒子啊,我怎么不知道?”王笑妈妈问王笑爸爸。

       “别说你不知道了,我今儿也是头一回知道。”王笑爸爸回答王笑妈妈。

       四爷爷从爷爷曾经的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盒子,一时间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奶奶手中,只见那冰冷的盒子里,躺着一个黝黑厚重的遥控器;一张一个半大小子抱着一个瘦小婴儿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婴儿的头已经开始发白了;一个黄铜戒指;一个银锁;一块圆形的铁片,上面刻着“寅虎”之类的字样。

      “妈,这都是些啥啊?”王笑爸爸问。

      “嗨,能是些啥啊,这是那遥控器;这是我和你爸的婚戒,那时候刚流行起来戴戒指,就拿黄铜打了两个,后来你爸嫌干活不方便就摘下来了;这是你小时候的百日锁;这是笑笑的生辰八字,当时都是向人家算命先生讨要的,图个平安。”奶奶回答着。

       “那这张照片上是谁啊?”王笑问到。

        “是……我和我哥。”四爷爷说。

        大家向四爷爷看去,却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四爷爷脸上滚落。

         “我哥想我想得把照片都摸白了,我却连个电视机都没给他说明白。”四爷爷像是在跟谁道歉,又像是自言自语。

         如今的液晶屏云电视,家里人不仅不会把遥控器当成什么重要东西,还会用遥控器点播、设置、联网,遥控器上的按钮越来越多,家里人却越来越少看电视了,很多时候电视还没手机方便,更别说电脑平板之类的了。一家人也很少一起看电视了,偶尔一起看一部电影,其他大部分时间,妈妈看《法律讲堂》,爸爸看《百家讲坛》,王笑看《琅琊榜》,三个黑乎乎的脑袋凑在一起,个个聚精会神。

想到这场景,王笑笑了笑,竟感到脸部有些僵硬,自己是有多久没笑了呢?

        生活总是一刻不停地过着,就像地球总是一刻不停地转着,所有人都早已习惯了不停旋转着的世界,从来都不会感到晕,那是不是人们也早已习惯了生活,对身边的一切司空见惯,熟视无睹?

        这番回忆,不仅谈不上甜美,而且似乎不开心的事还占一大半,但王笑却觉得一阵轻松,像是和互相置气多年的老朋友突然和解,像是儿时珍贵的玩具失而复得,像是终于打开了自己身上的某个开关,王笑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不再那么烦闷焦躁。

       王笑有些开心地发现,自己好像有了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从日复一日的似乎是一成不变的流水当中找到一颗颗亮闪闪的金子,而且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些原本在自己脑中灰色的记忆,将会被他慢慢的清洗打磨,让它们露出原本五彩的光泽。

       王笑开心地笑了,嘴角上扬,露出一排白闪闪的牙,他拉了拉旁边的小二黑,小声问他:“你知道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吗?”

      “知道啊,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小二黑反问。

      “额……也是哦。”王笑一时语塞。

      不过他很快又和小二黑说:“也不是完全没关系吧,你知道吗,我小时候……”

 

 

 

 

后记

       学期结束放假后,王笑回了家。他去小时候奶奶家边上的清涟河看了看,发现河床已经干裂断流了,但周围有好多工人在敲打碎石,扩建河床。王笑去问了问,工人告诉他这里被划分为旅游区了,要重新修缮,让清涟河变得比以前更漂亮。王笑顺便问了问上游那家食材加工厂怎么样了,工人说早倒闭了,前几年效益不好,又加上乱排乱放,老让群众举报,没几年就干不下去了。

       王笑还去了公园,但是只在门口附近转了转,因为公园里面被封锁了,不让人进,说是要“封园育林”,王笑查了查上任环保局长,发现他调去了其他地方,至于没有没因为当年喷绿漆的事情受过处罚,并没有相关报道或者记载。

       王笑最后去了爷爷奶奶的墓地,在墓碑前叨叨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哭了。哭过之后,他把墓地周围的杂草清干净,把带来的花种全部撒了上去,他记得以前奶奶爱种花,院子里四季如春,姹紫嫣红,现在他把这些花种种下去,估计明年这时候,这里就和奶奶的院子一样漂亮了。

       把这些事都做完后,他给小二黑打了个电话,问小二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骑行。

       “可以啊,我没意见。”小二黑笑嘻嘻地回答到:“不过你最近怎么有这兴致了? 你以前不是老和我说世界太黑暗,不适合你这种单纯的人生活吗?怎么着啊,最近世界变美好了?”

       王笑微微笑了一下,说:“不,不是。”

       是我变勇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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