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村居,自然不会懂得那子丑寅卯的排序,但凡提及寅虎此人,脑子里会出现“银子做的老虎”这个概念,理由简单:银子值钱,老虎吓人。以至于后来离开家乡多年,再次看到寅虎本人,在心底里还为那幼稚的解释而笑了很久。
        然而,那天和表妹站在寅虎家的老宅里,看着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叔嫂姑侄一个个在灵前举哀落泪,心底也着实不好受起来。
        站在我旁边的一位妇女,一边弯腰、鞠躬、落泪,一边嘴里不听停的数落:“你这会子咋不骂人了?这院子里来看你的都是往日里一起下地干活的老伙计们,你骂呀,你咋撮了嘴不吱声啦?”妇人唠叨着,拽了衣袖抹一把眼泪,转了身拉着哭腔又道:“唉,活着的时候想起来也恨人,可这活脱脱一个人,冷不丁儿的走了……”
        许是听了这妇人的唠叨,院子里帮忙的乡亲们话题便由了寅虎的骂人而打开。
        “这寅虎子当队长真的是一把好手,要是能改了他那骂人的毛病,别说是队长,怕是村长、乡长也当得了。”说话的是原来的饲养员王大爷。
        “哎呦,您这是受了寅虎子的益,才这样说。你问问俺们这些婆娘,谁稀罕他!”梅子的娘搭话道。
        “也别说人家寅虎子当年骂你们,搁着生产队里拿工分儿的活儿不当心,整天家手里怀里不是鞋底是奶娃……骂也骂的。”
        “他盛叔,你可别吃的灯草灰儿放的轻巧屁。你婆娘那时候不奶娃?不做鞋?你们家都赤脚赤身转世呢!”梅子妈不依不饶。
        “这会子想想也得过去了,几十户人的吃喝抗在身上,他能不急?眼看着别的队里化肥回来了,西瓜赚钱了,就连河滩里的芦苇子都比咱们队里卖的钱多,他一个七尺汉子,坐的得住?”刚才的那位妇人见大家这样,不觉又插几句。
        说起这寅虎子骂人,那在全村十几个生产队长里那是数得着。用妈妈的话说那就是“骂起人来男女不分,亲疏不辩。上到祖宗八代,下到婆夫(夫妻)之事……且不论场合地黑着他那副猪肝子脸,冬天披着棉袄,夏天光着膀子,瞪了眼,吐沫星子四处飞溅……骂到激动处“咣当”一声扔了手里的家什儿,冷不丁吓死人的吼一声:好啦,干活去……!
        现在想起来,这不应是寅虎子的本性吧。用乡亲们的话说,这应该是寅虎子当时的一种管理方式。这也就不难理解,百人百性,土生土长的寅虎子自然不会懂得那些管理者的方式,泥腿子自有泥腿子的土办法。而目的只有一个:能调动大家积极性,干完,干好地里的活,年底保证大家分红不落空,有几个现钱儿是正经。
        印象中那年初冬,在村后的丘陵地里挖红薯,也不知为了什么,寅虎子站在地头大骂:“就没见过你们这些婆娘,上工比缠脚的都慢,来了不干活,鞋底子就纳不完!孩子多怨谁?我叫你养的?有本事跟汉子在家兴着,就没本事干活?”妇女们脸上挂不住,小媳妇们私底下骂他:“有本事你也跟婆娘兴一个娃……”谁知这一句恰好被寅虎子听见,这可是摸了老虎屁股,戳疼了寅虎子的心窝子。只见那寅虎子黑着脸,瞪了一眼大家,气哼哼地朝了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指了指剩下的三个埝头,发狠道:“这,这,还有这,这些红薯挖不完,谁敢给老子下工!试试!”
        大家知道这回真的捅了马蜂窝,点了寅虎子的软肋。谁也不敢吱声,就连我们这些孩子们也被吓到,乖乖的跟在父母身后拣红薯,归拢成堆。
        在农村,不生养孩子最是丢人现眼,被人揭短相当于挖了人家祖坟一般。要是被人骂了这话儿,那可是死的心都要有了。这寅虎子的爹娘就不生养,才在几十里的米山沟里抱了这寅虎子,可谁知这寅虎子虎背熊腰的,咋就也弄不上个娃?那寅虎子的媳妇,也是进来家门四五年也不见开怀,婆婆王氏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般不得安生,四处求神拜佛,就连村东边那座破败到只剩下半孔窑洞的药王庙都不放过,初一十五礼佛拜神,贡献果品,弄得些不知是灰是土的香面子,逼着儿媳妇喝下去……
        于是,寅虎子实在是骂人骂的不中听了,就有人专门用这个短儿来拿捏寅虎子,方得息事宁人。
        寅虎子还有一个要命的忌讳,那就是黑。庄稼人经年累月的脸朝黄土被背朝天,再加上遗传基因的缘故,那寅虎子的肤色真是比大家深好几个色号。不管听谁说脸黑,必定会想到大家是在背后说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地劈头盖脸骂人家一顿方才罢休,尤其不能听猪肝子、墨等与黑有关的词语。平时乡亲们怎么因了这黑脸编排他,已是记不清楚。有一次他这忌讳脸黑的话,的的确确在我们这些孩子嘴里说出来,寅虎子那次可是丢人丢大发了。
        乡里规矩,谁家遇到盖新房、生孙子、娶媳妇、嫁闺女这些喜事儿,如若有村长、队长到场,那是对主家巨大荣耀。记得那年我家盖新房,寅虎子照样每天到家里打个转,以示关注的同时,也能混几口带油水的饭菜吃。
        年幼的我和妹妹在新房地基里跳来跳去的玩耍,不知哪个没眼色的又提及有男娃才盖房以及将来房梁上写谁不写谁的继承人话题,梅子爹一遍磨磨墨一边说:“这房子将来写你爷爷、爸爸、弟弟的名字,你俩小丫头片子将来给了人(出嫁),就不是人家老安家的人了,是不会写在这里的……”我和妹妹当然不知这些,正因为大梁上不写自己名字而生气,后边的邻居丑娃开了腔:“你俩谁去给队长寅虎子当丫头去?他家没娃,将来肯定会把你的名字写在大梁上,当了队长家丫头,有吃喝,有衣穿,有……
        大人们说起谎话来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的我和妹妹心里发了毛,以为妈妈真的要把我与妹妹其中一个给力了寅虎子做女儿,一下子拉着妈妈的衣襟不撒手,那寅虎子也不知动了哪根神经,竟然真的弯下腰来做出一个抱抱的姿势,这一下可坏了,我和妹妹嚎啕大哭。众人仍然不收场,继续撩逗:“咋了?大丫不去二丫去,反正你俩得去一个……”就不去,就不去……我和妹妹一边哭一边反抗。“这可是为啥呢?人家是队长,院子大,房子多,粮食堆得挨着房梁,家里花布一柜子……”“他脸黑!”我和妹妹几乎异口同声,斩钉截铁的模样。
        这下,院子里可炸了锅。梅子爹的墨汁瓶儿翻来了,丑娃手里的斧头失手砸了自己的脚,正在垒砖的大工瓦刀掉在了地上……就连在厨房里整小鱼的妈妈也笑得弯了腰,手里拿着筷子直点我俩额头:该死的妮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再看那寅虎子,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院子里发愣,手脚无处安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还原到那一色的黑。“你,你,你爹也不白净!”
        ……
        “逗着狗儿图咬咧,逗着娃儿图骂咧!”村支书一句话逗得大家一阵哄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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