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落叶的人】


  风吹了一晌,傍晚一地深深浅浅的棕黄。夹道的法国梧桐,叶子高空转体360度后,像只苍劲的老手左抓一把,右捞一下,可惜回天无力,最后只能徒劳地俯冲到地面。然而这只手在地下也未必安生,借风起势,左右招摇,腾挪闪躲,愈发放浪形骸起来。不巧几滴秋雨砸下来,这只老手忽地中了化骨绵掌,抽搐起来,瘫软在湿哒哒的地上,颓然显出几分老态,再要挣扎,却被一只脚牢牢踩在雨地,任你秋色盎然,究竟是雨打风吹去,碾落无痕迹。

  这个脚和普通的脚不太一样,严重外八字,因为长期踮脚着地,鞋掌和鞋跟扭成九十度直角外翻,鞋面上像十年前打翻的酱油,一茬连一茬扫上黑白灰,一层接一层镀上紫青褐,再也找不出初始的颜色。

  "狗日的天要收人!"鞋的主人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喉咙里被什么卡住,有些急喘,从旁边的垃圾车上拽下来一把大条扫帚唰唰地在湿地上挥舞起来。没了粉尘,空气里有一种久违的潮湿味道,运动鞋贪婪地吸上两口,满意地清了清鼻子,嘴巴微张,一口痰忽然哽在喉中,一辆黑别克从他身后滑过,在雨后寂静的街道上悄无声息,右后轮离脚跟不过一步之遥……

  “我靠……”就势一口浓痰就要直射后备厢,突然他停住张望了一下,弯下腰顺势坐在马路牙子上,就着昏暗的街灯点了个火,灯柱下顿时雾气氲氲,在昏黄的灯光下,依稀可以看见夹着烟的粗糙的手,和粗粝的面庞在烟雾里变得柔和起来,背后却冷不防重重地挨了一下。

  “你个现世鬼,又捡别人烟屁股抽!”一个大嗓门从夜雾里冒出来。

  “捡你娘的……”运动鞋猛抽了两口,把烟蒂狠狠砸到地上,又用力踩了几踩,街灯正照在他耳后,一片红赤。

  “从哪现魂来?”运动鞋低头找笤帚,正眼也不瞧大嗓门。

  “今下午帮李胖子接个搬家的活,一脚从楼上滚下来,膀子摔断了……”

  “你眼睛夹苍蝇去了。”突然,运动鞋停住了脚步转身盯着大嗓门,“赚了不少吧?”

  “那家人觉得晦气,给了八百。”

  “才八百,钱在地上都不晓得去捡!”运动鞋扔下扫帚,鄙夷地拽住大嗓门,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晓得那开车轧到我脚的赔了多少?”运动鞋鼻头微皱,浑浊的老眼乍放出一道精光。

  “嘿嘿,大兄弟,跟你讲,这金脚前前后后,里外里帮我挣了这个数!”一双嶙峋的手在大嗓门眼前顺反比了一比,

  “比儿子还强!”看到大嗓门不以为然的表情,运动鞋有些急了。

  “他不给,老子就躺他家不走了,最后还不是求爹爹告奶奶乖乖给钱!前年赵秃子开机子断根指头,老板给三万还乐得屁颠屁颠儿,要是老子,给不了十万休想了!”

  “十万有屁用,给你儿子去赌,水漂都不打一个。”大嗓门忍住上扬的嘴角,低低嘀咕着。

  “唉,活该你们这些穷鬼一辈子穷命!……”运动鞋撇了撇嘴,自顾自念叨着,回过头,大嗓门不知何时走远,只能看见那只膀子在风里晃荡。

  “穷鬼!”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再抬头,大嗓门早已没了踪影。

  运动鞋依旧拿起扫帚,木秸棍刮扫地面发出喳哳声的刺耳声,一阵风吹来,黄叶又掀了一地,运动鞋嘴里嘟囔着什么,推着垃圾车慢慢往回走,风不停,叶不止,什么时候才能扫到头啊?


  【书店里的女人】


  黄昏,我被一阵急雨赶进一家书店。它打着民国风情的幌子,缩在一栋修旧如旧的遗迹小楼内。暗黝的灯光泻在褪色的地板上,古铜色留声机张着喇叭口欲言又止,三五座钟和蝴蝶缝纫机相对无言。青萝和绿植在昏黄的书页间游梭,各种弧度和触感的扶手椅四处错落,虚位以待,等着看客过来窝进去,抽本书,发呆和神游随意。

  逼仄的木楼梯忽然咯吱作响,高跟鞋有节奏的余韵带着一个女人施施然上楼来。头发染成奶奶灰色,梳着少女式半丸子,发旋处松松地绾了一个髻,其余中长发自然垂下来。背影清瘦,穿着一件松香底色大朵的玫红海棠。她努力的想挺直背脊,收缩腰身,刻意想往上伸,空气里却有股莫名的颓势把她往下压。这个女人吸引我的注意。

  一步三摇上了楼梯,她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整个书店。现在还没到下班时间,书店里没有几个人。对于像我这样的灰色背景墙,毫无挑战性,她直接选择无视,像掠过无聊的花盆。或许对别人的窥视和窃议,早己司空见惯,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向上有个弧度,带着训练有素的职业感,眼睛却陷入古井,不见悲喜,像戴着一块面具。这是张妆容潋滟的脸,无可挑剔。五官粉嫩似青春年少,眼角不经意的风情勾出徐娘半老,独处的神色却发散出老妪的迟暮。她就这样碎步袅娜地挨到梳妆台边坐下,捡本书,继续阅历她的一生。上海雪花膏铁盒上的周璇氲着茉莉香蜜,拨开铅字墨帘,和这个女人遥遥相视,花开前世,卷掩今生,而我只有远远观望,恍若隔世。

  钟摆左右嘀嗒,敲在琴键上,光阴跳跃,老式黑白电视机上演着默片,碎细的雪花点无声的消逝。女人悄悄读了半晌,我有些累了,想起身离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女人的肩膀在轻微的抖动,像夏夜里的蝉翼,微小而剧烈。她极力忍耐着不露痕迹,要不是她用纸巾在眼角不断点吸,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眼泪,她只是安静地哭,诡异得没有一丝声音。虽然很小心,妆容还是无可避免的花了,她重重地耸了一下鼻子,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她的背乍然弓起,像只风声鹤唳的猫。

  喂,胡总啊?

  我在想你呀!

  讨厌,晚上我上班,等你哦!

  这个电话像个面具按钮,女人刹那面若桃花,粉面含娇,还没来得及擦拭的眼泪像温柔乡里的水,春波流转,烟视媚行。酥侬软语后,她放下电话,冷哼一声,按钮迅即复位,恢复无表情模式。背起桃红坤包进了洗手间,窸窸窣窣一阵后,女人又粉墨登场,艳光四射,只是在那烟波粼粼里愈发水色动人。

  外面已经华灯初上,女人出去了,那阵骤雨早循着夜风四处飞散,只有青色地砖上沁着一块块泪痕,若有似无。我走到窗边,轻浮的风挑起白幔,拂过梳妆台上未曾收起的那本《张爱玲传记》,也吹走掉落一地的前尘。

  前面是一家金碧辉煌会所,铺天盖地酒红金粉,门前挥洒出一条猩红的地毯,光怪陆离。女人倔强地竖起脖颈,昂首走在红毯上,义无反顾,像个战士,披了盔甲。她身后的影子瑟缩成一团,茕茕孑立,像个被遗弃的魂灵,和它一起被遗忘的还有那团纸巾,浸染过主人的悲涕后,它被皱巴巴揉成一团,随意丢在暗处污水里。

  我在窗内,她在窗外,她是过客,我是看客,赤炼霓虹在街道凝结成河,红尘滚滚,我没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