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虎望月

      五虎山挺秀于龙江中游西岸，与小城隔江相望。每当月明时分，五虎山云烟轻笼，层峦耸黛，宛若五朵含苞欲放的芙蓉在波光流漾中悄然静立，展现一幅清丽的天然图画。来看月景的游人都十分赞赏这娇好的山容水意。自古以来，“五虎望月”被推为小城八景之首。

      以往五虎朗月之夜因四时变换景观迥然不同：春暮，两江急浪在山下乌龙潭汇合后奔腾东去，伫立山边可一览“月涌大江流”的气势。盛夏，徘徊山间便好亭受“风月无边”的清爽。深秋，登山上临江亭阁会领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意境。隆冬，到山下码头能一睹“月射寒江”的神采。

      中秋傍晚云淡天青，我想起再去五虎山看月。走过华灯初放的街市，避开马路的尘嚣，进入红四军建军广场，仰见龙江三孔桥通体缀满彩灯，似金龙凌波飞跨江上，淡黄的月亮刚从远山后面悄悄露出笑脸，江面上波光粼粼，犹如千万双明眸闪烁，争看月宫嫦娥的光临。迎着初升的月亮，信步踱过三孔桥，乘兴直上五虎山，恍若履彩虹而登仙界。

      夜气如水，密不透风，将人无孔不入地裹围起来。人在黑夜中蹒跚，恍若挣扎在幽幽海底，彼此见不着人影。三人只得以拍手为联络信号，跌跌撞撞向前摸了一段路，头上忽然罩下密密挤挤的星光来。于是大家几乎同时长嘘了一口气，先是确认了方才是在密林中夜行，接着又确认了当下是立身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

      抬头望，纤尘不染的天空缀满大大小小的星星，宛如万千流苏维系的水银珠。他们不分大小，既无自卑，也无自傲，更不曾相互遮蔽，各个流放着清辉。我不禁为自己过去在繁华胜地居住时，夜晚每每注目于艳冶的霓虹和喷泉折射的七色辉光，竟全然不记得了星辰的辉耀，而深深地自惭自责了。一会儿，那空中的小星儿又渐次隐去了，灿亮的大星变小了，正不知天宇上发生了何种变故，却见东山头右侧探出一张皎好的眉脸来。

      这是月。秋岚氤氲中的山间月，金瓯尚缺的上弦月，遍施恩德于海内外儿女的慈母月，不管人多人少、有人无人一样忠于职守的公仆月。月光似有暖意，它所君临的地方，夜气立时就被蒸发干了，天上地上满世界都是光亮亮、鲜灵灵的，像给贴上了一层银箔。而今夜的月，自然是照例来经天巡地、朗照乾坤的，可它是否也为着与山林和旅人亲昵呢！我面前的这株躯干高拨、巨冠如云的千年古树，当是最能体察上弦月的深心了，最能切准上弦月的脉搏了，最能把握上弦月的走向了。它虬枝如龙，云盖迎展，远远地去迎接上弦月的照临；它轻声哼一支温柔的摇篮曲，又呼唤来山际的雄风，请风把这古老的心曲送给月儿；它积叠着在峰仞间游漾的云岚，再用这些天然的净纱拭去上弦月久积的征尘；它还高扬着枝干，要把月儿再上送一程。那月儿也是最能体察古树深心的了，她把更清亮的辉光泼泻下来，这使古树又想起它早已逝去的青春岁月，于是，它周身散发出水银色光焰，它对着月的明镜梳理云鬓，它轻摇翠冠，朦胧中也就是迎风甩撒着如云的秀发了。那月儿看得痴情看得心热，便不禁淌下欣喜的泪，这些泪珠化作了满山满野清凉的风露。

      上弦月在上升，然而她的升高也如她的诞生一样，都是静默的，悄然的，不事先声张的，何曾想到要人们提前赶来伫候观仰；她既要升高，又要复圆尚缺的金瓯，还一刻不停地把亮丽的辉光送达世间，这种心血与力量的付出，定然是十分巨大的了，而她却一向独立支持，庄重自强，何曾低眉折腰乞助于他人，她的襟怀又最是坦荡磊落，最是能剖肝沥胆的，即使在最辉煌的时分也展露自己的斑影，让世人看个分明，她又极是宽容大度，从不因为自己辉亮夺目而拒绝熹微，在她所莅临的空际，天上群星竞彩，地上流萤戏飞，无边世界呈现一派富丽宁馨庄严的祥和气象。我过去从来都是认定自己来到世间数十年，自然少不了望月，踏月，梦月，觅月，不谓不知月。而今夜在这静谧的山中，静谧的林间，不只用眼睛看，也凭心灵去感应，方悟出对月的知与识甚少。我愈发怅恨自己的浅薄了。怅恨中也复萌了些许的喜悦—我不是已经开始有了小知小识的么？

      久久的凝望着渐高渐圆的上弦月， 我想起在文学音乐的领域中，月亮是永恒的题材。从贝多芬不朽的“月光曲”，到目前中外的流行歌曲，歌颂的都是月亮，“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青纱外月隐隐，青纱内冷青青”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歌调虽通俗，倒十分写实且形容出月色感人。文学中更不用说，翻开唐诗宋词，举目皆是月影，“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满月撩人乡愁，残月陷入孤绝，“云破月来花弄影，”却又把月亮形容得鲜活香艳，一脉风流体态。

      月光的最可爱处，在于她的从容大度和淡雅清纯，瞧她那份笃定和镇静，任你这地球上发生了甚么大事，烽火连天炮声隆隆，或天灾人祸洪流滚滚，抑或笙歌盈野一片祥和，她总是不改其衷，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将她的光芒分给苦难的人间，照向华舍宫延，也照向茅屋陋巷，眷顾幸福的人，也眷顾不幸的人。她不忘任何一个阴暗的角落，永远慷慨地给予，厚彼薄此是她的字典里找不到的字眼，她的心正如她的面貌，透剔明亮，谦和慈祥。

      伴着轻柔的山风，跟随月亮来到松林深处的聪明泉亭，亭后竹影摇曳的山壁上挂着亮晶晶的泉流，亭中一口清澈满盈的方井中，映出我与明月亲近谈心的身影。双手捧起清凉的泉水，见圆月就在我掌心中颤动发光，爱极啜饮，圆月便滑进我的胸怀。这时清风又把树枝弄响，送来一阵阵满含桂香的凉意，仿佛月宫上飘下来一般。皓月如灯照我在如雪铺地的山径上徜徉，对着清晰移动的身影，不禁手舞足蹈，趣味盎然。沐浴在芬芳的月色里，我只觉胸襟如洗，惬意如梦，美妙之处难以用言词描述。大自然与我心有灵犀，惠我无限温馨情趣的莫过这东升皎兔了。

      下山路上喜看小城万家灯火依山错落，璀璨逶迤十余里，与天上星月相辉映，晚风吹来一阵阵愉快的歌声。江边新建的防护堤伸开健壮的长臂有力地拥抱住巍峨亮丽的山城。那一刻我凭借三孔桥来到江心上，听天风萧萧，秋波拍岸，望中天月光射五虎山间……不禁陶醉在清丽而又灿烂的月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