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又是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特意从美国赶回来参加我们医科大学的校庆,我自然得盛情招待,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这些年他最朝思幕想的就是家乡的陈记小笼包,也是我俩在大学念书时候,经常光顾的小饭馆。就在我们大学西侧门一个老式的小平房里。别看房子有些老旧,可这家陈记包子铺,可有上百年历史,从清末光绪年间,一直开到改革开放,是名符其实的老字号。怪不得我这位老同学,远在异国他乡,一回到国内,回到家乡,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陈记。我告诉他说,这个陈记包子铺,也是我最常来的地方,中午不愿意上食堂吃饭,或是晚上值夜班,我都爱光顾这里,所以,和这家的老板也熟悉了,成了朋友。尽管今天老板家里有事,原定要早些打烊,听说我老同学要来,就说,你们尽管吃尽管唠,我陪你们,家里的事叫孩子们去办。

        要了几样特色小菜,两屉小龙包,一壶江城白,也是我们家乡的特色,两个人便开始对饮。刚对着喝了二口白酒,老同学忽然问我说:大刘,你还记得那年咱俩从你家偷酒喝的事吗?你偷拿你爸那个糖瓷缸,从你爸那瓶江城白里,倒了半下子白酒,咱俩跑到街心小花园,就着花生米猜拳喝。不怎么叫你爸发现了,追到小花园,咱俩撒丫子就跑…….

        你知道我爸那次为啥那么生气吗?那是因为咱俩动了他最珍贵的宝贝。

那个糖瓷缸是吧?就是那个上面用红油漆写着“最可爱的人”五个字的糖瓷缸。

那可是我老爸最最珍贵的宝贝。我说,咱们中学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是作家魏巍写的,你还记得吧?我妈跟我说,那里面写的都是我老爸在朝鲜战场上亲身经历过的事,一口炒面, 一口雪,那个糖瓷缸,就是他们用来舀雪水喝的。上甘岭战役中, 我父亲带领的那个排,最后打到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依然坚守在阵地上,渴了,饿了,就用那只糖瓷缸舀雪吃……那只糖瓷缸,对他来说,有着终生难忘的特殊意义。

        是呀,那时候,咱们对最可爱的人,多崇敬啊!我同学也十分感慨,只是现在人们很少再提及那个年代的事了,我们的孩子们,更不知道那个年代,曾发生过什么。他们那一代人,是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出生入死走过来的呀!

        我老父亲今年都八十三岁了,他们那一代人,最年轻的也都是八十岁以上的高龄老人了。

        是的,我们是该永远记住他们的。我同学也深深感慨地说,也应该告诉我们的孩子们,永远不应该忘记他们。

        这时,我一眼看见一个细瘦个子老人,手里端着一个缸子,老板正帮助他把客人吃剩下的饭菜,装进他手里端着的缸子里。忽然觉得这个老头有点面熟,好象是在诊室里见过,是不是前几天带一个老太太来看过病?其实老太太只是右膝关节有些老年人常有的退行性病变,是正常现象,可是为了完成科室创收指标,我还是叫她做了CT核磁骨密度等好几项不一定需要的检查,还动员他们做手术,换人造骨关节。老头说他们带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要做手术得回家去筹钱。

        老板见我盯着老头瞅,就走过来跟我解释说:这位老爷子,是从农村带老伴来看病的,带来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为了能节省点钱,来捡些客人们吃剩下的饭菜,拿回去跟老伴两个人吃,真挺困难的,我就只能帮帮他。

        忽然我看见那老人手里端着的缸子,也是个糖瓷缸,上面也好象印有一行红字,老板见我盯住缸子瞅,就说,那位老爷子说,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呢。

        老板一边说着向老人招了招手,老人便端着缸子走了过来,这时我真正看清楚了,老人手里端着的糖瓷缸,跟我父亲的那个糖瓷缸一模一样,上面也印有“最可爱的人”一行粗大的红字,禁不住惊讶地问老人:

        这个缸子是你的?

        是我的。当年部队发的。

        你,你参加过达抗美援朝?

        是第一批入朝的。打上甘岭战役时,我们排最后打到只剩下三个人,为掩护我们排长,我负了重伤,当了俘虏,战后军籍党籍就都没了,就又回到老家种地,也就只留下这个缸子了。

        我睁大着眼睛,盯住糖瓷缸上“最可爱的人”五个粗红的大字,嘴角颤抖着,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

        和我同学走出陈记包子铺,我心口窝里还在翻江倒海,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冲撞着……

        大刘,不会那么巧吧?我同学说,上甘岭战役那么多人,不会那么巧合吧?记得我看过一本写志愿军战俘的报告文学,那些人后来都很惨。像这个老爷子,竟然落到靠乞讨过日子了。

        乞讨——你说他们是乞丐?!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歇斯底里般地大声喊叫了起来:

        乞丐!到底谁是乞丐?是他们还是我们?!

        我们除了钱,还剩下什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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