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来到北京,是2005年五月。目的有两个,一是带着妻儿回老家休假,二是参加一个颁奖会。嘉峪关到北京的车越过河西走廊、腾格里、银川以及内蒙、山西境内,从张家口和燕山进入京都。单位办事处就在西站附近的羊坊店路附近。安顿下来,办事处同乡请吃饭。他叫安平。1991年冬天,沙河市蝉房乡,只有我和他,告别南太行,穿着绿军装,一起走州过县,几天后在甘肃酒泉下车,尔后又冒着漫天雪粒,在干硬的风中,走进了巴丹吉林沙漠。

 

  临行时,老娘对我和安平说,咱这里就你俩,到部队,你们要像亲兄弟一样,相互帮衬着点。我也信以为真。至于安平怎么想,我难以得知。在沙漠的生活枯燥,唯一满足的是不用担心衣食。可人在满足基本的生理欲求之后,命运的空茫与纠结,精神向度与现实的冲突,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境界。我和安平虽不在一个单位,但交集甚多。多数时候是我去找他。他在饭堂多年,每次去,都能满足我的口欲。我一直在机关做技术,还有一些政治工作的边角料。

 

  在沙漠,时间是缓慢的,慢得要深入骨髓,也像是轻浮的灰尘着地。看到的每个人都像是从旧照片当中走出来的一样,灰头土脸,还散发着一种简单的气息。几年后,通过不同方式,我们俩都留在了部队。再而各自成家。某一年,他去到单位驻京办事处,直到离开部队。

 

  因为这层关系,到北京,心里就有了一点依靠感。我也始终坚信,一座城市于一个外乡人而言,亲切感和安全感大抵来自这座城市当中一个或者几个熟稔的人。但熟稔还完全不能够使得人倍觉温暖,必须要有一种真诚的情谊,甚至一些异常暧昧的东西在内。此前的2004年春天,我到位于北京西郊的指挥学院培训。那所院校旁边,就是著名的颐和园。在梧桐花和木棉树,以及东风垂柳与芍药花当中,我和一位同学去了颐和园,转了一大圈,只见人多,只见旧朝的建筑横亘其中。所有的传说似乎都是慈禧的。这个女人,她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双手上暴长的指甲,还有一脸木然而内心幽暗与凌厉的古老形象。我也一直觉得,她那长指甲之下,一定藏了太多的血,至今腥气不散;她那张木然的脸,尤其是无神的眼睛当中,也充满了阴鸷和杀戮,自闭与囚闭。

 

  在那所院校,认识了很多人,是战友。我一个人,也在北京各地乱窜,自我感觉像是一只狼,在午夜的街道,在灯光辉煌而人群暗淡的饭馆,和一些师友吃饭,说些不着调的话。自诩是文学新秀,但北京的一切都对我无动于衷。自觉很真诚,但真诚在这座城市显然是奢侈品。遇到的人都很好,他们谦卑、宽容,对我的过激言辞要么一笑了之,要么微笑着纠正。

 

  与此同时,我在无意当中,一种诀别已久的情感袭击了我。在此之前,我毫无防备也毫无预感。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那时候我还是纯粹的,忽略肉身这个基本生命依据和凭证。可我没有想到,当她降临,我竟然很快缴械投降,并且严重进入角色。在课堂上写诗,课余短信和电话,酒后一顿乱说,恨不得将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倾泻出去。有几次在大街上泪如暴雨,在课堂上看着窗外高大的树木写诗,自己把自己感动。那时候,我才发现,尽管三十岁了,我还是孩子;尽管我做了父亲,我还是一个会为其他女人动心并且热爱的人。

 

  内心是愧疚的,也很绝望。对于我来说,爱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从一开始,我就认定,爱人是我此生甚至来生最偎贴的女人,她之外不复再有!可人就是很奇怪,明知一些事情错了,但还要错下去,并且异常决绝。好在,一个月的北京转眼就没了,只是春天愈发深刻,热和燥热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年的必然主题之一。我至今还觉得,那一次在北京的经历,可能是我最为伤筋动骨的。

 

  所幸,再多年后,那种热切与狂烈,绵延的疼感和愧疚也在前几年烟消云散。同时我也知道,那是必然的,也是唯一的途径。但我相信,人这一生遭遇的事情,有开始,但没有终点。因此,我也确认,只有肉身消失,每个人在世间的事情才会真正的终结。也因此,人和人之间的某种纠葛必须要和世俗合拍,否则,世俗必将反手一击,将那些如同求仙修道的纯粹人,弄得遍体鳞伤、万劫不复。

 

  在现代文学馆领奖,见到几位至今有联系的师长;但在当时,我一直有个观点,即写作者,作品是唯一的价值地标和圈内通行证,其他方面的功夫,当可以忽略不计的。因此,当其他人忙着请人签名的时候,我安坐不动,甚至没给那些名满天下的谦卑说一星半点的话。尽管,他们的成就了如指掌,但我这种自行其是的性格,使得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投机,抑或从其他方面套取更多报酬的人。我也一直觉得,一个写作者重要的不是此刻抵达,而在于路上的不断历练和自我丰沛,不在于一时半会地爆得大名,在于是不是真的百炼成钢和自我得道。

 

  晚上和几位同是外地来的朋友聚会,还意外地认识了诗人蒋雪峰。几个人在中国作协招待所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去拜见了一位宽厚的师长,再逛了一些胡同。晚上回到办事处,与妻子和三岁的儿子一起,订了次日回老家的车票。晚上再和安平喝酒,谈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最主要的还是单位内外的各种人事。回到老家,感觉一切都变了模样。城市和乡村,况且是京都和最偏僻穷困的北方乡村之间,从形式到内容上说,都隔着一道比人心还幽深的鸿沟。

 

  我出生并至今一次次回到的南太行乡村到处都是尘土,风在大地及其所有生灵之上吹动,枯败的北方用悲恸的声音对这个世界发出各种各样的反抗之声。因为寒冷,洗澡是很奢侈的。因为交通闭塞,走路是最经常的。回家前几天,我和妻子,还有弟弟,背上柴架子,到山里把父亲春夏时节弄好的柴禾背了回来。我现在还记得,从没有背过柴架子的妻子是最积极的,她说;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然的话,等父亲回来,也还是他去干。不如先替他干了, 他回家来,就可以好好歇着了。

 

  我清楚记得,那一年,父亲还在武安的一个村子给人家盖房子,当然是挣钱。腊月二十六,他趟着大雪回来了。站在对面马路上喊弟弟的名字。我听到,连续跳了几个两三米高的堤堰,又窜过河沟, 在一面斜坡上把父亲迎住。替他挑了担子。回到家,我就开始炖羊肉,把买来的香烟给他,还有各种吃的。

 

  父亲是劳累的,一生如此。但总是手脚不闲,不论何时,他都在干活,好像生来就是要和乡村的土地、山坡过不去一样。就像是不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在那座村庄和大地上,用身体重复同一种苦难。

 

  春节后,我们又要离开了,再从邢台到京都。到办事处我才知道,我的脖子上已经积攒了很多的灰垢,而且很明显,浑身上下散发着柴烟的味道。这与京都格格不入,尽管这座城市隐藏的脏随处可见,即使最隐蔽也赫然在目,只是有些可以言说,有些只能在心里明了罢了。

 

  还是在羊坊店路办事处,安平已经为我们买好了返程车票。那时候的火车,端的是一票难求,还曾经请利文买过。洗了一个热水澡,用搓澡巾把自己剥了一层皮,才觉得自己与这座城市有了某种般配和默契感觉。或许人就是环境的动物,一时一地当中,总包含着无限滋味与可能。当火车带着我们一家再次穿过燕山,向着塞外奔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北京,在很多时候,很多的人,是留不下自己的任何痕迹的。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会刻意挽留异乡人。尽管,大地从来都是连成一片,不分远近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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