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个少年不幻想,那个少女不怀春?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早已成过眼云烟……
   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小学毕业就考进了师范学校。虽然当时社会上很多人都说不能做教师,但也都知道“家里穷读师范”,我一个农民家儿子,无钱读普通中学。即便如此,我村一道报名的五个人也只录取了我一个。到校报名后,我才知道我是班级上年龄最小的同学,还有二十岁左右的同学。是啊,我报名时把自己年龄多报了两岁,因为当时需要满十五周岁才具有报名资格,我的毕业证书上是“十三”,我把“三”字添了一长一短的两小竖。正因为年龄最小,班级同学都把我当做不懂事的小弟弟,都喜欢逗我玩。我也十分开心,在班上,笑得最多,笑声最响,平时也最活跃。两个月下来,同学们对我就刮目相看了,因为我的成绩是遥遥领先的,几场测验,分数是名列前茅,尤其是数学,尽是满分,而我平时学习,时间用得并不比别人多,该玩的时候从没有不玩,不该玩的时候还偷偷地玩,如看课外书,所以课外书比班上所有同学看得都多,不像有些同学整天捧着课本测验还险险不及格。所以一些同学对我不止是喜欢,还有些喜爱,特别是一些女同学,总喜欢在我身上挠挠捏捏,弄得我常常差些哭出来。
   一次,学校放电影。我们学校在乡下,平时很少有电影放,这次放电影,附近村子的人都来了,把操场挤得满满的。我因为在宿舍看课外书入神,没有送凳子到操场占位子,放映快开始时我才拎着个凳子到现场,可是挤不进去了。正焦急时,来了个女同学,叫吴芳,喊我与她一道去,她说已经占好位置。我只得随她挤进去了。黑压压的,看不清身边有哪些人,反正班上n女同学平时就像姐姐一样照顾我,我也就乐享其成,大大方方坐下来。周围黑黢黢的,只听见人声嘈杂,一直到开始放映,人声才安静下来。看了没有一会儿,忽然觉得有数只手挠到我腋下,我哈哈笑起来,声音仍然是那么大。许多人转头看向我,虽看不清,可知道人家生气,影响了他们看电影。我猛然忍住,可是实在痒,嘴里还在“哼哼”。忽然,那些手缩回去了。这时,一只手捉住我的手,并小声说:“不要笑。”我像受到电击。这只手,柔柔的,暖暖的,让我有说不出的舒服,感到身上有股暖流在汹涌。我想,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过,母亲整日劳作,手是粗糙的,幼时给我洗脸穿衣服总像铁爪子刮肉,很疼很疼的;姐姐的手总是在和我打架斗殴时,“啪”地一声,脸上留下火辣辣的疼。我想,要是吴芳是我姐姐还真不错,她和我斗嘴时肯定不会摔我的耳瓜。我正沉醉时,女同学中发出“哄”的一笑,原来有人发觉吴芳与我两人的手纠结在一起,取笑吴芳呢!吴芳缩回手,我却有些恼怒,便挤出人群。
   从那以后,吴芳更是像姐姐一样照顾我,在1959~1961三年里,还从家里带来食品暗暗送给我吃。到普师三年级,面临毕业分配,我们都不知道去向,这时吴芳正式跟我提出谈对象之事。
   那天,天气晴热,六月中旬嘛!她把我喊到学校西边大塘的堤埂上漫步。这条堤埂是我们学校“风景名胜”,堤埂两侧尽栽垂柳,远看如西子临风,长发飘飘,阵阵凉风,沁人心脾。大塘有过万平米水面,涟漪层层,轻拍堤边,若蛩蛰低鸣。
   我当时很懵懂,觉得好笑,便逗她说:“不行!你太臭了!”
   她气愤地说:“我怎么臭了?告诉你郝聪聪,我的名字还有一个‘芳’字呢!”
   我说:“是有芳,可跟你的姓连在一起,就是无芳,还有香气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那我以后改名叫‘无臭’好吗?”
   我笑笑,戏谑地说:“好呀!你一改,家里人叫你不带姓,那就喊你‘臭臭’了!”
   说真的,我对吴芳是有好感的,那是因为她长期照顾我。我母亲来校时,她安排睡铺最热心。她家条件较好,她在家是老小,还有两个哥哥,父母在集镇商店工作,哥哥也有工作,所以衣食杂物不缺,长期让我分享她家的食物。但我也只是把她看作姐姐。她胖墩墩的,面孔也挺秀丽的,可比我大三岁,只能做姐姐,怎么能处对象呢?
   分配方案下来了,在我们一届三个班一百七十多人中,大多数分配工作,有十来个人直接回乡务农,只有包括我和吴芳的二十几个同学都继续升学,另外再在普通初中又招收了三十几个凑成一个班级。原来六个年级二十多个班级一下子只剩了五个班级,学校一下静谧了。我暗自高兴,图书室的书没有那么多人与我抢借了。
   在新招收的同学中,有一个女同学引起我的注意。她叫陶珊珊,长得不是好看而是耐看,肤色有些黑,衣着朴素,他父亲陶然是县一中语文教师,无怪身上透着股文雅的气质,比我小一两岁。她的作文,老师作范文在班上读过几篇,很叫我钦服。中师二年级第一学期后一个月时,我忍不住偷偷给她写了一封信。我默默等她回信,直等到快放寒假了也没有声息。第二天就要离校了,这天下午,班主任老师把我喊去了。
   班主任对我一向不错,这天却板着脸,见我第一句就是“你怎么欺侮陶珊珊?人家是女同学,你是个小伙子了,怎么跟人家姑娘斗气?”
   我心里一惊,怎么?陶珊珊到班主任跟前告状啦?那时候,男女同学间谈恋爱是不光彩的事,都不敢让同学们知道,哪还敢给老师知晓?何况我还只是剃头挑子。我不敢说话。
   “给陶珊珊道个歉吧!人家是小姑娘,你是男生,应该心胸宽阔些嘛!”班主任严肃不乏和蔼。
   听了班主任的话,我满心疑惑,看样子陶珊珊没有具体讲我给她写信的事,否则批评就不会这么轻松。我点头,仍然看着班主任,怕他真说出写信的事。班主任见我没有丝毫反对,也宽容地笑着叫我回去。
   我当然没有去找陶珊珊道歉。道什么歉呢?见她都羞死人。第二天我回了家。这次春节在家一点都不愉快,就连儿时最要好的朋友郑重来串门,并约我上街玩,我也没有答应。郑重在县一中读书,我向他打听一中的情况,他告诉我他们学校的老师有哪几个是最好的,其中讲到陶然,说他是“youpai”,但他最有学问,全校学生都敬佩他。我听了不觉对陶珊珊同情起来,也更思念她。
   
   春节后的第五天,我都在准备开学要带的行李书籍了,忽然郑重来说,他们学校陶然老师的女儿来打听我家住哪儿。我一下蹦得老高,立刻拉着他往门外跑。刚到门口,见陶珊珊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顿时像个大姑娘脸红得发烧,咕咕哝哝地说:“你怎么来啦?”
   “不欢迎我啊?那我立刻就走。”她好像赌气,转身就要走。
   我立刻挽留,说:“难得来,大年里在我家吃饭吧!”
   她仍然笑眯眯的,微微歪着头看着我说:“不在你家吃饭了。我来就是告诉你,我向你道歉。”
   我愣住。本来是老师要我向她道歉的,我还没有去,她倒乘火车来我家这么郑重其事地向我道歉。我把她向老师告状的恼怒丢到九霄云外。我正准备向她解释,她却说话了。
   她向郑重道了谢,向我招了招手,走到我家门前村子的一块场地上。我只得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她转身对我说:“我本来不该说,但是还是对你说吧!其实是吴芳到老师那儿去说的。他看到我手上信的字迹是你的,就问我是什么回事,我说你骂我。她报告老师后跟我说看到你被老师喊去。她气你,可又为你担心呢!问我,老师会不会处分你。对不起,让你受批评了。”
   我再次邀请她来我家吃饭,她又笑着说:“我这次随父母来亲戚处拜年,顺便来看看你。我跟你说,我们现在都在读书,还是专心学习为好。我走了,祝你新年好!”说完款款而去。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除了读书学习,基本不参加什么活动。毕业前一学期,学校要迎接首长视察排练文艺节目,班主任找到我,动员我演《年轻的一代》中的林育生,陶珊珊扮演夏倩如。表演很成功,演出结束回到宿舍,还有同学问我:“你真流泪啦?”我笑笑,手往口袋里一插,感觉有张纸。我记得口袋里没有放纸,心知有异,便走出寝室,来到教室前路灯下,掏出纸一看,是几行娟秀的字:
   “不要惊奇。我是向你求救的。我父亲要考我,给我出了一副上联要我对,我想了一个多月均无头绪,知道你有此兴趣,特请你帮我想想。是:陶然亭前,姗姗移步。——陶珊珊”
   我想了好长时间,茫无头绪。“陶然”是她父亲名讳,当然也是她的姓,“陶然亭”是北京名亭,“姗姗”是她自己名字,哪能这么凑巧有这么多地名和事物供我挑选入对呢?那一段时间,我老跑图书馆查看书籍,或者在校园桃树下、花丛前徘徊,猛然想到听人说过美国有个“好莱坞”,是拍电影的,顿时眼前一亮。终于花了将近一个月,我凑合了一副,在下午上课前教室转角处,把写好的纸条塞给了她。
   她当时就展开看起来,还没等我离开,就边看边说:“等一等,还没完呢!后面还有。”我只得站在那里呆等,一边像个贼四处窥视,轻怕有人看到我和女同学在一起说悄悄话。她凝思一会儿说:“你这‘好莱坞里,匆匆扭腰’,‘莱’不是虚词,‘匆匆’也不是人名,对得不当。”
   我背对着她解释说:“中国人说‘好来’的‘来’不是虚词吗?‘匆匆’与‘聪聪’谐音啊!”
   “就算你过关,接着还有。听着:‘欣赏风清月淡’。”她大方地走到我面前说。
   我立刻说:“我的也可以接下去,是‘嗔笑歌衰色浓’嘛!”说完,我立刻跑向教室。
   刚跑到教室门口,迎面见吴芳站在门里,手里拿着黑板擦拍粉笔灰。她见我有些气喘,张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黑板擦举在空中。粉笔灰还在飞,可能有些飞到她眼中,她愤愤地说:“瞎了眼!”
   我没有理睬,走进教室,坐进位子。这一节课老师讲的是什么,我迷迷糊糊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只发现斜对过的吴芳老对我瞪眼。
   终于第二次面临分配了。我们学校当时分配范围是整个地区,多数在本县,少数人可以分到外县。我想,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家乡,趁这次分配机会,可以到外地跑跑看看,便选择了皖南一个县。志愿填写后的一天,在图书馆陶珊珊找我问所填写的志愿,我说了情况。她说,自己是独生女,不愿离开父母。说话时,眼内有些湿润。我猛然想起,我还没有与她明白说清处对象的事,看眼前状态,她可能还是有心的。我心里“咕咚”一跳。唉!真粗心,怎么就不事先与她交流一下?猛然,“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诗句跳进脑中,我坦然地一笑。我说同意她的想法,还祝愿她一家幸福。其实,心里还是闷闷的。
   在我正苦恼的时候,吴芳找我来了。那天星期六,是已经进入夏天季节有些闷热的日子,晚饭刚吃完,她把我叫到操场北边几棵大树下。我很不情愿,却又觉得她在这些年对我很不错,不该拒绝。刚站定,她一句话就呛住了我。
   她靠在树干上,声音有些哽咽:“你不要以为你跟陶珊珊那些糗事人不知道!”
   我的血猛然冲上头,又煞地流往全身,晕晕乎乎的站在那里像根傻木头在摇晃。吴芳立刻拉住我,几乎把我抱在怀里。她说:“怎么啦?”语气软软的,呼吸的热气都快喷到我脸上。
   我一清醒,立刻挣开她的手臂,站到一边,怜悯变为气愤:“你再到老师那里告状啊!”
   “你、你、你……”她很委屈地吞吞吐吐。“告诉你郝聪聪,我给老师说的不是全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给陶珊珊写的是情书啊!我看她在哭,故意安慰她的。”
   “她哭?她为什么哭?”
   “你问她去!真是个娇弱的大小姐。这事愿就愿,不愿就拒绝罢了,在那儿哭!我也是怕她去老师那里告状才自报奋勇的。”
   忽然她又凑近我问:“你们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我旁观着觉得她似乎欣赏你,却又不能果断。”她贴近我耳朵说:“我不像她,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怎么样?”说完,她真的解开衣衫纽扣,露出前胸。天还没有黑,看到一团白。
   “呔!你住手!”我惊恐,更愤怒。“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一个女子不矜持一些,居然不顾羞耻!”
   吴芳疑惑不解地扣上纽扣,突然抽泣起来,口齿不清地说:“我是真心的,几年来一直未变。”
   “谢谢你。”我受到感动。“不过我告诉你,一个人,他或她应该一辈子绵绵细细享受的甜蜜,不能在瞬间给挥霍掉。这不止是传统道德,更是相互间的尊重、体贴。懂吗?”一直以小弟弟自居的我居然是一副哥哥的口吻,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我继续说:“这就犹如有瓶好酒,若自己一个人独喝,没有意思,随便和几个人喝,也没有意思,一定要等到知心好友来了,在一起浅斟轻酌慢慢品尝,那才叫享受。”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吴芳语声低下来,头也低下。“你说我大几岁,我妈比我爸就大三岁多。还听人说,过去有一段戏文台词,是:十八岁大姐九岁郎,我抱新郎上牙床,不看还有爹娘在,你做儿子我做娘。”
   “让我们做姐弟好吗?我心里一直在感谢你,可就是感谢,不是感情。原谅我吧!我会珍惜我们的友谊,今后不管到了哪里,多联系,多关照。”我只有请求了。对吴芳的痴情,我的确感动。
   工作分配后,我们都各奔东西。数年后,我的儿时伙伴郑重大学毕业分配在县城工作,与陶珊珊结了婚,吴芳因对我彻底失望也找了对象,他们生活得都好,只是都不再畅谈什么“爱情”了。而我,由于生活波折,渐渐打消了浪漫情怀,有人帮我介绍了一个“爱我”的伴侣,逐步培养了“我爱”的情感,平平淡淡地生活了四十多年,也幸福愉快地生儿育女,料理着锅瓢碗盏、油盐酱醋,至今为带孙子拌拌嘴、逗逗笑,也觉得非常美满。想想夫妻间的事情,就是过日子,哪里像一些文人才子所描画的神神秘秘、飘飘渺渺,逗弄得青少年神魂颠倒、寻死觅活。爱情不是美食可以不断追新求异,爱情是承诺,是担当,是一辈子的同舟共济、苦乐与共、相濡以沫、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