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大街的十字路口是这个城市最拥挤的地段,20秒的绿灯过后是90秒的红灯等待。我正赶在了90秒上,车排起长龙,我的电动三轮也裹挟其间。看一眼左手边大厦顶端的钟,指针已是10点30。大厦叫“温州大厦”,但没人买它的账,整个庄河人提起这里的地标异口同声的“庄河大厦”。正如我此时要南去的县医院,没人会拗口地称呼“市医院”一样。所谓的市,不过是将大杂院中嬉闹的鸽子变作小区里冷漠的雕塑罢了。  

  目光所及是大厦一层紧密相挨的店铺。今天才注意到,这些商店几乎全是卖手机的,由北向南,弯一个转角伸向东面百米远,夹杂其间的另类极少。“移动”着相互“联通”已成为当下的主旋律。家家店门口都有一扩音喇叭,吵嚷声此起彼伏。一路经过,刚刚入耳的“存话费送手机”马上转化成另一家的“以旧换新”了,以至于到最后根本理不清你听到的究竟是哪一家的广告语。  

  商店全部大敞着门,进去出来的人手里都握着手机,就像刚刚走出的这位——咦,却是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走姿,再仔细看,竟然是玉!  

  我突然有些激动,一抬身,头顶撞上车棚顶板。顾不得疼痛,我急切地望过去。好久不见,玉也见老了,想一想我的年龄,再有两年,玉不也是50的人了吗?这一刻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哥——”,是玉在叫我吗?幻觉中,我的面前是玉小时候嬉笑的模样。 

  玉是我的弟弟,却比我小10岁,无意中我就成了他的监护人一样,每每不合我的意就会用拳头敲打他,常常打得他哇哇大哭。玉却不知记仇,哭过了,往往眼泪还没干,身子又会逶过来,嬉笑着倚到我的身上。我看书,他也跟着翻弄书页;我画画,他也来夺画笔,瞅冷子就会抢上去划拉两下。急了,我又会把他打的大哭。那天他正哭着,见我从炕里挪到炕沿边要下地的意思,急忙跳下去抢着到墙边把我的拐杖抱给了我。我坐在炕沿上看了玉好久,才知道玉懂事了。  

  玉在慢慢长大,我却还在敲打他。是在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同学来找他玩,为了什么事我又朝他抡了一拳,玉吓得跳出门外。听到他同学在院子里说,“你不会把他的拐扔到外边,看他再怎么打你!”玉立刻顶了同学,“那可不行,他是我哥!”那一声“哥”是重重地发出来的,让我颇感自豪。  

  玉不会记恨人,而且滑稽可笑。1976年我去二三七医院为腿疾做了手术。按医生的预期,术后我可以扔掉一只拐,单拄一条,腾出左手拎个什么都方便。但那只是个愿望,手术并不成功。出院的时候我的腿打着厚厚的石膏,父亲和两姨兄弟推一辆小推车去医院接的我。回到家了,才知道玉一直在大道边的路口等着,远远望到了我们便撒丫子跑过来,先是朝我前怀扑了一下,又“呦”一声,以为碰痛了我,赶紧退回去,又去帮着推车。到了家门口,推车进不去院门,正在商量怎样将我弄进屋,玉却一下子趴在地上,说“快把哥放我身上,我给驮进屋。”院子里外的人都在笑,玉却喊起来,“不相信我呀?我肯定行!”被父亲轻轻踹了一脚。  

  那年玉8岁,我18。  

  我还在望玉。他已下了商铺的台阶,走到马路牙上站着,脸朝向东南方,看样子是在等公交车。绿树掩映的后边是中心广场,有人在放风筝,天空飘荡着展着两只翅膀的鸽子,不知道那线轴握在什么样人的手里,那高飞的风筝又寄托了怎样的情结。我按了一下车喇叭,微弱的声音立刻淹进喧嚣的声浪里,玉自然注意不到,依然在痴痴地远望。绿灯了,我只得随波逐流。 

  我是要到县医院接“连襟”的。妻子的姐夫患了尿毒症,每两天就要做一次透析。早晨我去接了送去医院,这会儿再去医院接了送回家。当年是个一跺地乱颤的壮汉,如今只有这样数着日子活着。而我的这辆电动车就有了大的贡献。它也替代了我的腿,即使冬季的冰雪道,即使坡路陡峭,也绝不会像以前骑过的小50,常常把我撂在半路撒手无招。 

  玉比我早参加的工作,他没念满初中就接了父亲的班。我工作以后每遇到雨雪天气都是玉用自行车接送的。当他看到当时的供销经理部进了残疾人机动三轮车,立刻让我买一台。我数了下手头的钱,还差500,他立马跑出去拿来500元塞给我。那还是1988年,500元是我将近一年的工资。  

  那辆车为我带来了太多的便利,但也穿插了些许烦恼。有一次车坏在了半道,实在推不动就走着回去了。玉正闲班在家里打麻将,听说后立刻起身不玩了。牌友拽着他不撒手,非让玩完了再去修车,玉火了,大吼道:“那是我哥!”当时就掀了麻将,自己掏钱替输的人付了账。  

  时间像一条流淌的河水,就在一愣神的瞬间早已面目全非。玉成家了,我也搬离了老宅。是距离让我们淡漠了亲情?还是年龄使我们心生隔膜?我与玉之间如同被冷水慢慢浸过,冷漠在一点一点漫上心里。  

  弟媳不是会过日子的人,玉在外边挣三千,她在家里能花五千,为此我训斥过玉:你挣多少钱非得一五一十全交给她吗?自己就不能攒一点?一旦有个三灾八难的你去求谁!玉却直摇头,一百个不愿听。他在我手里零星的借用也从没有还的时候。  

  我当然不希望我的担忧变为事实,但却不幸偏偏成了谶语。玉下岗了,在朋友的蛊惑下非要去农村养羊。我知道他的脾性,做什么都没有耐久力,所以百般阻拦。玉却不计后果地买下了几十头羊,过后才小声小气地找我帮他筹个万八块钱,要备下过冬的饲料。我一听就暴怒起来,“你长没长脑子?不先预备下饲料就敢买羊,你傻呀!就算买羊,也要留足饲料款,先少买几头嘛。那可都是活物,一天也不能断了吃的!你没长脑子吗?!”在玉的由乞求转为惊愕的眼神里我拂袖而去。 

  真的,我不能由着玉的性子来。他的脑子太简单,太天真,轻易就能画一张美好蓝图,毫不考虑如何规避风险。我确信我即便帮了他,也终会是填进无底窟窿,为什么还要让他无休止地折腾下去?果然没多久就听说他的羊在逐渐死去。邻居开羊汤馆的三哥说,他那天去拉羊,看到玉正抱着一只即将死去的羊在恸哭,是一种扭转不了乾坤的绝望。他说玉毫无养羊经验,整个冬季给羊准备的饲料只是不多的草秕糊和秸秆,玉米豆饼等营养物几乎没有……

  我叹息玉的短视,更怒其不争!  

  车过了十字路口,我靠在路边停下,扭头向后望过去,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再没能看到玉的身影。玉后来一直在建筑工地干架工,也不知他当初欠下的饥荒还清了没有。  

  我还在向后望,迫切地想越过路上的障碍物再见到玉,是想再听玉叫一声哥?还是想让玉见到我在车上的自如,让他放下挂念的心?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牵绊着,不想将车开走。或者极想这时候玉能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载着他到哪里走一趟,哪怕只是进车里坐一会儿也好!  

  知道我换了这辆车以后,有一回玉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给他跑一趟,有几样管件需要拉到南城区的一个小区工地。我琢磨了一下距离,有些担心地告诉他,路有点远,我的车充电不足,就怕半道电量不够,你还是雇辆烧油的吧。玉答应了。那天挂了电话,我掂着手上的手机,突然有一种亏欠玉的感觉悄然而生。是的,他很少开口求我,而多是我习惯了他的照顾,从小到大,一直依赖着他,又呵斥着他;让他为我跑着腿,又要拿鞭子抽打他。仿佛父母生养的玉就是为了让他成为我的腿,而玉却又一直心甘情愿地供我驱使,从未有过哪怕一丝的抱怨。包括我手上的这个手机,还有我用了十几年的卡号,不也是玉给我的吗?是搬离老宅的那天,玉帮我搬完家具,在我的新楼里,玉掏出这部手机,“哥,这是我用过的,你拿着,给你买了个卡,里边有50元话费,用了了你自己去存点。家里有什么干不了的活或是车坏在道上了,给我打个电话,我会来的。”玉嬉笑着与我和妻子摆摆手就走了。说真的,我的心里当时是一种空洞的失落感。是因为离开了老宅的失落?还是因为离开了玉而失落?但日子总是如常,我会按下一些情绪,一些话语,依然习惯着我的漠视,习惯着我的淡忘。如同偶尔浮上来的歉疚感,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我们最后的那次通话了,虽然那次通话没有任何的实际内容,却让我此时想起来如坐针毡。  

  那天将近中午,我下班一出厂门,路旁就有人招手打车。我把三轮靠过去,让客人坐上,车还没启动,电话铃响了,见手机屏上显示的是玉,我颇有些不耐烦,“有事吗?我在道上不敢耽搁,交警到处抓车,没事就挂了!”听到玉嗫嚅了一下,说了声“好吧,哥,挂了。”  

  玉再没打来电话,我也没有拨回去。这会儿在道上见到他,才蓦然想起那天玉电话里的语气。此时我必须给玉打一个电话,虽然他就在大厦楼下站的,我依然要告诉他我见到他了,告诉他我的身体还好,告诉他我也看到空中的那只风筝了……我急不可耐地掏出手机,却一下子呆住了——前不久刚刚换了智能的,电话薄没有转过来——我竟然跟玉断了联系!那一霎间悲凉猛然袭上心头,只感到整个五脏都在紧缩和抖颤,心疼得无法控制。我趴到了车的仪表盘上,泪水立刻漫过我的脸,漫过我全身的每一道神经,漫过正一步步由童真走向渐老的玉。此刻的弟弟仿佛正从水汽氤氲的恍惚里走向我,一副嬉笑的面孔逐渐明朗起来,一直在我面前晃动着,晃动着。我又听到了一声“哥——”,就在耳边,清晰异常。我抬起头来,车窗外却并没有玉,天空依然飘动着那只鸽子,只是那条牵线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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