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故乡的心情复杂而沉重,不知道想找回一些失去的东西,还是面向那绕山而行的清水河寻找一丝安抚。
            清水河位于湘北丘陵,源自幕阜山北麓的崇山峻岭,山里的露珠和石头缝隙泌出的清泉汇流成河,在混沌的天地之间虚虚实实穿行,仿佛从东边的云端流淌而出,拐了九十九道弯,流到芭蕉湖,汇集到长江,奔向更遥远的东边天际,没入茫茫大海。这条穿越时空和地理的小河,按照自己的节奏与方式流逝。岁月无痕,清水河默默流淌,浮泛着母亲的幸福快乐和焦虑忧伤。母亲是春上的时候嫁过来的,煦暖的太阳从巍峨的幕阜山顶照过来,温润的春风越过山林,掠过河面,山绿了,水清了,染红了漫山遍野的桃林,一串嘹亮的唢呐声,划过宁静的清水河面,母亲从小花轿里走出来,走过搭在淡黄色石头上的小木桥,脚下清凌凌的河水,卷着浪花,歌唱似的流向远处,母亲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地方。母亲是个漂亮迷人的女人,大清早,端上洗衣盆,来到清水河边,就着清亮的河水洗脸洗头,一把桃木梳子,从上往下,慢悠悠地梳理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河水像面晃晃悠悠的镜子,映着她姣好的容颜。小鱼儿从远处游过来,三五成群地追逐母亲一晃一荡的影子,母亲看着那些痴痴傻傻的鱼儿笑弯了腰。
            母亲生了四男两女,我们兄弟几个,从小在清水河里泡大的。河里物产丰富,盛产青鲢红鲤鲫鱼翘白,螃蟹和虾子,还有莲米,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清水河无私的馈赠,让我们兄妹们,亦如河边的那片水草,轰轰烈烈地生长。丰水季节,鱼虾扎堆似的汇集到丰水潭,一网下去,能捞几十上百斤,保准一个屋场的男女老少,美美地吃上一顿。清水河流经大小6个自然村落,吃水,灌溉就靠它,河流水量充沛,几百上千年了,清水河成了两岸人的生命河。母亲说,嫁给父亲那天,她就嫁给了这条河。常年风里来,雨里去,奔波劳碌,母亲落下了病根。浑身上下浮肿,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最要命的是咳嗽的毛病。只要到了深秋寒冬季节,母亲就昏天黑地咳嗽,咳得抽成一团,几乎背过气去。乡下缺医少药,生活条件差,我们兄弟几个商量,把母亲接到城里来。母亲一百个不乐意。她舍不得老家那片土地,离不开清水河。我们苦劝无效,就将老家那栋红砖瓦房,半卖半送给了一户邻居。
            母亲离开老家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撒在房前屋后。雨是从清水河那边飘过来的,一丝一缕缠绕着,雨水顺着屋檐朝下滴落,敲打着门前的青石板,母亲茫然地看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哟!”
            母亲眼圈通红,不停地抹泪。告别的时候,老家门口黑压压聚了许多人,那些婆婆老老,媳妇娃儿,拉着母亲的手久久不愿放下。母亲在哭,大伙在流泪,我早已忍俊不住了,让司机赶紧发动车,小车呜哧一声将老屋抛在后头。母亲扭过头,发现几个小孩跟着车跑。她大声地嚷,“回去吧,别惦记着啊,我到城里住一阵子就会回来的。”
            生活条件改善许多,却看不出母亲脸上高兴的神色。话语明显少了。我清楚母亲心里有疙瘩,只要空下来,就陪她老人家聊天。这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候,母子俩聊得最多的是老家,话题总落在那条清水河上。往后的日子,老家陆陆续续来人探望母亲,少不了要提起清水河。老家人辞别的时候,母亲依依不舍地送出好远,回到家里,她一声不吭坐到一旁,眉头皱成了小山包。母亲告诉我,福建那边的商人在清水河边圈了几十亩地,搞鳗鱼养殖,腐臭生蛆的鳗鱼扔进河里,河水就变了味,大伙都不敢下河洗菜淘米捞鱼了。再往后,老家来的人慢慢少了,母亲孤零零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空旷的天空发呆。见我过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送我回去吧,我要回老家,城里我一天都住不下去了!”
            从来没见母亲这样过,我料想她一定受到了某种刺激。妻子告诉我,前几天我出差期间,我的叔伯堂兄夫妻俩过来看望母亲,席间,愤愤不平地说起了一桩事。一位老板,将废弃的鳗鱼场租赁下来养猪,租赁期限为三十年。这是家万头猪场,实行母猪肉猪“一条龙”规模养殖,几十亩良田,变成了臭气熏天的养猪场。猪场老板没有配套环保设施,生猪排泄物直接排到了清水河,河水颜色发黑,苍蝇横飞,臭气熏天,方圆几里的住户不敢开门开窗了。去年春夏之交,山洪暴发,河道让猪粪堵塞,铺天盖地的洪水脱缰野马似的横冲直撞,农田鱼池被淹,农户损失惨重。遭灾户火冒三丈,找猪场老板索赔,双方言语不合,差点打了起来。
母亲轻易不会动怒的,她脸色发白,手脚颤抖,额头淌汗。我吓得不轻,连忙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来。妻子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红糖茶。母亲把脸扭到一边。母亲生我的气了,清水河污染成这个样子,怨我不闻不问。我马上表态,一定问明是非曲尺,看怎样才能把问题解决好,打了几次电话,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知子莫若母,母亲见我一副犯难的样子,就没再追问什么。
            我在企业管理部门工作,早出晚归加出差,日复一日的忙碌。妻子告诉我,老太太一天到晚生闷气,不爱理睬人。我知道,老人家的心思,她就想回老家。可是,离开老家容易,再回去就难了,光如何将老人安顿好就是个大问题。老人不愿给我们兄弟增加麻烦和负担,一些话只能搁在心里磨蹭。一天,母亲拉住我,郑重其事说,“我死后要回老家的,把我埋到看得见清水河的地方。”
            这话犹如往脸上扇了一巴掌,火辣火烧,看着满脸褶子,苍老得如同清水河边枯草一样的母亲,我心里在流泪。
            母亲去世后,依照老人家的遗愿,将她安葬在老家那道山梁,一眼就能将清水河看得明明白白。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在母亲的坟前伫立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思虑,在忏悔,在忧伤。一阵南风吹来,猪粪的臭味直呛喉咙,我的胸口像被刀子哗啦一下疼痛起来。
            人在做,天在看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母亲在世的时候,一直这么说。前不久,从家乡那边传来了好消息,猪场老板幡然醒悟,自行拆除所有猪舍,诚恳地向当地老百姓表态,他将彻底告别污染产业,还给两岸人一条美丽的清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