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在漆黑的夜里,排着队伍全副武装走出了广州黄花岗空军司令部大门。

       广州市区万籁俱寂,灯火阑珊。间或听到路边小河沟里发出“哇!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那是小蛤蟆们在叫。我们的脚步“刷!刷!刷!刷!”有节奏地响着,那是胶质的解放鞋和地面接触的声音,是军人脚步特有的旋律.这美好的旋律和小蛤蟆的鸣叫遥相呼应着。我们肩上背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刺,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空军,顾名思义是保卫祖国领空的,可我们是地面部队,必须练就步兵的本领,以适应一旦发生战斗的需要。这次新兵第一次紧急结合,接着就练全副武装夜行军、卧倒、埋伏,分散行军、集结。

      去过广州的人都知道,黄花岗殡仪馆座落在“广州起义七十二烈士纪念碑”及陵园的旁边。也就是离空司大门约一公里的马路对面。别看离我们这么近,我们当兵以来,可从来没有去那里“玩”过。殡仪馆是干啥的,谁不知道?可是今天连长却要叫我们去那里“玩”一回了(以后竟还去“玩”了好几回。)

      女新兵有二十多人,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我们守机排的新老女兵们走在一起。这行军队伍一百多号人里,黑脸何建喜连长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守机排、机务排和炊事班的男兵,队伍“尾巴”也是几个男兵,而且老兵比新兵多,大家还都背着枪。可是就这样,我们仍然心里悚悚的。殡仪馆和死人、白骨是密切联系的单位——会不会有鬼呵?我从小就胆小,特别是怕走黑道——

      我们在心里骂开了何连长:“这个老西子,去哪儿不成?偏去殡仪馆那鬼地方呵!”

      骂归骂,脚步还是没有敢放慢,军令如山倒呵。

      我悄悄给自己壮着胆子,默念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国人连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可是,这两腿怎么发软?心怎么发慌?一公里很快就走完了,从对面马路通往殡仪馆的一条不宽的通道两旁,高高的大树遮天敝日,周围更是黑漆漆一片,我的心跳加快了!走近了,殡仪馆那扇紧闭的大门看得很清楚了!眼前这环境,让我不由得想起了电影《古刹钟声》里的老庙,《夜半歌声》里的剧院……。我心里想,那门,可别开开呵!这么一想,好象头发都竖起来了。好在连长没有指挥我们去碰那扇大门,我们绕开了殡仪馆。

      “你看见什么没有?”“没有呵——”几个新兵小声嘟囔起来,声音带颤的。

      “跟上,不许说话!”连长在前面带着我们走,压低嗓们命令着。天哪!他竟然带着队伍向殡仪馆后面的一片坟地走去。

      我们知道不能停止前进,不敢怠慢,硬着头皮往前走,看见了,看见坟地了。黑色的天幕下,一大片开阔地里,只见一个一个挨着的土坟包,好象发着白光。听人说坟地里夜间有蓝色的磷火,那是死尸发出的“鬼火”。啊!我的头皮一下子象扎进了许多根细针针,浑身立刻起了成片大个儿的鸡皮疙瘩,全身的血液好象凝固了!腿也不是我的了,心好象要跳出来了,我不知方向地跟着队伍走到了坟地边上。

      “穿过坟地。”连长压着嗓子发出新的命令。

      “啊?!”新兵们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不许说话!要快!”连长半点儿都不考虑我们的感受!

      我突然清醒过来,啊,太好了,赶快行动,迅速离开这个真正的鬼地方。

      我又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今儿个豁出去了——我提了一下背包,抓紧了枪,我一咬牙、一跺脚、一瞪眼、一狠心,朝着坟地冲过去。

      我们全连人马此时穿行在坟地里、坟包间。反正大家都在这里,我好象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哈,就是电影上也从来没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呀!好,跑到中间了,胜利在望了,我正要抬腿绕下一个坟包——

      “卧倒——”连长一声令下。啊呀妈呀,这倒霉的老西子竟然叫我们趴在坟地里,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军令如山倒,只听得“扑腾”、“扑腾”,全连同志立刻就地卧倒。我正好跑到两个坟包之间,只好听令卧倒了。与其说是卧倒,还不如说是我自己象一个麻袋一样,连人带背包沉重地摔在地上,还好,枪被我抱在怀里,没有摔着,我在惊恐中,没有忘记"爱护武器要象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左右一瞅,我的头皮更麻了:刚才站着跑的时候坟包比我们人低,现在这些坟包怎么这么高啊?那坟里的什么东西会不会……一股阴森森的恐怖感攫住了我的心,刚才的兴奋劲儿好象被埋葬在坟地里,我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心“簌”地落到最底下。啊,一阵胆怯、一阵弦晕,我紧闭眼睛,抓紧手里的枪,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仿佛一动,紧挨身体的坟包里就会蹦出什么东西来。

      啊,该死的老西子连长,我好怕呀!我想妈妈,我想家,我想哭,妈妈呀——

      “呜呜呜呜——”旁边一座坟包旁边传来一个女兵的小声呜咽,是小赵。她真吓哭了。

      “谁在哭?不要出声!”是何连长的声音。他就在我前面一个坟包旁边趴着。

      “注意隐蔽,要锻炼胆量!”连长这次的声音没有那么冷,短促的命令里面透着关切。

      小赵的哭声嘎然而止。我突然也心里一热,脑子又清醒了,而且从里面噌!蹭!噌!冒出了几个英雄形象: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哎呀,我怎么胡涂了,平时说学英雄,见行动,现在怎么还没上战场就成熊包软蛋啦?我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胆怯羞愧起来,刚才紧急集合时那种神圣感鬼使神差地又涌了上来。

      我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你是战士,军人,是祖国的武装力量!你懂吗?”

      我又默默背起了最高指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中国人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嘛?”

      “中国人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嘛?!”

      “中国人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嘛!”

      “……”

      奇怪,身边的坟地好象不那么可怕了,我的心跳慢慢减速,睁开眼睛紧盯前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继续前进——”连长在我们卧倒坟地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又发出了新的命令。

      这时候我已经基本上从恐怖感中解脱出来,不再害怕了。听到命令,我“噌”地爬起来,还去把小赵也拉起来。我们迅速拍拍身上的土,整理了一下背包,紧握枪杆,跟上队伍,绕过一个又一个坟包,冲出了坟地。

      回头看,哪有什么鬼火呀?明明是自己吓自己,这时我才想到,我们是无神论者!

      我和小赵相视一吐舌头,小声鬼笑起来。月光下,我看到小赵眼角上还挂着泪珠。

      这会儿,我们的腿实际上还是在发抖,但是心里没那么慌了。

      “下一个目标——景泰坑。前进!”连长命令。

      景泰坑是我们电话连上级机关通信站站部所在地,在白云山脚下。在更加浓黑的夜色中,我们的连队出了殡仪馆和坟地,沿着一大片丘陵地带和农田(听说现在那一带早就成了高档住宅区了),向白云山脚下奔去——

      接着训练间分散行军、集结,继续行军。约半夜时分,我们回到了位于空司的电话连营房。

      那一次紧急集合及在坟地卧倒训练的感受,许多新兵都和我差不多。回到连队后,我们大家兴冲冲地回忆着,议论着,欢快地互相取笑着,把那天晚上的恐怖感都赶跑了。不过新兵们都有点怕何连长,恨他鬼点子太多。

      后来,何连长又组织了好几次夜间紧急集合、急行军,几乎每次都去殡仪馆和坟地,一到坟地就喊“卧倒”——就这样,他楞是把我们新兵的胆量训练出来了。后来训练时到坟地卧倒的时候,我和其他新兵都似乎非常习惯了,心也不慌,腿也不抖了,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哈,广州黄花岗殡仪馆和坟地成了我们电话连的练兵场了。(馆长有没有朝何连长收过训练费我不知道。)

      也许,连长训练我们的,不仅仅是胆量,还有军人应该具备的严格的组织纪律性、雷厉风行的战斗作风、吃苦耐劳的精神,还有更重要的——对祖国的忠诚、对人民的奉献精神,甚至为了保卫祖国,不怕牺牲个人生命的精神。

      也许,军魂,从此悄悄地在我的心里扎根……

      后来,我们电话连多次进行野营拉练。女兵们虽然体力不如男兵,但是大家都磨练出了吃大苦耐大劳的作风。有一次,我们班一位叫付英英的新兵,在行军路上脚上打了好几个血泡,走路困难。连长叫她上“收容车”,我也抢下了她背的米袋子。可是小付坚决不上收容车,还又从我手里抢回了米袋,硬是咬牙坚持着,全副武装走完全程!我记得路线最长的一次拉练,是从广东从化县到广州。那天傍晚约17点,我们在行军路上吃了米饭和猪肉烧白菜,然后就整装出发,全副武装,一口气急行军130里,约在半夜一点半回到连队驻地。那一次,我们女兵一个人也没有掉队。

      后来,我被调到通信站部女子电影组当放映员,住在白云山脚下的景泰坑。那时每周都要到空司电影队取送影片。我经常一个人骑着一部破单车,往来于黄花岗空司电影队和景泰坑之间,驮着35毫米的电影片(每部有十多盒、三十多斤重。)我有时候从麓湖绕过去,有时候就从白云山脚下那条没有路灯的山道走(周围都是树林,要路过一个枪毙犯人的刑场。)有时候白天,有时候晚上。已经十八九岁的我,竟然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从来没有人陪过我。有一天晚上,当我气喘嘘嘘地把影片送到空司的时候,电影队队长杨劲一听说我一人从白云山脚下骑单车过来的,吓得张大了嘴吧,半天没合上,他怕我出什么事。

      1973年,我又被分配到了湖南衡阳空军459医院护士学校学习。实习的时候,我们看尸体解剖,看外科开胸、开腹手术,夜里去太平间送东西,后来分到内一科当护士时,为死亡病人穿衣服、整容,我都做到了:脸不变色,心还跳。

      1976年7月发生唐山地震时,我正因病住院。我不顾一切、积极要求出院参加抗震救灾医疗队,但被医生喝令制止。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的时候,上级要从我们医院抽调医务人员组织战地医疗队.名额有限.我就和许多战友扎破手指,写血书,坚决要求上战场。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去成。

       不久,我们医院收治了大量从前线下来的伤员,为此我们医院仍被上级定为"对越自卫反击战参战部队"。几次坚决要求上战场和到困难的地方去,除了军人保卫祖国、爱护人民的责任感以外,确实是我发自内心的勇敢使然.而且这种不怕困难、勇往直前的作风,以后一直影响着我的生活,不论是在部队还是在地方。

      如今,四十四年过去,弹指一挥间。1970年年1月那天连队新兵第一次参加紧急集合和坟地卧倒的情景,我记忆犹新,一辈子也忘不了。回想起来,我能够从一个懦夫变成勇敢的战士,还是得首先感谢我们电话连紧张而火热的生活,感谢黑脸老西子何连长,感谢解放军这所大学校。我庆幸我分到了连队,那时候分在医院的女兵是没有这样的锻炼机会的。对于新兵第一次紧急集合、第一次坟地训练,当时并没有觉得特别新奇,但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仍然刻骨铭心,才知道那种生龙活虎的军营生活体验,是多么珍贵的人生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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