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后像广场下了巴士后,从中环地铁站一路穿行到香港站的D出口,然后过一条马路,就是交易广场巴士总站,直达赤柱的巴士就是以这里为起点站。


  我乘坐的是一趟双层巴士,刷了八达通后,我便走上了楼梯,来到了二层,在第一排座位坐下。在香港每每坐双层巴士,我几乎都会选择来到二层,将这座城市的百年沧桑尽收眼底。


  穿行在中环的一派车水马龙之间,密集的高楼大厦从眼前不断铺散,而就在这样密集的高楼身后,却是一座座连绵的山脉。是的,这座与纽约伦敦地位旗鼓相当的国际化大都市,就是在这般崇山峻岭之中拔地而起。在这被山岭挤压的狭小空间中,她用力书写着“东方之珠”的狮子山传奇。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对菲律宾母女;坐在我后面的,则是一对从内地过来游玩的母子,再后面,还有说着英语的欧美人。不同的语言,就这么在巴士上交织着。


  高楼大厦在不断变矮,车子在慢慢驶离中环。就在突然一瞬间,一条环山公路就这么从天而降。难以置信,不过驶出中环没多久,就是如同川藏公路一般蜿蜒盘旋的盘山公路。


  说这条路可以与川藏线媲美,只怕并不为过,相比川藏公路,这条通往赤柱的公路几乎只有国道一半宽。就是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双层巴士这庞然大物却能井然有序地拐弯上坡,顺着如同怒江十八拐般蜿蜒的公路不断穿行。

  就是在这般盘旋的山间公路,依旧有巴士站。每日前往中环上班的人儿,就是这么坐上穿行在山里的巴士,来到那个喧嚣的都市,开启新一轮的忙碌。


  在深水湾巴士站停靠后,我看到了在公路的右侧,和天空一般蓝的海洋在不经意间冒了出来。这一片蓝色,和天空一起延伸,延伸到了我看不见的远方。


  有海湾的地方,总是会有山,山与海湾,就这么彼此紧紧依靠,永不分离。


  明明是南方人,明明从小就看多了大海,可是我依旧盯着窗外这片蔚蓝色的大海,不愿将视线移开。深水湾和距离它不远的浅水湾一样,居住着许多香港的富豪,其中,就有李嘉诚这般如雷贯耳的人。


  头顶的天空,蓝得那么不真实。我一直以为如此纯净的蓝天只能在藏区才能望见,谁知道,它会这么悄然出现在香港,不单单出现在海边,还出现在城市的钢铁森林之中。

  巴士在赤柱集市站停靠后,我下了车。一下车,便被这刺眼的阳光刺得赶紧撑开了遮阳伞。这阳光,就跟高原的阳光一下,毫无遮挡,炽热得让你有些招架不住。


  抬起头看,头顶的天花板悬挂着五颜六色的书包,仿佛一个个彩色的气球悬挂在头顶。墙壁上,手绘的明信片装饰起了复古的文艺小店。就在许多兜售美术画的小店里,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就在不经意间勾勒起了一个充满童心的儿童乐园。


  你看,一个羊头模特正穿着民族风的长裙,小小的眼睛在打量着眼前走过的所有人类。我很想知道,这头可爱的小羊穿上了人类穿的衣服,心里会是怎么想呢?那只小羊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好奇,却又充满了喜悦——原来人类女孩儿穿的长裙,穿在她身上,也是这般可爱。


  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正在用英语和小饰品店的店主询问价格。这里哪怕是小摊贩,都能说一口并不标准但流利的英语。在一片英语中,我穿行在拥挤的集市之间,仿佛误入了时空,游荡在了当年那个港英时代。周末的赤柱,或者说周末的香港离岛,总能看见许许多多的外国人在这里晒着慵懒的太阳,喝着咖啡,然后在集市上淘着充满了中国风情的小物件,反正在这些离岛,英语畅通无阻。这个充满了欧陆风情的小镇,还有一个充满了英伦风的英文名字——Stanley,以前任英国首相史丹利爵士命名,所以它的英文发音和中文翻译完全对不上号。

  在沙滩边的小酒馆点了一个美式汉堡,厨师在汉堡上插了一个小小的海贼王旗帜。身后,就是望不到尽头的海,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泛起了朦朦胧胧的光。


  饥肠辘辘的我恢复了能量,开始顺着一路上的标志,随心所欲漫无目的游走。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想在周末告别繁忙的日常,随意地放空一下自己。


  大街上的小洋楼刷上了靓丽的蓝色、红色、绿色,还有扎眼的黄色,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就这么坐在露天咖啡馆下,交谈着,享受着这完全不属于工作的休闲。那靓丽的色彩,就跟甜蜜的糖果一样色泽诱人。它们就是站立在路边的巨大糖果,闪耀着甜甜的光泽,仿佛看一眼,就可以馋得口水流下三千尺。


  忽然觉得,这里长得有些像青岛——浓郁的欧式风情,并且是那么自然。它不像刻意打造的欧式风情街那么充满人工雕琢的痕迹,而是这么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了属于欧洲小镇的气质。


  “我们随便走喽?”我和同行的丹尼卡小姐说。


  “对,看路边随便走,走到哪儿算哪儿。”丹尼卡小姐今日穿了一套日系风格的红色上衣与米色裙子,我则穿了一件长长的牛仔外套。红蓝搭配,冷色调配暖色调,完美的协调。


  从赤柱集市出来,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一下子分散开来。大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走着。时不时,会看见女生摆出街拍的姿势,让同伴们用相机定格在赤柱的每一个瞬间。


  高两层的灰白色英式平房在眼前悄然出现,木制的格子窗户仿佛还在诉说着港英时代留下的沧桑,只是大门口“惠康超市”的标志,又将那份穿越时空的幻觉拉回到了现代。这座白色的建筑原本为赤柱警署,建于1859年,是香港历史最为悠久的警署建筑。而今经过重新修缮后,它为香港大型连锁超市“惠康”所租用。


  没走个几步,便走到了黄麻角道2号——赤柱邮局。周末的邮局,大门紧闭,不然,我是真的很想在这个香港历史最悠久的邮局里,静静写上很多张明信片,然后投进门口的红色邮筒——香港仅剩的红色邮筒,寄给远方的朋友。


  金字屋顶静静散发着维多利亚时期的气息,紧闭的正门边上,一道白色墙壁镶嵌着刻有英国皇室花纹的红色邮筒。弯弯曲曲却又充满复古气息的雕花,呈现着“GR”两个字母,为英国国王乔治六世(George)的字母缩写。那邮筒上的红色,红得是那么鲜艳,像极了女人最为浓烈的口红。


  这个邮筒很孤独,整个香港,只剩下这样一个红色的邮筒。红色邮筒,是乔治六世时期的独有。而今,孤独的小邮筒,静静躲在赤柱,无声地对每一个从它眼前走过的人说着过往的岁月。


  道路两侧的树荫,就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绿色雨伞,为我们挡住了头顶上强烈的日光。偌大的足球场在左侧的道路骤然出现,一个个身着足球服的小小身影在绿荫场上奔跑着,追逐着那滚来滚去的足球,挥汗如雨,大声呐喊。


  绿色的大雨伞又消失了,我们又一次浸泡在了最为热烈的阳光下。与阳光一道出现的,还有山坡下的海。


  阳光之下,我已然分辨不清今日的海是什么颜色,只看见一片耀眼的金光在海面上跳动着,就像是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山紧紧拥抱着海湾,勾勒着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因为有海湾的地方,一定会有山。


  一片海,一座山,隔开了赤柱与中环,隔开了宁静与喧嚣。打开赤柱,就是打开了香港最为淑女的一面。

  原来,从中环的车水马龙再到赤柱的涛声阵阵,只有四十分钟车程的距离。

  爬山虎在路边人家的篱笆上爬着,透过窗户,还可以看见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母亲,正在房间里和女儿嬉笑着。

  三辆军车从眼前呼啸而过,我看见了身着解放军军装的战士在紧握着方向盘。来香港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驻港部队的军车,第一次看见身着军装的解放军战士。


  来之前看攻略,才知道驻港部队有个军营也在赤柱。网友们在攻略里也再三提醒,别不小心误闯了军营。


  路边的标志显示一直往前走到底,就可以走到赤柱炮台。可不,驻港部队的赤柱军营,就在赤柱炮台附近。驻港部队在香港总共有十四个营区,赤柱军营便是其中之一。香港回归之前,赤柱军营为英军通讯基地,并且曾在二战时作为驻港英军的三军司令部。


  结果,英军并没有抵挡住日军的节节进攻。一九四一年的圣诞节,香港沦陷,自此进入了四年的日治时期。


  “学校”的标志在眼前出现了,可是抬起头,不曾看到一座座整齐的教学楼,却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十字架。那十字架那么高大,仿佛在高一点,就能碰到头顶上最为干净的蓝天。仰望着,忽然觉得,那个大十字架,像极了里约热内卢基督山上张开双臂的基督,庇护者人间每一个小小的人儿。


  一把长剑镶刻进了十字架,那剑头如此尖锐,似乎能驱走这世间所有的魔鬼。


  我们走到了赤柱军人坟场,也叫赤柱国殇纪念坟场。在香港,所谓“坟场”,就是公墓。


  我抬头望着大十字架,一点点爬上了雪白的石阶。本是深秋之时,可山坡上的绿草绿得那般春意满满。我不是基督教或是天主教教徒,来到这里,不过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


  一座座墓碑整齐排列在高高的山岗上,就和整齐的队伍一样。


  微风吹过时,会将生长着的小花吹得弯下腰。这是一个基督教的公墓,墓碑上皆是以英文刻上了死难者的名字,抑或没有名字。


  这里埋葬的,多数是在香港保卫战中牺牲的士兵与平民;这里安息了六百九十一名为保卫香港而牺牲的亡魂。


  我回头望去,只见一座座墓碑在山岗上站立着,仿佛一朵朵怒放的鲜花在盛开,开满了整个绿色的山岗。


  我在一位战士的墓碑前蹲了下来。我看到了墓碑上刻着这位战士的名字:约翰,陆军战士,牺牲时只有二十五岁。


  这是一位英军士兵的名字,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英文名字。这是里埋葬的不单单只有英军士兵,还有不少在香港沦陷一战中死去的香港义勇军、战俘还有平民。


  懦弱不是他们的主宰,而是勇气。我想,当他们冲上战场时,一定在不断默念着《圣经》中的教诲吧?他们一定会不断念着:“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无论你往哪里去,耶和华的神必与你同在。”


  他的墓前,开放着一朵黄色的小花。那花朵的颜色分外明亮,就和此时此刻的阳光一样。这便是真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因为我往后望,一眼就能望见海。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你一定来把我埋葬,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上。”心底莫名响起了这首《啊朋友再见》的旋律。


  我缓缓站了起来,站在约翰的墓前,风不断吹起,将蓝色牛仔长衫的衣角吹了起来,又把我的头发吹了起来。这是一个为蓝天和大海所拥抱的地方,是一个安静到只剩下肃穆的地方,可是它从来不该被中环与铜锣湾的喧嚣所淹没。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愿所有的鲜血与牺牲,都永不被世人所忘。”即便不是基督教徒与天主教徒,面对着这一片山岗,我还是在心底默默祈祷着。


  它从来不该被遗忘,即使战争的伤痛与战士们的浴血奋战可以翻过,却从来不该被遗忘。


  侧过头时,忽然看见离我大概几十米处,一位年轻的摄影师不知何时,已经举起了他手中的单反,正在对着我,还时不时用粤语和同行的伙伴说着什么。


  那个摄影师,应该是一位香港当地人吧?我没有任何不自然,而是回过头,遥眺望着这片绿草茵茵的山岗。


  我想,他一定是在捕捉一副主题为“缅怀”的画面吧?我又回过头望了一眼,只见他蹲了下来,同时将单反镜头放低,继续对着我。


  究竟是我不小心成为了他最想要的一个镜头,还是他敏锐的摄影嗅觉,让一个陌生的路人在不经意间成为了他的风景?


  还是说,每一个人,每一个鲜活的个体,其实都是这片大地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呢?无论是小草,还是鲜花,还是我们,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韧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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