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8379856123918.jpeg  黄昏时候,独自坐在窗前,望出去,看到对面小坡上那几树红色的枫叶,被夕阳照得通明透亮的,无比绚丽,一片纯粹的红霞落在林间,十分夺目,把人的心境也映照得明亮起来。


  记得早几个月的夏天望它,叶片虽然一团浓绿,在阳光下却从未如此透明过。而且,越是阳光毒辣,它便越是不透明,绿得深沉,深沉得固执。


  定睛看旁边一些亚热带长绿植物,叶片依旧绿着,浓浓的、墨墨的、老老的,然而阳光也是不能穿透,一些细碎斑驳的阴影便影影绰绰洒落在了下边的泥土上,这些树叶远远地乍一看去,在灰色天幕的映衬下,竟一律是黑色的,哪里辨得出浓绿墨绿呢——我之所以说是浓浓的墨墨的老老的,全是凭了经验——所有的树叶就都无区别了,集体面目模糊浑浑噩噩着,显得缺乏个性地中庸着。


  我们也喜欢在春天的时候看树上初发的新芽,弱弱的鹅黄色,一丁点阳光,就能通体透明,无遮无挡的,清新得叫人闻得到它的香气,看得到它的幼嫩的细毛,触摸得到叶脉的轻颤,那种喜悦,崭新的,不沾尘埃的,叫人恨不得要从内心深处为之呼喊起来的,今日在夕阳下竟然再一次体会到了。


  这个发现叫我呼吸微微地急促起来。越发凝目不舍地注视那一树红色的枫叶。


  刹那间,我宛如醍醐灌顶,头一次理解了为何一到秋天,便那么多人涌上岳麓山观枫叶的心情了;我也彻悟了那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千古名句后杜牧当时更深层次的震撼里还包含了些什么;更明白了“看万山红遍、曾林尽染”的那个染字,是如何一种情不自禁的流露……


  也是第一次,晚上,在灯下,我领悟到,人的一生,不也如枫叶吗?


  我们看树叶,其实,看的就是我们自己的一生。


  刚出生时,嫩嫩的,粉粉的,毛毛的,眼珠亮亮的,浑身都是肉肉的奶香味儿,一笑一颦一瞪腿大人一眼就能看穿那是要吃喝还是拉撒,如此简单的人儿,分明就是一片通体透亮散发着生命最原始清香的小叶芽呀,人见人爱,因为你是那么傻傻的,傻得任何人都读得懂你。


  再后来啊,长大了,经事了,心情复杂了,逐渐不爱说话了,有点“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了,大人惆怅然而还是欢喜“这孩子,有个人样子了”,那时你10岁、20岁,可你依旧美好,少年纯朴青春迷人,那时,你是一片绿得浅浅的无须阳光、自己就能闪亮的叶子。


  后来,就到了你的30、40、50,那是一个叶片经了一场又一场烈日、一场又一场风雨,一场又一场酷暑、一场又一场风雪霜冻的季节,很多人生的大起大落、颠簸流离、冷漠孤寂逐一尝尽;“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嫩绿的颜色转得老辣起来,难以看透,难以琢磨,如此深沉,如此不见底,自己不发光,阳光无法透视,你就是黄昏下那无数黑着面孔中庸一群中的一片。


  当属于你个人的一切烟云过去,尘埃逐渐落定,夕阳无限好的晚年适时出现。你的儿女大了,像燕子一样纷纷飞出了你精心搭建一生的窝,你闲下来了,你很多时间来沉思默想,回忆你的童年你的青年你的中年,回忆你生命中所有的阴晴雨歇,爱恨情仇,以及很多未了的心愿。


  这时你会看到你的双手,枯槁如藤,生命的迹象正无情地褪去;你会看到你的腰,佝偻起来;你会感到走路,吃力起来;你的腿,发抖的时候多起来;你的骨头,居然经不起轻轻的一摔,原来你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一切已成定居,无法挽回,无法改变。


  你会怎样?


  你会面对夕阳淡淡一笑,承认并接受这样的一个人生。


  什么重担都从心头卸落,你重新回归简单、简单、再简单。这时的你,只知道简单是余生最轻松快乐的,你不顾一切地享受着,你甚至可以若无其事说起你当年的好多秘密:比如你的初恋是谁她却不知道,现在她住在哪里有几个儿孙了;比如你后来怎样为了成功啊用了哪些手腕和途径;比如啊你曾经背着家里的黄脸婆和那个知你懂你有风情的漂亮秘书好过;比如你某年靠虚开发票弄了单位一笔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的钱等等等等这些事情你当年隐瞒得铁桶一样的,如今和老哥几个说起来毫不在意,因为他们也在同样激烈地晒着他们的成绩,好比几个不更事的童稚在互相炫耀他们了不得的辉煌,比谁谁踩死了几只蚂蚁一样,可惜,怎么说也说不够,怎么说也说不完呐,你们于是总有聚不完的聚会,摆不完的龙门阵,喝不完的茶,溜不完的鸟……


  你重新回到了儿时。


  因为你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不再顾忌。


  你做什么的动机,人们都懂得。


  你不就是夕阳下那一片透亮的耀目的红叶吗?


  靠在窗前,远方的树林已经被一片黑黢黢的夜色笼罩,遥望星空,喟然叹息,白日里一个个迥异的鲜活的复杂的,都会在此刻,同等地归入寂静,归入那一片相同的黑茫茫。 


  简单是世界永远的歌谣。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