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那本《平凡的世界》,当初买的是盗版,厚厚一本,小五号的字,眼睛被我欺负惨了,大睁着看不完地看:“……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犹记孙少平穿着家织老土布染就的学生装,穿着旧胶鞋,踩着没有脚后跟的袜子,胳膊窝里夹着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去打饭的情景:吃不起菜,也吃不起白面馍和玉米面馍,只能吃两个黑面馍,就着菜盆底剩下的混了雨水的菜汤。铁勺子刮盆底,嘶啦声像炸弹爆炸,响得他连脖子带脸红。

       如今看电视剧《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光眉净眼,平头正脸,白白胖胖,真是分分钟出戏没商量。秀莲也让人出戏,润叶也让人出戏,田晓霞也让人出戏,田福堂也让人出戏。秀莲居然到最后主张不分家了,也让人出戏——怎么能这样。

       没办法,它已经拍成这样了,就只能是这样。

    “事已至此”——真是让人伤心的词。

       犹记得路遥写的那篇《早晨从中午开始》,他在零晨两点到三点左右入睡,有时甚至延伸到四五点,天亮再睡也不稀奇。午饭前一个钟头起床,他的早晨才算开始。抽烟,洗脸,喝一杯浓咖啡醒醒神,吃饭,吃过饭扑到桌面上,不午休。整个下午除过上厕所,头也不抬。晚饭后看新闻联播,读报纸,接待来访。夜晚,众人与诸神皆安睡,他重新伏案,直到凌晨两三点,四五点,甚至天亮。一天天,又一天天。

       结果是什么呢?

       熬夜疲累,重病就医,妻子离异,英年早逝。如果让他重活一回,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可是事已至此。就像他营造出来的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和田润叶分离,和秀莲结婚,事已至此;孙少平和田晓霞相爱,田晓霞去世,事已至此;孙少安到底是和秀莲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可是秀莲得了癌症,事已至此。

      一个朋友谈恋爱,曾经那么浓烈的感情,最终淡成白开水,连一句“再见”都懒得说,就彼此消失。问起来,她说事已至此,懒得挽回。

      一个朋友被人误解,横遭报复与冷待,她并不相信清者自清,可也懒得辩解。最终和误解她的人分隔两岸,不通音问。她说事已至此,爱咋咋地。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一个团体,一个人,一只猫,一只蝴蝶,一次事件,都可以“事已至此”。排山倒海的悲剧,哀痛急怒的泪水,快要爆炸开的心,冷淡寒凉的命运,都装进去,拿不出来。

       洞房花烛夜不会说“事已至此”,若说,必是背后有着和烛影摇红背离的悲哀;金榜题名不会说“事已至此”,若说,必是背后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私情;久旱逢甘雨若说“事已至此”,那得是多么不得人心的坏蛋的台词;他乡遇故知无论如何不能说“事已至此”,否则必不是故知,是仇敌。

       杨柳岸,晓风残月,事已至此,无计可施;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事已至此,只徒相忆;毁了一座城,怎么办,事已至此,满目废墟。妻儿离散,怎么办,事已至此。禾苗半枯焦,怎么办,事已至此。这么多的事已至此,不能逃离。

       最大的事已至此,是死亡渐渐逼近。一个亲戚两年前得了胃癌,住院,开刀,出院后胃只剩了一小点儿,什么也吃不进去,还拼着老命地干活。一米七多的个子,缩得不足一米六。一个月前病重不治,躺在床上,跟妻子说:我还不如不那么拼命,还能多陪你几年。妻子泣不成声,可是事已至此。

       刚刚辜负一个重情义的人。因为他太重情义,而我又没有办法在一个道德标兵面前做人做事,只好逃开。我知道我不对,可是世事浸染,已成了这么一副鬼样子。不管他是不是伤心欲绝,伤心欲死。事已至此。

       原来遗憾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事已至此”。

       可是人就是怪,有些话就是不想说,有些事就是不想做,有些人就是不想再见,有些人明明想念,就是不肯说出来。遗憾就遗憾吧,只能这么聊以自慰。

       中午在一家小饭馆的二楼吃饭。窗外是树顶,树顶外是凌霄塔。树叶细密,风吹波动。不知道是什么树,以前家里也种得有,结着绿色扁长、两头尖尖的荚果,也不见得是荚果,就是软软的,像花又不像花的模样。以前家里种树就挨着房,站在房顶,可以摘“荚果”下来,和小孩们坐在房顶上树荫中,跷起脚丫,两根大拇指间抻起一根白棉线,把这些绿绿的似花非花的尖尖的东西往棉线上叉,像是让杂技演员一个个岔腿骑在钢丝上。总是往下掉,掉了再往上挂,再往上挂。而且还把叉着荚果的棉线绕成一圈,小心翼翼往脖子上挂,往手腕上绑,那算是最初的装饰品了吧,像原始人的磨贝壳做手链。那个时候还和一帮小孩子把马齿苋菜茎撅成一截一截,但是外皮不能断,正撅一截,反撅一截,然后就成了一串,挂在耳朵上,当耳坠儿。还发奇想,想把这种东西大量地撅出来,戴在头上当头饰,上舞台唱戏——那时候怎么那么敢想?

       如今老家的家都搬了多少回,当年的树没了,纯天然绿色项圈也不会做了;马齿苋还有,可是没人肯陪着我撅菜茎当耳坠子了。

       大了。老了。再也回不去了。

       事已至此。

      人生,秋凉,生生死死,不完不结的“事已至此”,只有它一个劲地开始,没有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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