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忘了暗恋的第一个人长什么模样了。暗恋么,自然是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把心事写在纸上,再把纸撕碎在风里。又处心积虑模仿那个人写的字,到最后形神俱肖。如今想来,他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字也不是那么好,可是就是觉得天上有一,地上无双的那种好。这份小心思不敢跟任何人说,像狗熊含了一嘴巴的蜂蜜,偷着甜,张不开嘴。那个时候,即使孤独,心也是满的,觉得有一个人在心里坐着,躺着,站着,跑着,跳着。可是,还是孤独。

        那么,那身怀秘技不肯示人的英雄,也是孤独的吧?那藏了一屋子钱的贪官,也是孤独的。那背着丈夫爱着别人的妻子,那背着妻子爱着别人的丈夫,也是孤独的。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没有什么不好,不过也不那么好就是了。短时期的孤独是一种饱满的享受,孤独的时间长了,就有点麻烦。

        一本叫做《他人的力量》的书援引了一个例子,说是一年夏天,三十二岁的萨拉和两个朋友在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地区(Kurdistan)的山里徒步旅行,迷路,在伊拉克同伊朗接壤的边境被伊朗军队逮捕,被控间谍罪,单独拘禁。一万个小时与世隔绝,萨拉出现幻觉:“透过眼角的余光,我开始看见闪烁的光线,环顾四周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在某个时刻,我听到有人在尖叫,直到感到某个友善的狱卒把手放在我脸上,设法让我清醒过来,才发现那尖叫声是自己发出来的。”

        所以说,长期的孤独有害。十年前看过一篇有关孤儿院的报道,一个小婴孩背对镜头坐着,两只小手一张一踡。没有人领养他,也没有人抱抱他。现在这个小孩长大了吧?他可无恙?他可安好?

        每个人都需要别人。只有有了坐标,才能知道自己的方向和落点。哪怕坏的别人也好:没有鲍鱼之肆,就没有芝兰之室;没有食腐鼠之鸱鸟,就没有食练食饮醴泉的鹓雏。所以,还是不要隔绝人际交往,否则孤独刚开始看上去很美,时间长了,会令你感觉口鼻蒙了二十层沾了水的桑皮纸,你正荣幸地经受满清酷刑“贴加官”。

        但是,过分崇信人际交往,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你害怕孤独而驱赶孤独,却发现越来越孤独。电视上播报一则趣闻,说是一个老太太为自己征一个女儿--她没有小孩,希望将来老了可以有一个女儿贴贴心心喂自己喝碗水。“太孤独了”,她说。可是,当来应征的女孩提出要求,让她先把房子过户给自己的时候,她的孤独感更巨大了。

        自己是读书人,却一直跟孔孟之道不亲。儒家只论生,不论死,只讲关系,不讲心灵。它恨不得把人人都规得四四方方,摆在棋盘格里,被方方正正的规矩操纵,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妇敦伦。心呢,心在哪里?至于孤独,又算什么劳什子?所以《宫女谈往录》里,那个伺候过慈禧的老宫女会有如许感慨:“宫里头讲究多,当宫女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安详详地走,不许头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笑不许出声,不许露出牙来,多高兴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脸总是笑吟吟地带着喜气;多痛苦,也不许哭丧着脸;挨打更不许出声。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在宫里当差,谁和谁也不能说私话。打个比喻,就像每人都有一层蜡皮包着似的,谁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来。”

        可是,又如《儿女英雄传》所说:“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条身子,合世界上恒河沙数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节义都有假的,独有自己合自己打起交道来,这‘喜怒哀乐’四个字,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断假不来。这四个字含而未发,便是天性;发皆中节,便是人情。世上没不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乐;喜怒哀乐离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离人远了。”儒家的喜怒哀乐,我就觉得有点离规矩近,离人情远。

        就好像拔河一般,儒家把人往世路规矩一道上拼命拉,老庄之道又把人往真性真情一道上拼命拉。如果能把二者中和一下就好了。喜欢用世那就去用世,不喜欢用世就像庄子《逍遥游》里大葫芦和大树:葫芦太大了,干什么都不行,那就“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树太大了,材质又差,干什么都不行,那就“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没用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人去害它,这不挺好的吗?这样的大葫芦和大树必不会多,绝大多数的葫芦和树还是想当瓢和桌椅板凳的,所以,它们想必也是孤独的。不过,这种孤独是自己想要的。至于那群小葫芦小树,挤挤挨挨,你上我下,吃饭、喝酒、唱歌、应酬,表面看倒都热热闹闹,内里就不孤独么,谁也不晓得。

        鲁迅笔下的人,几乎没有不孤独的。孔乙己是孤独的,祥林嫂也是孤独的,《狂人日记》里的狂人是孤独的,哪怕是革命者,也是孤独的。这种种孤独,压抑而沉重,没有自我放逐于天地间的自傲与洒脱。

        魏晋六朝那些个竹林七贤们,出身士族,有雄厚的经济基础,又有诗书歌赋的教育底子,作为知识分子,孤独是他们必然的命运,不过他们应对孤独的法子倒成了世间一道风景: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刘伶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嵇康因“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的可笑理由被害,刑场上弹奏一曲广陵散,奏罢说道:“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一个一个,孤独的人啊。一个一个,特立独行者。好在他们自甘孤独与放逐,求仁得仁罢了,命运如何,都不必去惋惜的。

        而卡夫卡《变形记》里的小职员格里高尔兢兢业业养活父母和妹妹,本想一直工作到老,却一朝醒来变成一无所用却遭人嫌恶的大甲虫,他的这份孤独,才是极其被动的呢。因为被动,没有出路,不存在救赎。

        吃饭的时候,一个朋友夹块青菜给我,说:“闫老师,给,你不是食素者吗?”他明明看见我盘子里的一块肉。我领略到他话里细微的讥讽,却没兴趣辩驳说我倡导食素,却非绝对食素。无法和一个心怀恶意的人对话,于是便不去对话。

        孤独与善恶无关,与群居还是独居无关,它是铺排在每个生命底部的色彩,生命的最初和最后一层裸色,一种泯灭不了的感觉。怎么摆脱它?估计没有答案。惟一可操作的,也许就是想办法从被动孤独转化为主动孤独。操作方式多种多样,无非是拂开红尘,看见灵魂,灵魂需要什么,就给它喂养什么,喂养到它圆滚滚通透明亮,就可以在万丈红尘游而以嬉,随遇而安。释迦菩提树下证道,岂非如此?一直到,到释迦牟尼佛拿起一朵花微笑,大弟子迦叶也破颜微笑,就行了。两个人的孤独互相印证,于是就不着一字,尽得孤独而又尽得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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