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报时钟整整响了五下,金娘睁开眼四下里瞅瞅周围依然黑蒙蒙的一片。长不过夏至,短不过冬至。今儿就要立春了,按理说昼长夜短也该见亮了。说不准是阴天还是下雾,不然不会黑得不透一丝缝。若是下雾就好,春雾日头夏雾雨。立春一过,雾后准是火晴天,太阳的媚眼朗朗一照,暖洋洋的筋骨快活得就像泡在了温泉里。金娘昨夜搓洗了满满一盆衣服,正等着立春的好日头呢!

  “金娘”!隔壁的婆婆也醒了。“今日就别再钉在那儿画黑道儿啦,天亮打春,上街买瘦肉韭黄中午该吃春饺。还有哇,别忘了买点香料,给毛毛缝只春公鸡!”

  “缝什么春公鸡啊?毛毛都是中学生了,你还当他是十岁孩子!”金娘说着就翻身下床。

  “瞧说的,再大也是个孩子!住在这龟孙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楼上,一点也不方便,若在乡下,这些事我就不劳你神了!”婆婆哼哼叽叽地兀自牢骚。

  “唉呀!真烦!才几点钟,你们就像打鸣鸡咯咯没完。”银更踹了金娘一脚,一把拽过被头严严地蒙上了脑袋。金娘知道昨夜隔壁小黄两口子干架,摔盆打碗闹了半宿,银更去劝架,睡得很迟,就悄悄地给银更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去卫生间拉开三瓦昏黄的小灯,收拾着头晚洗好的衣服。小城水费价格昂贵,远远超过上海、北京那些大都市。每月不舍得用不舍得用还是十元八元地送给水厂。每次收费婆婆总说,水是龙王爷给的,土地爷管的,凭什么交钱?别说我这么大把年纪没见过,就连我姥姥的姥姥也没听说过,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金娘就说,吃水交钱,应该的,这水经过处理,合乎卫生标准。婆婆撇了撇没牙的嘴,唉!还标准呢!看那洗脸盆、刷牙缸,三天不用草酸洗,就结了一层尿碱,在乡下啊,这水只能刷尿桶!金娘不和婆婆争论,一来她是老人二来她没文化。可是金娘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水质的确不行,一杯水半杯渣滓,每早第一次开水龙头,总有刺鼻的臊泥糊味儿。可是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吃用啊!一个普通的金娘又能怎样呢?金娘轻轻抖开那些用漂白粉漂过的衣衫,叹了口气,去拿那只结了一层尿碱般的刷牙缸,谁知不小心,却将木架上的脸盆碰掉了,“咣”的一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两个平方的洗漱间实在是太小了。若是穿着厚厚的冬装,真的连身都转不过来。金娘拾起脸盆,上面竟碰掉了老大一块瓷。一只新脸盆涨价到二十元,金娘忍不住就有些心疼,眼下什么都长,就是稿费没长。况且金娘写的又是最蹩脚最背时没人乐要的地方戏。要是写那种走俏的男欢女爱偷鸡摸狗扒灰钻营奇事轶闻,或许金娘还能赚个万儿八千,某一夜间竟成为百万亿万富婆之类倒未可知。可是金娘写的地方戏,充其量也只是个保留剧种。一种保留的种,只为了延续香火而已,求生存且难何来大钱可赚呢?夜半三更孤灯只影,磨白了金娘多少根青丝,耗去了金娘多少心血,三月五月甚至一年半载,磨出一个剧本,不是没处发就是没钱演,求神拜佛,发了演了,稿酬撑破天,也就十只八只脸盆吧!因此常惹得银更嘲弄:剧协是个名一堆糊涂虫,好听不好干熬死大傻蛋。银更是一个司机,在县委给分管精神文明的副书记开车。如今驾驶员是个美差,虽不能喇叭一响黄金万两,可也吃香喝辣,派头的很!三等人驾驶员,方向盘一动就来钱,但同是驾驶员,侍候的爷不同,收入地位也就不一样。给一把二把手开车,后台硬梆梆,走路也气昂昂;给三把手开车,组织人事信息大,天王老子都不怕;给四把手开车就稍逊风骚了,精神文明小情趣,小打小敲小头绪,大的没有,三天二头混个肚子圆胃里翻。每次见银更喝得腿儿翘翘,眼儿毛毛,金娘总忍不住要发一通脾气,生一顿闷气,但银更才不理这一套,咧开大嘴,漫不经心地说,七两八两,不误挂挡,心装到肚子里,好好当你的大编剧吧!

  银更的工资加上出差补助,每月都使金娘这个二级编剧望尘莫及。但大凡能挣能花,交到金娘手里已经不多,婆婆又是个药罐子。因此金娘平日里总是节省又节省。现在翻来掉去抚摸那只脸盆,就心里想着,等哪天楼下来了修锅补盆的得拿去修修,还可当个新盆用。正想着楼下,楼下就传来了喳喳的女人声。金娘侧耳细听,原来是楼下“麻袋”在叫。

  银更调到县委小车班以后,秘书科长升了工商局长,搬进了独门四合院,四把手出面将宿舍楼这套三十平方米的房子给了银更。借银更的光,金娘才搬出了那租了十几年的蔬菜队小泥胡同。在宿舍楼,金娘很少同上下左右来往,除去下乡体验生活,就在家埋头创作。只是银更偶尔和隔壁的小黄打打麻将。从小黄的话中,金娘知道,楼下女主人姓马,跟提拔进城的男人从乡下来,没文化没工作,楼里人知其姓不知其名就据其形,私下称其“麻袋”。“麻袋”是个惹不得的“洋火头”,一擦就着。三个小学没读完的儿子人高马大,手脚不稳,谁要烦了“麻袋”,不出三天,你家准得少东西。因此,金娘便早早地留了心眼,每次剧场来了好戏好歌舞好电影,金娘总是让儿子毛毛早早地送去几张。不为别的,图个安宁。楼上楼下,难保没有个磕磕绊绊。三个月过去,倒也平安无事。

  小县城所说的提拔,只不过是个股长,芝麻绿豆粒儿官,实在不足挂齿,可这芝麻绿豆安在要害部门却就十分了得。麻袋的男人在土地局,别小瞧这些土地爷!搬迁征地,买卖宅基,沟路规划房地产业,哪项也逃不脱这些管理部门。特别是在这个人均实际收入不足五百元的贫困县,“上班就是开会,协调就是喝醉,管理就是收费,领导说的都对”已经成为一种时髦。土地爷们收起费来可不是三二柱高香七八个响头就能了事的。所以“麻袋”家近水楼台先得月,住进了一楼,又在楼前空地上盖起了三间平楼,拉起红红的院墙,隔出一方挺气派的天地。院内青砖铺地,晾杆上常年不断地挂满了鸡鸭鱼肉,晾晒着干蝎人参之类,引得婆婆在阳台上眼热。“麻袋”的男人新装了电话,铃声如蜂鸣,叮当不停声。“麻袋”站在宽大的院子里,叉着壮实的腰,昂着头骂人是常有的事,骂楼上晒衣服的臊水打湿了她家的咸鸭,骂楼上的声音弄停了她男人的呼噜。总之,骂的都有缘由。今天,不知哪位倒霉,惹了这位感觉良好的土地婆。

  “八国鬼子配的种,操你个姥姥九十六代……”金娘站在阳台晾衣服,“麻袋”拐弯抹角的骂就像冰雹满院砸,那条戴着银项圈拴着黄铁链,浑身卷毛的狮子狗,不停地蹭着“麻袋”的肥臀冲着楼上龇牙咧嘴,一条腥红的肉舌冒着腾腾热气抽来扯去地颤动挺瘆人。

  “臭婊子夜夜亮灯照阴魂,天不亮咣咣咚咚摔老盆,非骂你吐血不可!”“麻袋”骂得兴起,短粗的象腿蜂蛰一般地在地上跺。金娘就想:一定是小黄家的响动惹了她。别看这土地婆吃穿用上了层次,可是乡下人习气未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天八点一过,准时大呼大叫,催儿子睡觉。可是四周邻居过惯了夜生活,看看书报电视,听音乐来麻将,有上学的孩子大多十点钟还在用功。这些都使麻袋怒不可遏,那叫骂便如夏日午间闷热中的蝉鸣,喧声闹耳时断时息。金娘习以为常,晾完衣服回屋做饭。银更从不在家吃早饭,洗把脸就走。金娘喝一碗米粥,拎起菜篮推着女车下楼。刚出楼梯口,迎头碰上晨骂完毕满脸汗红的“麻袋”出来倒水。各家楼里都有下水管,可是“麻袋”习惯把脏水泼在楼前的空地上,楼梯口便常年水汪汪的一片粘湿。金娘微笑着朝“麻袋”点头算做招呼,不料“麻袋”却将头昂得锛直,用力唾出一口浓液,大声地说,“提了裤子充好人,当了婊子立牌坊,少装憨讹人!”金娘知道“麻袋”骂兴未尽,便急速敛起笑意,推起女车就走,“哗”一盆污水挺气派地扫将过来,溅了金娘一裤管。金娘愣愣地回头一看,“麻袋”正公鸡斗架般地盯着自己,“天不亮就摔老盆,老娘就刷你臭鞋跟!”楼上有人探出脑袋,莫名其妙的金娘连忙上车,拐过宿舍楼心里还在打鼓,今儿咋啦?昨晚伤风感冒没动笔,今早?哦!莫不是那个摔掉瓷的脸盆!原来“麻袋”一大早的叫骂全是冲着自个儿的呀!晦气和懊恼一下击中了金娘,迷迷糊糊竟将自行车撞在了一个苹果摊上,把卖苹果小老头的老花镜打碎了。金娘掏出十元钱赔偿,小老头接过那张十元票子,迎着太阳翻来覆去看几遍,确认不是假钞之后又递了回来。“嫌少?”金娘小心地陪着笑脸,“不!票面太脏!”小老头神情自若不慌不忙地回答。金娘接过票子仔细一看,可不,上面写满了基础工资书报洗理之类的东西,唉,图省事的乜会计呀,怎么把工资单开在了这张十元票子上呢?金娘收回写字的票子,又换出一张新的,小老头才摆摆手,说一声“谢了”便自顾又去做自己的生意。这一次,金娘不敢再心猿意马,索性车子也不骑了,推着在马路石牙边的一侧人行道里,慢慢地走。

  立春这天,街上的人格外多,菜场里挤得粘做一团。长长的塑料大棚下,充满着人声肉气猩味和眼花缭乱的色彩。金娘买好了韭黄又去买瘦肉。买瘦肉包春饺子是小城的传统。卖肉的小老板扬起铮亮的杀猪刀,挺得意地叫着“别挤别挤!挤破了皮我可不包啊!”金娘见人多心里犯怵,就想等会儿再买,可是禁不住身边一个络腮胡子壮汉一个闪身,硬是给裹挟到了肉案边。一位红唇欲滴的妙龄女子正用食品袋包肉,随着小老板报出八元八角的钱数,红唇女子插进风衣口袋的手突然僵住了,“喂!我的钱!我的十元钱不见了!”一听有人丢钱,拥挤的人都自动松散,有人起哄道:“谁拿了谁拿了!自动交出来!里面有三只手!”红唇女子一听便恍然大悟,连说,“是呀是呀!我刚才还在袋里攥着,就包肉这眨眼功夫!”边说边拿眼睛直直盯住金娘,那眼神由疑虑到愤怒,紧接着竟一把抓住金娘那件褪了色的太空棉袄,“就是你!怪不得狗皮膏药似地一下子贴到我身上!”红唇儿柳眉倒竖鹰眼圆睁,伸手要打金娘,众人也跟着吼,“打,打她的三只手,”“哈!看不出还是个母偷呢!”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手足无措,出于本能的自卫,火速扬起长竹篮,挡住了那只涂着血红指甲油的玉手。“你有什么证据?”金娘苍白着脸,颤抖着唇一字一顿地反问。“你贴我最近,一下扑住我,不掏包干什么?扒手!不要脸!”“是啊!叫人逮着了就交出来吧!”有人跟着喊。“你说不是你,把你的钱掏出来看看!”红唇儿手指金娘,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模样。

  “行!”金娘火速翻开自己所有衣袋,拿出了卖苹果老头拒收的十元脏票。“不错!”红唇儿一把抓住那张票子,“就是它,我刚从柜台里借来买菜的!”

  “你拿稳了!”金娘已冷静下来,重新恢复了文化人应有的理智。“我说这钱是我的,上面有我一月份的工资单!”金娘一口气报出了自己的工资项目之后说:“不信,请卖肉老板鉴定,我在文化局工作,有名有姓跑不掉的!”一番话说完,周围鸦雀无声。小老板接过红唇儿手中的票子高声朗读,与方才金娘报的一点不差。红唇儿一声“对不起”转身冲出人群,金娘拾起踩扁的菜篮,默默转身,买肉的兴趣一点也没有了。

  昏头昏脑睡了一中午,金娘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本想去澡堂洗个澡,但局里捎信下午开会,讨论安排晚上举办迎春舞会的事。婆婆不停地埋怨没瘦肉没香料,春饺子吃得太素,狗年难发;春公鸡没缝,毛毛肯定不勤快。俗话说一年之际在于春,一日之际在于晨啊!立春这天的事没办好,一年都不顺,喝墨水的人心里咋就没空呢?其实婆婆一点也不理解儿媳此时的心情是多么的糟糕。金娘听得耳朵发毛,就索性不再睡,步行去了办公室。开会的人都还没来。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不误听报告已成惯例,更何况文化部门上班从来不正常,办公室的门依然锁着,创研室是常年无人坐班的。偶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大多躲在财务室围着煤炉打扑克,一打就是昏天黑地。输家做东,闹一顿火锅羊肉或者辣汤馍什么的。金娘推开财务室的门,果然正是好戏连场。文化局三局长俩秘书俩会计一司机一收发,加上金娘正好十人。此时俩会计一个收发,正大战“五十K”。头脸眉唇贴了白纸条的乜会计,就像一位圣诞老人,连连叫着“火箭童花顺”,这牌要打翻身仗了。几圈下来,果然反败为赢。财务室关着门,煤烟气就在屋内转悠,加上几根劣质烟枪,呛得金娘胸闷发堵,晕乎乎的直恶心。满赢的乜会计仿佛报了一箭之仇,说要喝口茶喘喘气。“磨刀不误砍柴功,喝了茶再干,今晚该谁出血还闹不准呢!”几个人散了席纷纷伸腰踢腿舒筋骨。乜会计端了茶杯正要入座,忽地门开了,进来的是图书馆顾问郑三炮。老郑进门耐不住温热,第一个动作就是掀掉扣在头上的黑色绒线帽。乜会计一看就笑了,说:“郑三炮一掀帽。电工师傅吓一跳,这么大的电灯泡,叫我怎么装电表!”话音一落,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窘得老郑摸着硕大的青皮光头,怒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肚子窝囊没头出,转身对站在一边的金娘说:“金老师,你拿馆里的书个把月了咋不还?”

  “没有,我没向馆里借过书!”站在立柜边看报的金娘随口答道。

  “没有?借条签着你的名,还能冤枉了你?”郑三炮眼瞪得像球,大有一触即发之势。金娘并未和老郑打过交道,只知道半年前宣口给商业系统分流去一位干部,商业部门收得不情愿,较着劲甩给宣口一个包袱。将近六十的老郑原是商业局看大门的茶炉工,可还享受着副股级待遇。到了图书馆大字不识几个不能干业务,只好按原级别给配了个副股级顾问。

  “我没到馆里借书,你别是搞错了!”金娘认真地向老郑解释,“我错?你欺负我不识字,我就偏认得你那个大名!”郑三炮将声音提到高八度,甚至伸出粗大关节的手指点来点去。

  “你这是怎么了?”金娘愈发觉得不得劲。“我没怎么,借书就得还,签你的名赖不掉的!”

  “给你说我没借,你偏说签我的名,签名说我杀人,我就一定杀人了吗?”“你杀人你犯法,你说这种屁话吓唬人啊!”郑三炮跳起来。

  “唉!你这位老同志,怎么好像对我有成见?”

  “唏!抬举了,对你有成见?你以为你是谁啊!告诉你,压根我就不认识你!”高高跳起的郑三炮扑通一声落坐在乜会计的藤椅里,不屑一顾地掏出了香烟。大家伙都说“算了算了。”一秘二秘也连着推郑“干啥呢干啥呢?”乜会计也说,“蹦炸了电灯泡没人给报修理费呵!”老郑拿起桌上的黑线帽,捂在了光头上,冲着乜会计像笑又像哭地咧咧青紫大嘴。

  下午开了老半天会,金娘如坠五里云雾中,眼望着一把二把三把一张一翕的嘴唇,啥也没听见,满脑子都是老郑“你以为你是谁呀!”的声音。一肚子穷火一肚子莫明其妙,可又能怪谁?进文化系统十五年,盲人骑瞎马摸错了道儿,若不恋着创作,大小也该熬个座儿,可是这些年局长连换了七八任,金娘依旧是个员级干部,在咱们国家,天大的员也抵不过最小的长,最小的长也管着三五个兵呢!倘若金娘今天是个最小的长,老郑还敢如此放肆吗?金娘想着想着,就觉得委屈。普天下都是这样,委屈了的金娘又能如何呢?总不能爬了十五年格子又掉转头,提水打茶溜须拍马从头来吧!即使从头来又保准仕途腾达随心所欲吗?金娘自知不是那块料。会议散了,金娘还未从沮丧的心境中解脱,想想方才的冤枉,便兀自去了图书馆一趟。县是贫困县,财政对文化建设无力投资,馆藏图书寥寥无几,只是靠租地皮订些报刊杂志支持门面。图书馆是一个破旧的院落,就像旧时的车马大店,门前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和垒得小山似的松木。金娘从拥挤的松木和花圈中松鼠般地跳跃而过。图书阅览室里,值班的小梅还没走,正歪着头打毛线。金娘要过借书的目录,寻问借书单上的签名是怎么回事?小梅哈哈一笑,“书是乜会计借的,可我不会写那个姓,所以就写你啦!”“你呀,小梅,不会写的字可以查字典,或者用拼音也可以啊!”“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金大姐!”小梅见金娘神色不对,连声追问。“没有,没有!”面对着小梅这个黄毛丫头金娘什么也不想说,低着头走出图书馆回家去了。

  毛毛正躲在墙角哭鼻子,已是初一的大男孩子,胆子小得像只鸡。婆婆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金娘,“瞧瞧吧!累了几个月领回一张什么龟孙玩意儿,吓得孩子一个劲哭!”金娘就说,“什么?还不是成绩单!”原来毛毛这学期三门主课都坐红椅子。金娘苦笑了一下心里就想,天意,连我的儿子语文也不及格了。金娘并未像所有望子成龙的家长那样惩罚毛毛,因为她知道这年头大人孩子都不容易。毛毛的天份不错,看看老师的评语就知道了:头脑聪明欠苦干,反映灵敏不巩固,尊敬老师爱说话,成绩尚好浮动大。现在的词汇语言真是越来越丰富了。金娘拽起毛毛说,“吃饭吃饭,有个好身体才有大本钱,日子长着呢!”银更出车还没回来,婆婆收了阳台上的衣服就朝金娘说,“今个儿不对头,楼下女人骂半天,越骂越跑题,我老琢磨着有些比鸡骂狗比葫芦骂瓢的味道!”“你呀!聋三拐四的,别操闲心,她吃饱撑的,高兴就骂,这幢楼没人买她帐!”“谁说不买账!前天她在楼下骂四楼晾衣服滴水,人家儿子晃悠晃悠地下楼朝她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要躲在窖里叫!吓得她一声没敢吭。昨天她骂三楼公安局的女人晒裤衩掉到她院里,人家男人掐着腰朝天放了一匣子炮,她一头钻进屋里再也没露头,她是欺软怕硬呢!”

  “唉呀,咱是什么身份,怎么和他们一般样呢?”“什么身份?”婆婆不高兴了,“皇亲国戚?状元探花?不是儿子给官爷开车,连这老鼠洞都没有!你以为你是谁呀?”婆婆放下饭碗,扭着小脚气呼呼地回自己屋去了。

  晚饭后,金娘一点也不想去参加迎春舞会了,这样的心境还有什么雅兴呢?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公务,市里在这儿召开一市五县宣传工作会议,部长点名要金娘去的。金娘不去就等于不给领导面子,不就是一个二级编剧吗?有什么架子可摆呢?金娘找了老半天,才在一只破纸箱里找到了银更出差给买的那双棕色高跟皮鞋。是不是还要擦点香水化点淡妆呢?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做了。

  舞厅今日装饰一新,七彩灯闪闪烁烁,恍如梦幻。金娘就像潜入海底森林的一条小鱼,悄悄在拐角的小圆桌旁搁浅。宣传部长和他的随员们早已入场,部长先生正在舞池和一位娇小女子跳得如痴如醉。欢快的华尔兹舞曲声中,成双成对的舞伴旋进舞池,红男绿女莺燕声声。金娘仿佛成了一个不邀自来的天涯孤旅。免不了生出几分冷清几许尴尬,就在这时,乜会计来了。乜会计今日修理得挺派头,那套不轻易上身的冒牌皮尔卡丹行头,把个人弄得举止谨慎,活脱是具橱窗里的模特儿衣架。乜会计亮着小眼睛,微笑着露出一对洁白的小虎牙,伸出白皙的手,捏腔捏调地说:“金大姐,请!”金娘无着落的心像块石头落了地,竟有些感激地说了声“谢谢!”站起身来,刚想把手搭在乜会计的肩头,不知小梅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抓过乜会计的手说,“金大姐歇着,我和乜会计跳!”说完就连扯带拽,把乜会计拖进了舞池。金娘苦笑了一下又重新回到座位。金娘感觉很枯燥,音乐声怎么就变得像轰炸机的轰鸣,像警笛般的刺耳。虽然已是立春,毕竟还未出九,晚上依旧很冷,县城的舞厅没有暖气,刚出来又脱了棉鞋换皮鞋,脚后跟冻得隐隐作疼,脚趾头也麻木了。就在金娘决定起身回家的时候,小梅跑过来俯在金娘耳边小声说,“部长有请!”金娘跟着小梅来到舞厅的另一边,部长坐在旋转的皮椅上和局头们喝茶闲话,见金娘来了,部长微笑点头,然后起身挺优雅地做了个邀请动作,就距离适中的带着金娘在舞池里旋转开来。部长说,名人总是姗姗来迟!金娘说,我已来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冻麻了双脚还是心绪的缘故,金娘老是找不着感觉,跳得一点都不好。不是踩到了部长的脚,就是碰着了部长的腿。内疚和欠意像虫子咬着金娘的心。她将头扭向一边,一点也不敢和部长对视。很别扭的转了几圈,金娘突然感到脚下猛地一轻,心中惊呼:糟了!便如一枚钉子,钉在原地一动不动。部长右手矜特地做了几次左旋的暗示,可是金娘却全然不解。“怎么啦?不舒服?”部长低下头轻轻地问。“对不起!抱歉!”金娘双手扶膝,做出了一个很难为情的动作。旁边一个眼疾腿快的女子,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满面春风地拉过部长,继续跳舞。金娘一点一点地跳出舞池,喊来小梅,让小梅架着自己走出舞厅。在大门口小梅问,“要不要去医院?”“去医院干吗?”金娘此时真恨得咬牙根。“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嘿!你还不明白?我的皮鞋跟掉啦!”“啊!”小梅吃惊地睁大眼睛,片刻笑声便如山洪瀑布般地抖开了。“我说呢,你一瘸一拐的模样好像崴了脚,原来是鞋跟掉了,掉哪儿去了?我帮你找个锤子砸上!”“掉舞池去了!刚穿第一次!”“那就麻烦了,舞池那么多人,怎么好蹶着屁股找鞋跟呢!”“算了,不找了,送我回家!”

  下了小梅的车子,金娘像个杂技演员似的高一脚低一脚上了楼梯。才进门,就听婆婆说,“把你那锥尖子鞋脱掉吧!楼下才骂完歇着呢?难怪古语说,牛马年好种田,就怕鸡狗那二年,可应着那话了。立春第一天,晦气就上了门!”金娘脱了鞋子,光着脚板走向卧室,满身酒气的银更躺在床上睡觉,听见响动知是金娘回来了,便睁着红红的眼睛闷声闷气地问:“干啥去了!”“开会!”“开会?你有哪门子会?算一不红算二不黑,你以为你是谁呀!”银更说完了正想脱衣睡觉,忽然发现了金娘手中提的鞋子,“嗬!开会?鞋跟都开掉了!瞧,新鲜,还画了个熊猫眼,现世宝,又去舞厅了。早跟你说过,不要跟那些破腚女人混!你就是不听,这次你说怎么算账吧?”银更双手将床沿拍得山响,“也不对着镜子照照,几十几了,你不怕羞我还害臊呢!别的男人搂着新鲜是吧!”要在往日,金娘会做解释,会大声和银更对吵对闹,可是今天,金娘咬碎了牙齿肚里咽,一吭没吭。银更的叫骂惊动了婆婆。老太太抖抖擞擞披衣下床,斥骂银更:“别惹事了,家人不和外人欺,这两天我右眼皮直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没好事的!”金娘慌忙地把婆婆扶回床上,默默走到六平米的小客厅里,独自坐在绑着塑料绳的破藤椅上,心头乱成一团麻。疲劳已极的银更不胜酒力,骂了一会不见回声,便倒头沉沉睡去。这会儿,金娘多想摔碟子打碗出一通闷气,或者肆无忌惮大叫几声,那该多淋漓畅快!可是金娘不敢,她只能光着脚丫,偷鸡贼似的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墙角电视柜边。打开电视机旋钮,已是最后一个节目,播音员正用地道的普通话播报本省的晚间新闻。文化信息栏目里正是“乡村走出的女作家——金娘”的专题。随着播音员抑扬顿挫的解说,屏幕上那个短发齐耳慈眉善目的普通女人,正伏案写作,走村串户体验生活;那女人接过海内外的奖牌,鲜花簇拥着她,报刊登载着她,她的脸上露出宽心的微笑,面对记者的话筒,她正侃侃而谈。看到这里,金娘突然怒火中烧,忍不住就指着屏幕上的女人骂道:“傻蛋傻蛋!说的都是屁话,你以为你是谁!”骂完出口长气,才发觉自己冰凉的面颊落满了滚烫的泪珠。晚间新闻还没播完,突然停电了,刹时周围一片乌黑。小城经常停电,大多是因为收不齐电费,供电部门采取的断然措施,高兴起来停个三五天不足为奇,所以小城人家都备有足够的蜡烛。金娘不想找根蜡烛点上,一个人蜷在黑暗中很安然平静。春天的气息还没真正来到,夜劲嗖嗖寒从底来,金娘用手紧紧握住那双脚丫,就像握着两只小冰砣。停电一瞬间的黑暗慢慢稀释,屋里有了些许的昏亮。就在这些许的亮光中,金娘突然发现屋顶的楼板上有一片头和身子极像老鼠的黑影,那黑影贴着楼板慢慢蠕动片刻,就在空中缓缓飞翔了。它飞翔的姿势很优美,还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蝙蝠,啊!果真是一只蝙蝠!”金娘知道,它的视力很弱,须靠本身发出的超声波引导飞行。金娘还知道,它能吃蚊蝇,对人类有帮助。想到蚊蝇,金娘的心突然漫出一丝疑虑不安来,这样的节气怎么会有一只黑蝙蝠飞了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