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说“父爱如山”。儿时的我听别人的孩子喊“爸爸”时,我茫然四顾:我的爸爸在哪里?对有爸爸的孩子充满了羡慕和嫉妒。成年后我成了爸爸,心中的痛处依然不减,那种寻根究底的呼唤一次次强烈地响起。每当父亲节来临之际,心底都掀起痛楚的波澜——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不停地抓挠我的心房,耳轮中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无数次歇斯底里地喊叫:“父亲!我的父亲!你在哪里?”

        一、雨夜里,父亲永远地走了

        我的父亲叫荣尚古,母亲叫王淑贤。父亲在伪满桓仁县国民高等职业学校毕业,母亲在桓仁县女子补习班毕业(相当现在初中文化),二人上学期间结婚,先生了一个哥哥(因精神疾患,后来病故),1946年生下我。

        祖父生有四子一女,父亲排行老二。伯父与两个叔父均受到初中教育,只有父亲与姑姑受到中等教育(姑姑中师毕业)。兄弟四人中父亲身材高挑,长相俊美,能书善画,在国高芸芸众生中是公认的才子加美男,饱读诗书的祖父对父亲十分宠爱,寄予了厚望。

        1945年“八、一五”光复后,为争地盘,国共处于拉锯战时期,终日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桓仁城头屡次变幻大王旗。国民党部队为补充兵员,强行征兵,爷爷怕儿子被国民党征去当兵,根据他能书善画特长,为他在国民党执政时期的公安局谋了一个文书职务。干了不到三个月,八路军攻占了县城。国民党军队退却时大肆进行反宣传,使很多在国民党政府干事的文职人员都跟着逃跑,父亲是伪警察,曾参与战斗,受到反宣传蛊惑随从部队逃跑。

        母亲多次对我讲述与父亲见到的最后一面——

        1947年3月24日是闰二月二,白天阴了一天,傍黑下起小雨。半夜时分,父亲湿漉漉回到家中。全家人又惊又喜,点上油灯,披衣坐起来。父亲说国民党十九军住在二户来,自己和部队在一起。当官的天天动员他们这些当警察的参军,他们不肯,可又不敢回来。当官的说,共产党这次攻城伤亡很大,发狠要报复,只要给国民党出过力的抓住就枪毙。

        爷爷说:“没那么严重,全都是国民党造谣。城里当警察的回来了两个,也没听见怎么样,我看你还是回来吧。”父亲被反宣传吓破了胆儿,执意要走。爷爷无奈地说:“那你可不许当兵,这年头总打仗,当兵的十有九亡,你可千万记着。”父亲说:“爹,你放心,我不会当国兵的,等局势一缓和立刻就回来。”

        见留不住儿子,爷爷紧皱眉头不无后悔地说;“我当初怕你当兵,才为你谋个警察差事,想不到现在出了这么多麻烦。你在外边自己要多动脑子,凡事不能蛮干,千万保住性命。不管走到哪里,要常捎信回来,免得家里记挂。”说完流下眼泪。母亲忍不住啼哭出声。

        父亲见爷爷与母亲落泪,心也发酸:“爹,儿子不孝,几年来净惹您老人家生气,现在这么大了,还让您为我整天操心。让我给您老人家磕个头。”说完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起来立刻要走。奶奶去外屋拿两个玉米饼子,和一根咸黄瓜,用油纸包好递给他。父亲对泣不成声的母亲说:“淑贤,都是我不好,让你跟着担惊受怕,以后孩子就靠你了。”到北炕摸摸哥哥的头,回南炕亲亲我的脸。熟睡中的我似有感知,哇哇哭起来。

        母亲与父亲短暂的见面,连一句体己话都没来得及说,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分离竟是一生的永诀!

        母亲说,父亲走时我还不到九个月。后来得到消息,说父亲死于战事。在那个兵荒马乱年月,人走以后多少年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各种传闻说的时间地点都相差甚远,令人狐疑。爱子心切的爷爷不愿相信这些口传的噩耗,一口咬定父亲不会死,总有一天会回来。在上报户口时,荣尚古的名字没有注销,依然登记在册,只是在空白栏目处记着“下落不明”四字。

        一生谨慎小心宅心仁厚的爷爷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不经心填下的四个字竟然隐患无穷——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由于阶级斗争笼罩一切,这四个字被演绎成了“在台湾”的潜台词,像政治标签一样给整个家族带来了巨大厄运!

        1947年冬季,桓仁土改斗争开始,除了斗争地主富农外,丈夫不在家的女人也在打击之列。于是桓仁出现了女人“跑屁头”之风(丈夫不在家的女人为逃避打击,到处投亲靠友四处流浪,这一特有现象在当时被称为“跑屁头”)。母亲背着一周岁的我,在寒冷的冬夜,冒风顶雪上岭爬坡,到张家住几天,在李家住几天,途中遇到狼,奓着胆用木棍对付;遇到儿童团,被押到农会审讯,差点被打死……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地逃亡了一个多月,总算活下来。母亲和我的脚都冻坏了,我的脚背溃烂得像烂洋柿子一样淌水,长大以后每到冬季犯冻疮时都钻心地刺挠。

        这是出走后的父亲给妻儿留下的第一场磨难,而襁褓中的我对此浑然不知。父亲“下落不明”,母亲在痛苦中煎熬,总盼着哪一天丈夫会突然归来。年仅24岁的母亲心无旁骛,专心在荣家照顾孩子,开始了漫长的寡居生活。

        二、寄人篱下冷暖炎凉

        我6周岁上学,童年的玩伴有时问我:“荣殿威,你爹呢?”我默然无语,心中很不是滋味。

        一次在学校被一个叫关福林的大个子同学欺负,他骑在我身上,一边打一边骂:“你爹是特务,跟国民党跑了,你没有爹,是野杂种,是小特务,打死你这个小特务崽子!”幸亏有同学叫老师来,制止了他,老师把他狠狠批评了一顿。

        我傍晚回到家中,哭着扑向母亲怀抱。母亲见我鼻青脸肿,头上起了好几个包,忙找来二百二,给我涂抹伤口,心疼地问我被谁打成这样?我讲了挨打经过,讲完后哭着问母亲:“妈,我爹真的死了吗?怎么别人都说我爹跟国民党跑了?你是不是瞒着我?”

        我的问话像一把利剑刺痛了母亲心脏,她强忍眼泪说:“妈没骗你,你爹真的死了。在你两岁时他跟着国民党跑到沈阳,在那里被飞机扫射打死了。可是你爹从来没干坏事,他当过不几天警察,因为胆小怕事才跟着跑的,要是不跑一点事都没有。嗨,小威,你爹念国高时能写能画,长得又好,是出名的美男子哩。”

        母亲从柜子里取出一本很大的硬皮精装纪念册:“看,这是你爹的毕业纪念册。”给我一页一页翻看,边看边讲解。

        母亲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这就是你爹,他这辈子只留下这一个照片和一张结婚照。”说着又从柜里取出一个绸布包,打开绸布,我看到了母亲与父亲的结婚照。父亲戴着礼帽和眼镜,西装革履,英姿飒爽,母亲头戴花冠,身穿旗袍,手捧鲜花,披一袭洁白婚纱,温柔而娴雅。我久久凝视像册上父亲照片,面容俊朗的父亲仿佛也在看着我。我心中默念:“爹,你真的死了么?你要活着有多好?”

        后来为了生计,在我上五年级时,母亲带我去投奔伯父,来到通化矿务局石人煤矿(伯父是坑长职务)。母亲当临时工,和男人一样干苦力活,每天脸被煤灰熏得漆黑。

        初来石人时,每天晚上放学后,我都如期到坑口附近迎接伯父。伯父身穿制服,脚穿黑布鞋,笑容满面地拉着我的手。我走在伯父身旁,感觉像有了父亲一样充满幸福和依赖。

        一天是星期六,伯父例行下井检查工作。以前每次下井,他都会带回一个带青丝的保健面包给大家分吃。这天快到下班时间,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坑口旁迎接伯父。等了半天没看到伯父,我漫无目标地四下寻找。走到仓库院子时,看见伯父站在几十步外。他已经洗完澡换上衣服,干干净净站在那里背对大门吃面包。

        我想:伯父一定是在井下时间太长,饿了才吃面包,就走向前想招呼伯父。恰好此时伯父转身看见了我。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笑嘻嘻地招呼我。可这次不仅没招呼,反而立刻转过身,背对我快速吃着面包。我清楚地看到他两腮鼓动大口吞咽的情形,不禁呆住了。望着伯父后背,心中一阵冰冷:伯父怕我要面包,故意转过身装作没看见。想到这,我立即调头,发疯一般跑回家。伯母(王桂芬)见我一人回来,问我见没见着伯父,我说没看见,趴在炕上一声不吭地抹起眼泪。

        当晚我对母亲讲了这事,母亲听了很生气,长时间没说话。最后,母亲告诉我:伯父再好,也不是自己爹。以后上桌吃饭要长眼神,看饭菜多少再动筷,不能只挑好吃的吃……我明白其中道理,不再为白天的事心痛。但从这以后,我一次也不去迎接伯父。

        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春游。中午吃完饭坐在河边休息,我仰望身边的黑砬子,砬子顶端有一块奇特的石头,像人叉开两腿站在那里。我心里暗想:石人呀石人,你的妈妈在哪里?你的爸爸又是谁?难道你也像孙悟空一样无父无母?想着想着,突然难过起来:这些日子,妈妈为了多挣钱,辞掉了选煤厂工作,到露天矿挑煤挣计件工资。成天挑百十斤重的土篮,晒得又黑又瘦。妈妈现在该休息了吧,是不是也正在吃午饭?今天我没能给她送饭,她好吃凉饭了。

        晚上回到家,临睡前,听到隔壁李婶在屋外轻轻叫着:“王姐、王姐,你出来一下。”声音有些诡秘。母亲走出门,我也好奇地跟出去。李婶站在自家院内,隔着木板钉成的矮杖子,眼望隔道伯父家的房屋轻声问母亲:“今天中午你们娘俩在家吃饭了吗?”“没有啊?我天天带饭不回来。小威今天春游,我们娘俩都不在家。”

        李婶睒睒眼睛:“我说呢。王姐,这话我只对你说,可不要传出去……郭坑长(伯父原名荣尚纯,土改时改名换姓叫郭辛)心眼不好使呀,趁你们不在家,中午从馆子要回好几盘菜,又是鱼又是肉,两口子大吃二喝造了一顿。”又说:“这种事,我遇到不是一回了。有时你们前脚走,人家后脚就要回菜来。”

        母亲默然无语,我听了,心里如同被针扎了一样。李婶满脸不忿:“我是看不惯他们做法,心里有气才告诉你。都是一家人,哪能这么干?”母亲说;“他李婶,我知你是好心。其实我们娘俩不白在他家吃饭,按月付饭伙钱。以后我心里有数就是了。”

        回屋后,母亲告戒我:“小威,咱在这里不同在爷爷家。以后上桌,好吃的要尽着人家先吃,明白吗?”我使劲点头。

        我终于明白了:伯父就是伯父,不是自己父亲,否则怎会连一块面包都舍不得给我吃。虽然他表面对我笑嘻嘻的,暗地里一定讨厌我饭量大,吃得多。从此我上桌总低着头,菜少时就光吃饭不吃菜。每到吃饭时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扒拉完下桌。

        六月末,在通化一中读高三的于永胜来郭辛家(于家去年从石人迁到石家庄),郭辛俨然以家长姿态,接待这个在通化念书的表弟。吩咐妻子又包饺子又炒菜,每顿饭都比过年还丰盛。临走时还让妻子烙了二十多张白面饼,让于永胜带到学校吃。平时很难吃到白面饼的我,看在眼里心里暗想:还是人家姑舅兄弟亲,自己算什么,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吃白食的,能照顾你们母子在一起立伙就已经不错了。

        我越来越想爷爷,留恋童年在荒沟的日日夜夜,特别想念当年上小学时的昔日伙伴。

        一九五八年春,在我一再央求下,母亲几经考虑,终于同意把我送回桓仁上学,同时也打算借此机会把郭辛多次调戏自己被严词拒绝的情况向爷爷如实汇报。

        母亲先给爷爷写信,告知我要回桓仁读书之事,随后把这一决定告诉郭辛。郭辛很不高兴:“为什么说走就走?难道我对他不好吗?”母亲说:“不是你待他不好,是他从小没离开过家,想爷爷想得厉害。我怕他想出毛病,才让他回去。”“我看你这个儿子太任性了,这么一点儿,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就惯着他吧。”一连多日,郭辛都拉着脸,不和我说话。

        我自己到学校起转学证。班主任徐贵生没想到我会转走,极力劝阻,对我说,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这时候转学不合适。可是我不听,执意要走。徐贵生见劝不动,就给郭辛写了一封信让我带回家,说要听听家长意见。

        中午郭辛看了徐贵生的信,满脸不悦。看完后交给我,要我自己看。我见信上写道:“郭班长,您好,……今天荣殿威突然对我说要转学,我感到很意外。他才转来不长时间呀?怎么又要转走?在没得到您同意的情况下,我是不能给起转学证的。实话对您说,我教学这么多年,很少遇到像荣殿威这样聪明的学生。他学习这样好,提出转学让我很难过。我准备在他毕业后,保送他上矿中……”

        我看完信,郭辛问:“怎么样?你还走吗?矿中条件可比地方中学好多了。

        我在矿上这么些年还没听说有保送的呢。”我想也不想立刻回答:“我想爷爷,一定要回去,就是保送也不在这念。”郭辛见状给徐贵生写了回信,表示同意我转学。

        我把郭辛的信交给徐贵生,徐贵生很不情愿地为我办了转学证。我向徐贵生行九十度鞠躬礼告辞。徐老师拉着我的手,不舍地说:“荣殿威,记着,回去后要给我写信。”我说:“徐老师,我记住了。”

        母亲带我坐上去通化的火车,我终于离开了石人这个再也不想回来的地方。

        三、中学时代受挫频仍

        刚上初中时,我当上了学习委员。初二换了班主任,新班主任叫季先进,二十七八岁,中等个,瘦瘦的身材,他爱打篮球,运动会时短跑跑得很快。季先进长脸颊尖下巴小眼睛,留着寸头,讲话快而短促,净说半截话。刚接班主任时他在班里训话:“我们班表面看挺好,其实是鸭子浮水表面稳;想做坏事、心怀叵测的大有人在。我警告那些目的不纯别有用心的人,你不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我奉劝你趁早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充其量不过是豆芽菜,咋咋呼呼一大盆,晒干不够一小碟。”看他敲山震虎,一付凶巴巴样子,开始时大家都很害怕。时间长了,见他总这付模样,总是这套词,反倒不在乎了。同学们越来越看不起他,私下议论:季先进现在要求入党,一心往上爬,成天假积极搞小汇报,老师们都加他小心。大家打闹时拿他讲过的话互相逗嘴:“你目的不纯别有用心。”“你心怀叵测不可告人。”“你咋咋呼呼一大盆,晒干不够一小碟。”……

        季先进教《动物学》,同学们学习第一节“草履虫”后,因他脸形象鞋底,给他取了个外号“草履虫”。

        五八年的大跃进浪潮波及到教育事业。为适应教育形式大发展,解决小学师资严重缺乏问题,桓仁成立起黑沟初级师范学校,从高小毕业生及在校初一初二学生中择优招生。学校发出号召,动员学生报名到黑沟师范学习,一年后分配到各公社当小学教师。校党支部运用广播与黑板报,大张旗鼓进行宣传鼓动,要学生听党话跟党走,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并在各班开展报名竞赛。这样的事情季先进岂甘落后?在班级大讲特讲,要求全班一个不拉全部报名。我回家对爷爷讲了,爷爷说:“你才十四,个子又小,能当什么老师?”就没报名。

        在季先进鼓动下,很多同学不情愿地报了名,只有十几个年龄小的没报名。季先进对未报名学生非常反感,一个个找到办公室谈话。问我:“你为什么不响应号召?”我说:“我年龄小个子矮不能当老师。”“报没报名是一回事,能不能当老师是另一回事。你不报名说明思想落后,不听从党的召唤。”

        报名去黑沟师范的事过了不几天,为解决俄语老师不足现象,本溪师范成立起俄语速成班。为此学校又发出号召,要学生积极报名参加俄语速成班学习,一年后回来当俄语教师。我又没报名。

        连续两次没报名,惹恼了季先进,他对我越看越不顺眼。申请助学金时,我因无父亲供养,应在补助之列,像往常一样申报三等助学金(每学期五元)。季先进看完申报表对我说:“你父亲下落不明,可能在台湾。你家庭问题严重,还想要困难补助?你平时不靠近组织,一次入团申请书也不写,又不响应党的号召,你有严重思想问题。从今往后你要老老实实改造思想,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仅剥夺我申报助学金权利,还在班级当众撤销了我的学习委员职务。

        从此往后,季先进看我越来越不顺眼,让我陷入了苦闷之中。初二结束时,我决心转学。

        期末考试后,爷爷到学校为我办理转学关系,先找到教导主任石广生(爷爷在莲沼书院读书时期的同学)说明来意,石广生让找班主任开证明。爷爷找到季先进,要他出具手续。季先进一口回绝:“不行,我是班主任,不同意他转学。”爷爷问为什么不同意,他说不出理由,但就是别着不给开证明。爷爷很生气,忍了一下,说:“季老师,石主任都同意了,你就给开了吧。”不料季先进脸色一变:“石主任同意也不行,他不是老了吗?”爷爷见他蛮不讲理,气得掉头去找石广生,对他讲了季先进言行。石广生怒气填胸,立即领爷爷来找季先进。季先进看石广生亲自到来,登时没了脾气,陪着笑脸写了证明,出具了成绩单和操行评语。石广生带爷爷到教导处,让教导干事根据班主任证明填写转学证,盖公章,把转学证开出来。

        爷爷回到家还生气不已:“这个季先进太不讲理了,哪像个当老师的?殿威转学算是转对了,要是再在他班,说不定还得受多少气呢。”把转学证拿给我看。我心中郁闷一扫而光,可是又对未来一片茫然:为要转到郭辛附近上学而不开心——我实在不愿再见到郭辛。好在母亲来信告诉可以在学校住宿,让我安心不少。当我察看自己的成绩单和操行评语时,看到成绩尚好,可是在操行评语一栏,季先进写道:该生政治思想不开展,不要求进步,不靠近组织,不响应党的号召,具体表现在上级号召报名参加师范短训和俄语培训时不积极报名……。等级评定是“丙”。

        “丙”!可耻的“丙”!丑陋的“丙”!我眼都直了!自上学以来,我的操行评定全部是“甲”,唯独这次得了个“丙”(连“乙”都不是)!丙意味着什么?只有那种一贯打架骂人、顶撞老师、经常违犯纪律、屡教不改、思想和学习上的双差生才有这样的评定。这样的操行等级一个班也不过一两名。而学习一贯拔尖,带伤坚持深翻劳动,期末被评为“红旗手”,平日胆小怯懦的我,居然会得到一个“丙”!

        到五道江后,我开始了在通化市四中的学习生活,期末考试,取得了好成绩,操行鉴定重新回到“甲等”。下学期开学,我又当选为学习委员。

        学校发展新团员,我正式填写入团志愿书。老团员们说,只要填了表,没有不批的。二班共有四人填表,全班公认我学习优异,各方面表现突出,条件远远超出另外三人,百分之百铁定入团无疑。我也兴奋地憧憬着被批复的那一时刻。

        批复下来了,其余三人通过,唯独我没被批准。我顿时傻了眼,欲哭无泪,大脑懵懂一片。很多团员和非团员都为我感到惋惜和不平,有的甚至问班主任詹老师(兼校团委书记),为什么不批准荣殿威入团?

        詹老师无奈地摇头:“这是组织上的事,不能对你们说。”他对我谈了其中原因:“你各方面条件都很突出,只因为你父亲问题没有结论,这才暂时不批。你不要灰心,继续努力,要能经得起组织长期考验。”

        下学期期中,我第二次填表,然而又第二次失败;临毕业前,又填一次表,结果还是没通过。

        父亲啊父亲,你可知你的儿子当时是什么心情?你幽灵般的身影像座阴沉沉的大山一样横亘在儿子前进的道路上,令我举步维艰,窒息得透不过气来。三次填表三次失败之后,我认定了一个事实:自己一生注定与党团组织无缘。暗暗发誓,再也不写申请书之类东西了。

        一九六四年我升入了高中,就读于通化一中。

        这期间我与初中时结识的挚友宋斌(他考入了吉林农校)频繁通信,宋斌已经入党,是毛泽东的坚定崇拜者。在给我的信中表示,要把自己一生毫无保留地献给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他的满腔赤诚感染了我,我也认定了在中国,只有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奔向共产主义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

        可是我仍然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自己三次迈进共青团的门槛,三次被推了出来,自己是党团组织不信任的人。虽有一颗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红心,如何让别人相信?谁会理解一个家庭出身有问题的青年人的耿耿情怀?

        我到书店购买了《青年修养十二讲》,一连读了多遍。又向校图书馆借来艾思奇著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潜心研读起来,晚饭后带着书,在宿舍旁的果园里一边踱步一边看书一边思考现实,悟解了许多以前不懂的道理。被团组织冷落的我决心听党话、走又红又专道路,即使组织永远不接受自己,也要做共产党忠实的同路人。

        我这时十七岁,正处于青春萌动与世界观形成时期,每天都在苦苦思索:自己一生将怎样度过?父亲问题究竟会对自己前途构成怎样影响?自己将来要不要入党?这些问题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冥思苦想之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团组织不吸收我,我何不绕过共青团,直接申请加入共产党?我想起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前辈都出身地主、资本家,他们背叛家庭,加入共产党走上革命道路。自己出身中农,父亲仅仅下落不明而已,又能对自己产生多大影响呢?

        怪异念头一经产生便挥之不去,年轻的我心理长期失衡,终于做出了荒唐行为:想找班主任张卓青老师谈一谈。

        一天下晚自习后,我小心翼翼敲开语文组办公室的门,忐忑地走进屋内。刚好张老师一人在屋。他抬头看见了我,有些诧异地问:“你有事?”我鼓起勇气说:“张老师,我最近有些想法,不知对不对,想和您谈一谈。”

        张卓青二十六岁,大学毕业刚分配到学校,才接班主任工作两个月左右。他此时他正积极要求入党。那时学生对老师都很敬畏,像我这样主动找他谈思想的还从未有过。

        他皱着眉有些不快地说:“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我要走了。”我站在办公桌对面,把自己初三时期三次填写入团志愿书被拒,致使自己产生不想入团,而想通过加倍努力争取日后直接入党的想法和盘说了出来。

        张卓青脸色越来越阴沉,明显不悦起来。他当即驳斥我的观点,说我太偏激,不该因团组织未予吸收就对共青团产生敌对情绪。言辞凿凿地说,共青团是党的助手和预备队,青年人要入党必须先入团,这是不可绕行的规则!我举出大量实例进行争辩。张卓青见平时眼中一向懦弱的小个子的我竟敢与他抗辩,心生怒火,面红耳赤地拍起桌子:“那是战争年代,现在是和平时期,两者不能同日而语。”最后严厉地批评我:“你必须尽快抛掉这些怪念头,立即悬崖勒马,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整个谈话不欢而散。

        我心结始终未解,整日郁郁寡欢。几天过去后,发现张卓青看我的眼神不对,明显带着憎恶与厌烦。班长宗惠民问我:“你都和张老师说什么了?”我说:“也没说什么,只是谈了最近一些想法。”“你太幼稚了,怎能随便和班主任谈话?他现在对你很有看法,认为你思想不是一般落后,而是特别落后,还说你心理有问题,发展下去很危险。”我心中一惊,知道闯了大祸,不禁为自己的冲动与莽撞后悔,隐隐约约觉得厄运即将降临头上。

        高考来临了,我答题很顺利,较好地发挥了水平。我预感到和班主任那次不愉快的谈话及父亲问题的影响,填报志愿时,没敢填报理想大学和喜爱专业,在所有栏目内一律填写医科大学或医学院的精神病专业,希望通过报考这样一个无人理睬的空白点,圆自己的大学梦。

        然而现实还是无情地击碎了我的梦想,发榜时,就是这样一个人人弃置不理的专业,也拒我于门外,尽管我高考成绩很好,却因政审及班主任的毕业鉴定“不宜录取”落榜。

        后来听说,我所填专业由于无人报名,不得不从别的专业甩下来的考生中挑选人数充上,只要考生写了服从分配四个字,再加上出身好、家庭历史清白,不管分数够不够,就被该专业录取。

        高考前,三叔和姑姑不断来信,鼓励我努力备考,争取考入大学。得知我落榜后,他们没有过多埋怨,来信要我把户口起到临江或抚松,为我在林业局安排工作。郭辛也来信要我把户口起到八道江(郭辛此时调到八道江工作),为我在煤矿找工作做。

        我此时对个人前途完全绝望,决心不做口头革命派,以下乡上山实际行动剖明心迹,体现自己对党对祖国的耿耿忠诚。我没听三叔、姑姑、伯父的话,连下乡知青手续都没办,从学校起出户口,直接带回桓仁农村落下。

        我凭一时血气,轻率地把户口由市内落到农村,全然不知道自己一生将为这一严重失误付出多大代价?幼稚的我只想做下乡上山的实践者,用实际行动给季先进、张卓青们看看,自己是不是不响应党的号召,思想很坏的学生。我哪里想到在别人眼里,这一个小小牺牲会有多大价值?也许人们认为你本来就该回农村老老实实务农接受改造。

        四、文革蒙难险丧命

        父亲啊,您儿子因你的原因念不成大学,您可知道?可接下来,还有一场更大的厄运在不远的前方,正向你的儿子招手呢。

        下乡后我和爷爷、奶奶、母亲及患精神病的哥哥生活在一起,住在一个远离村落的大山沟子里。我每天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摸爬滚打,不会做的活就虚心向别人求教,不怕脏不怕累,赢得了群众的好评。六五年各地纷纷成立农业中学,大队聘我做农中教师。

        我满以为从此走上教育岗位,一心一意为农村教育事业做出贡献,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势如烈火,烧遍了全国城乡,我受父亲问题影响,被解除教师职务,重新回生产队劳动。

        揭批当权派开始后,北大、清华的“反潮流英雄”瞬间名扬天下。这时在北京读大学的高中时期的挚友给我频频来信,寄来很多传单,热情洋溢地介绍首都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并讲了自己投身到运动中的情况。在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影响下,我的心躁动起来,不愿沉寂在小山沟里,要以实际行动响应伟大领袖号召。

        当时岔路子大队也正酝酿一场斗争,几名大队落选干部聚到一起,收集现任书记苟博仁的一些劣迹,准备写大字报公之于众。这些人中只有原大队会计何小鬼会写毛笔字,然而五十多岁的何小鬼老奸巨滑不肯执笔。何小鬼是小学教师曹聚人岳父,见众人着急,提议说:“找荣殿威执笔,我听曹聚人讲过,他水笔字写得好。”

        千错万错怨自己,我不该一时头脑发热,愚蠢地被人利用,参与了写大字报活动,写完后又被“革命队伍”抛弃。

        六七年秋天是斗、批、改深入发展时期,中心任务是清理阶级队伍,挖出暗藏的阶级敌人。

        以造反派为首的革委会下台,苟博仁重新掌权。

        “黑五类”又遭了殃,被挂上木牌批斗。批判会上,护青队员显出英雄本色,都氏兄弟,独眼龙李二逼,光棍栾清和都是解放前土改运动积极分子,这时重新跳出来充当打手,对台上被斗对象仿佛有隔世宿仇,个个眼里喷出火焰。

        对四类分子批斗结束后,苟博仁觉得时机已到,该算帐了,于是开始物色下一个斗争目标,决定拿我开刀。通过批斗我,找出幕后主使者,进而一网打尽;即使不能如愿,也可以起到敲山震虎杀鸡吓猴作用。

        可是用什么借口抓人呢?我虽然父亲有问题,可家庭成份是中农,不够线。自回乡以来,生产队及学校对我评价很好,如果仅仅因为写大字报就遭受批斗,不是明显打击报复吗?一连多日,苟博仁为找不到合适理由揪斗我而苦恼。

        这时,原来写大字报的主使者之一——一贯善于看风使舵的何小鬼见形势对自己不利,猜中苟博仁心思,为摆脱干系,特地献上一计。原来何小鬼任大队会计时,曾拆看过荣家信件。后来荣家信件不寄到大队,他感到纳闷:荣家怎么突然断信了呢?一次偶然机会,他在碾砣子饭店吃饭,看到爷爷从姚春山(姚春山是荣家亲戚,在饭店工作)手中取过几封信,才恍然大悟——原来荣家信不过他,所有来信都寄到这里。心胸狭窄的何小鬼心中结下了疙瘩。他把这一发现报告给苟博仁,苟博仁不由一阵狂喜:荣殿威,好小子,这回可有理由整治你了!

        苟博仁不露声色,暗地派人到参茸场、桓仁县城、临江、泉阳等地外调,妄图获得荣家搞“特务活动”的线索。然而花费了大量人力财力,结果却令他大为失望:各地没提出任何有价值的证实材料。

        苟博仁并未收手,以查出特务组织为名,把我抓到大队部。审问我:“荣殿威,经过大队专案组几个月调查,有大量证据证明在你家有一个庞大的特务组织。我问你,你父亲到底死了没有?”

        我心中一愣:怎么,难道我爹还活着?不可能!马上回答:“我父亲早就死了。”“不对!你父亲没死,他还活着!还与你写信保持联系,不光联系,还给你下达指令。我问你,为什么你家的信件不经过大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荣尚古是谁?他到底在哪里?你们特务组织共有多少人?谁是头子?你们用什么方式联系?电台还是信号枪?你要老实交待这一切。”

        听他一气说出这一长串问话,我顿时懵了——这是哪来的事?全都莫须有!

        见我沉默不语,苟博仁的铁杆打手朱传江沉不住气了,走到我面前,大吼一声:“我看你小子不老实,不给点苦头吃,你是不会交待的。”抄起放在桌边的木棒,照我后背用力打了五六下。我后背一阵剧痛,疼得直叫。

        他扔下木棒,冲我骂道:“我把你个小王八崽子打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我看你是想替你老子翻案,让你们四类分子重新上台好欺压我们贫下中农,大家说对不对?”虽然在场很多人对他说法并不认同,但李二逼已经带头喊起口号,就都不由自主跟着喊起来:“决不允许阶级敌人翻把倒算!”

        苟博仁煞有介事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把信封立起来在我面前晃了几下:“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父亲荣尚古的信?为了隐蔽自己,连寄信的地址都不写。”

        我用眼一扫,认出是三叔字体,信封下面果然没写寄信人地址。这是为何?信本来应该寄到拐磨子饭店,怎么落到大队手里?

        我说:“这是我三叔的信,他在泉阳林业局当书记。”为了抬高三叔政治地位,我故意把他现在的工会主席职务说成书记。

        苟博仁可不吃这一套:“什么你三叔的信?就是你父亲的信。告诉你吧,泉阳我们去过了,临江、八道江、桓仁、参茸场我们都去过了。为了搞清你们特务组织情况,我们花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和时间。现在终于调查清楚:荣尚古没有死,他混进党内当上书记,已经被撤职,目前正在批斗之中。还有郭辛,他为什么姓郭不姓荣?他是改名换姓掩盖身份,他就是你父亲。”

        我暗暗叫苦:这么一会儿,三叔与伯父都成了我父亲,如此指鹿为马,看来我只有跳黄河的份了。就闭上嘴巴一言不发。

        苟博仁问了半天没问出什么,勃然大怒,用眼睛扫视一下会场,见谁都不发言不动手,一齐张着眼睛看他。苟博仁顿时来了气,赤膊上阵,从都得富手中夺过腊木棍,来到我背后,照准后腰用力横扫一棍。我顿时觉得腰像断裂一般疼痛。

        苟博仁收回木棍,又对准我的肩胛骨缝用力一顶,咬牙切齿地骂:“操你妈的,我整死你。”我“妈呀”一声,踉踉跄跄向前一扑,绊倒面前长凳,一头撞在桌子棱上。都氏兄弟见苟博仁动气,不敢怠慢,上前薅住我衣服,把我拽起来。

        我前额撞破出血,血流滴到地面上。栾清和把长凳扶起,都氏兄弟一边一个架住我的胳膊,喊一声:“上去!”把我摁跪在长凳上。半尺宽的凳面,我只穿一件裤子,膝盖硬磕硬跪在上面,不一会就支撑不住要倒下来。

        都氏兄弟把我死死摁住,半小时后,膝盖没有了知觉,浑身都麻木了,脸上的汗淌成流,身上的汗浸透了衣服,跪着跪着,我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一场浩劫把母亲吓懵了,头一天一帮人进屋翻箱倒柜地搜查,掏完炕洞子,又刨烟筒脖,把家弄了个泱泱乱;接着两天上来好几十人大呼小叫闹哄哄搜山,说挖出了特务组织。她吓得心惊肉跳,不知儿子究竟犯了什么法?

        对我的审讯停止了两天。一天,苟博仁派一名亲信来看我,对我说:“你只要把写大字报经过说出来,你们在谁家开的会,都有谁参加,谁是主谋?一一写出来,就没大事了。”

        我恍然大悟:总算回到正题,可这却是万万说不得的。就说:“写大字报是我自愿的,没受人利用,如果错了,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和别人无关。”那人说:“荣殿威,你不要犯傻。别人看笑话,让你一人顶缸,你值不值?”我说:“我知道不值,现在后悔也晚了。已经这样,谁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一连多日审讯无果,苟博仁与朱传江私下密谋:荣殿威太可恶了!再审他一次,如果仍无进展,就以抗拒运动为名,把他装进麻袋打死,以此杀一警百!为防止有人说三道四,明天先召开革委会成员开会,吸收各生产队长参加,会上给荣殿威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特务分子,如果没有异议,事情就好办了。

        第二天上午,全体革委会成员集中到大队部,各生产队长也陆续到齐,苟博仁宣布开会。他先让大队会计张恩强带大家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介绍几天来斗争荣殿威成果:“我们岔路子革委会前段成绩很大——挖出一个重要的特务组织!这在全县是首屈一指的。这一切足以证明:我们岔路子革委会紧跟伟大领袖战略部署,对斗争大方向认识清楚,斗批改政策领会得深刻,才取得这样重大成就。为此今天召开革委会扩大会议,向大家通报一下目前形势,总结前段战绩,研究部署今后斗争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点上烟斗继续说:“我们要继续对阶级敌人狠批深挖,力求扩大战果获得全胜。但是阶级敌人不甘心失败,他们异常狡猾,为了隐蔽真相,故意转移视线,干扰运动发展。这几天害得我们东跑西找劳民伤财,损失了大量人力物力。这个荣殿威,别看年龄小,文化程度可是岔路子最高的,他一肚子坏主意,是极其狡猾的特务分子。对这样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决不能心慈手软,一定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苟博仁讲完话,朱传江下地,两手卡腰边走边喊:“现在正是斗争关键时期,有人讲,说我们斗荣殿威太狠了,我不知讲这话的人是什么立场?竟然和反属子弟穿一条裤子!依我看,像荣殿威这样狡猾透顶的死硬分子,打死都不过分!”

        苟博仁接过话茬:“今天把大家召集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给荣殿威定性,”他略作停顿,扫视了一下会场继续说:“我建议暂时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特务嫌疑分子。是否合适,大家可以发表意见。二是统一思想,明确下一步目标,继续搞好斗批改,抓革命促生产。现在先讨论第一个问题,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发言。”

        见半晌无人发言,朱传江说:“看来大家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荣殿威是现行反革命、特务嫌疑分子。”

        话音刚落,土改时期的老干部,现任贫协主席的鲁大山憋不住了:“我谈点个人看法,我认为现在给荣殿威定性不合适,什么证据没有就给人家戴帽,那能行吗?共产党讲的是以理服人,咱们做任何事都要站稳脚跟。你们怀疑荣殿威是特务,批斗可以,但不能动手打人,我不赞成搞逼供信。”

        鲁大山说完,妇女主任孟翠枝(也是老干部)立即表态:“我同意鲁主席意见,不能随便给人定性。我也反对打人,打人不是共产党应有行为。再说你们把荣殿威打伤了残了,失去劳动能力,将来谁养活他的寡妇妈和彪哥哥?反属家庭还能享受五保么?”她说的在情在理,在场的人无不点头称是。

        生产队长贺世文(是我姨爷)借机说:“谁爱五保谁保,我是不保他家。他哥哥是彪子,我看荣殿威精神也不正常,打急了乱说一气。再要信他的话,全大队一天到晚光爬山,不用干别的事了。”

        大家七言八语:“那么个打人法谁也抗不住,还能不乱讲?”

        为避免引起众怒,苟博仁没敢乱来。我侥幸没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和“特务分子”帽子,也因此捡了一条命。

        眼见对我的批斗无法进行,为使运动不陷于冷场,苟博仁又选两个斗争对象:一个是卫生所大夫张家祥,另一个是鳏夫马豁牙子。张家祥是富农子弟,斗起来名正言顺;马豁牙子叫马正其,国民党执政时期当过村上维持治安的保安员,俗称“青草驴子”,也算沾过国民党边的历史不清人物。

        每天早饭后,群专队员给我们三人戴上纸糊尖帽,上面分别写着“富农子弟”、“反属子弟”、“投降变节分子”,押解着从村北头窑场开始,沿公路穿村而行。张家祥打铜锣在前,我与马正其击铙在后相随,一边敲打一边齐声喊:“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好,地富反坏右一个也跑不了。”接着三人分别喊:“我张家祥跑不了。”“我荣殿威跑不了。”“我马正其也跑不了。”走不上二十步就喊一遍。

        住户听见喊话,都从窗户里朝外张望,我们把头埋得很低,此时,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在街上乱跑的一条狗。

        后来军宣队进驻,经过调查了解和群众举报,掌握了苟博仁打击报复和违法乱纪的大量事实,报上级批准,撤销了苟博仁职务并给以开除党籍处分,被关押二十八天的我获得释放。

        虽然一年后得到平反。但身心受到的伤害终生难以平复。

        五、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九七八年,我在国营桓仁县参茸场子弟学校工作。由于业务出众,二年后被提拔为主持教学工作的副教导主任(当时学校没设校长职务)。士为知己者死,我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在学校党支部书记屈明金支持下,顶住胡飞(学校另一名副主任)为首的邪恶势力干扰,教学工作成绩突出,校风校貌明显改善。一年后场领导为了压制胡飞邪气,提拔我做正教导主任,成为主持学校全面工作的行政一把手。场党委张书记找我谈话:“荣主任,你该和党组织靠近了,写一写申请书,先当积极分子,将来好入党。只有入了党才能更好地开展工作。”

        我心中一热:我何尝不想入党?加入党团组织是我学生时代就有的梦想,但是父亲问题阻碍了我,令我对政治前途望洋兴叹。由于自己非党,在学校当领导总觉得不硬气,像个扛活的,处处是为了别人干。胡飞敢明目张胆反对自己,还不是倚仗自己是党员,而我是非党干部?可是学生时期在这个问题上受的打击太大,让我心有余悸,彻底失去了勇气和信心。就小心翼翼地说:“张书记,现在我提出入党要求,组织上能批准吗?”“以你的人品、业务水平、工作能力,我看没多大问题,你在学校和屈书记唠一唠。”

        屈明金和我谈了几次话,我讲了自己初中入团受挫过程。屈明金说:“那是从前,阶级斗争盛行的时代,现在已经取消成分了,你父亲问题不会再影响你了。” 

        我受到鼓舞,写了申请书,开始参加场部举办的党课学习活动,很快被发展为积极分子。

        转过年开学不久,屈明金代表场党委和我谈话:“殿威,我真没想到,你父亲问题还是影响到了你。张书记一心要吸收你入党,可党委经过调查研究最后还是通不过。张书记让我代表他对你表示遗憾,并让我转告你,希望你不要泄气,一旦有机会一定发展你。”

        我什么话也没说,心情无比沉重,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父亲问题到现在还对我起阻碍作用?难道会压自己一辈子?我灰心极了,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无情地推拒到党组织大门之外。自己以后在学校发号施令会不会被人讥笑?别有用心的人会说:连个党员都混不上,还得瑟个啥劲儿?

        八五年我辞去学校领导职务,离开参茸场,到了桓仁一中(省重点学校),全家同时变为城市户口。这时的我刚好是不惑之年,思念父亲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有了电视以后,每晚必看中央新闻联播,特别留意有关台湾的信息,一心希冀父亲还在,企盼迟早能见上一面。夜间多少次被妻子从梦中推醒,眼泪已打湿枕头。夜深人静时,常常从梦中醒来,突然莫名地想起父亲,心中一阵刺痛:从未谋面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到底是死是活?要是果真活着,能见上一面该是多么幸福?哪怕父亲腰缠万贯,我可不稀罕你一分一文,只想与你见上一面——哪怕见一面扭头就走,也算了却平生最大心愿。

        曾经有两次,我梦见父亲回到家中,进屋后没说话,高高的个子,面孔漆黑一片,五官全看不清。我从心里认定是父亲,喊声“爹”,扑上前抱住,放声痛哭起来。妻子把我推醒,发觉原来是梦,醒后依然痛彻心扉,哭了多时才住。

        一连多少天,我像走火入魔似的,整日不着边际地冥思苦想。一天看电视突然触动心事,立刻爬起来找到从父亲毕业相册上剪下的照片,趴在炕上仔细端详。默默祷告:爹呀,老天爷保佑你还健在,将来让我们父子能见上一面。祷告完了心里一阵绞痛,眼泪流了出来……

        我不再憎恨父亲,逐渐认识到,自己政治上受压不是父亲的错,一切都是时代造成的,在那个战争频发风雨飘摇的岁月,谁也左右不了个人命运,青年时期的父亲就像洪流中的一叶小舟,只能任由风浪带动随波逐流。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亲活着,将来能有机缘见上一面。虽然这种想法连自己都觉得渺茫而荒唐,但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总比没有好。后来报纸上报道蒋介石病逝,我心中萌生一线期冀,更加留意有关台湾的报道。唉,要是父亲还在,该是花甲年龄,肯定又成家了,那个家庭也该有一大群儿女……

        夏天从台湾回来一位梁女士,成为桓仁一大新闻。一天下午,县统战部人员陪同梁女士来一中参观。校领导知道我父亲下落不明一事,特意安排我在校长室与梁女士见面。

        左校长向梁女士介绍了我的情况,梁女士和我亲热握手。六十多岁的梁女士穿一件大红色花裙子,脸上搽着很厚脂粉。向我问明情况后说,自己是四七年随丈夫一起赴台的,这是四十年来第一次返回大陆。由于大陆与台湾不能直飞,特地取道香港回来。在台四十年间,大陆赴台人员思乡心切,纷纷成立起同乡联谊会。据她所知,桓仁赴台人员共有十七名,但没有姓荣的。现在这些人每年都定期聚会几次。见我脸上露出失望之情,安慰我说回去一定多方查找,一有消息立即写信告知。我一再向她鞠躬表示感谢,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校长室。

        听梁女士肯定的语气,我彻底死了心。父亲是死了,死在当年硝烟弥漫的战场,成了无名尸体。从此不再奢望此生会见到父亲,心内充满悲凉——这一生竟然不知生身父亲是何模样?此后每当电视里出现台湾人士重返故里与亲人团聚的画面,就羡慕地瞪大眼睛,感动得热泪盈眶。有时竟天真地遐想:也许父亲改名换姓还在人世?不管他是否另外成家,老了也一定会怀念老家,怀念老家的妻儿和兄弟姐妹。我坚定地相信:如果父亲出现在面前,不需人介绍,自己一定会认出来,然后扑到怀里痛哭一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脑袋里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真有点儿神不守舍了。

        日月如梭,无数往事像云烟一般随风散去,转眼间我已步入白雪飘飘的人生冬天。晚年定居海澨,终日看潮涨潮落,听海鸥鸣叫,然而时常入梦的却是故乡的山、崖、石、树,因我的大半人生都是在辽东山区度过的,对高山峻岭、森林、石砬有着入骨的感情。儿时的我登山、爬树、春天采山菜、秋天捡蘑菇,几乎每天都在山的怀抱里打滚嬉戏。我还常常一人对着砬壁高声喊:“爹!”回音依然是“爹!”总听不到企盼中慈祥的回答。我的童年、学生时代、知青时期、在农村结婚成家、迁回故里,一直没有离开山区,我和大山越来越气息相通密不可分,渐渐地心中萌生了一种情愫——山,就是我的父亲,我是山的儿子,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挥之不去,像根系一样盘踞我的脑海,年久愈深。

        父亲,我想告诉你,母亲于今年八月七日去世(脑梗),临走前还很清醒,我去老年公寓看她时,母亲边比划边含混不清地说梦见了年轻时的你。孀居大半生满腹辛酸的她一定是想你了,她要去找你,向你倾诉心中藏了一辈子的话。

        父亲,虽然我与您素昧平生,但心中无时不刻不在思念你。我辗转反侧写下了一首诗献给你,愿此心声能够上达天聪:

        父亲啊,我真的很想您

        打开尘封的岁月,

        一张褪色的照片,

        永远也忘不掉的眼神。
            年轻、英俊、潇洒、帅气,

        真的是你么,

        给我生命的父亲?

        你的爱于我只有短暂的一瞬,

        还没等到我喊叫“爸爸”,

        你就急着转身。

        你走的太早 ,太不负责任,

        可知你的妻儿因你的离去,

        终生泪雨纷纷?


            水有源木有本,

        高山石砬也有根。

        上帝啊你告诉我,

        我前世究竟犯下了什么大错,

        才让我刚睁开眼睛

        就赐予一个残缺的天伦?

        那是一条怎样的黑洞啊,

        冷飕飕吞噬了我的天尊;

        黑烟里冒出来一个魔鬼,

        用残忍的枷锁

        牢牢铐住孤独无助,稚嫩的灵魂,

        让他享受不到阳光和快乐,

        让他过早地品尝冷暖炎凉,苦辣酸辛!

        父亲啊我想告诉你

        你的儿子没有被风雨击倒,

        尽管被三十多年无妄的天火

        烧得焦头烂额,

        在荆棘密布的旅途中

        被刺得累累伤痕,

        可一想到要延续您的血脉,

        就立刻摒弃懦弱,

        变得不屈而坚韧!

        父亲啊我还想告诉您,

        你的儿子没有大出息,

        他接过了祖父授业传道的家风——

        一辈子都在桃李园中殷勤耕耘。

        你的孙儿重孙都安居乐业,

        他们也很想念您,

        每到清明都会在网上

        向您献上鲜花和祭品。

        父亲啊父亲,

        我脑海中复印千万次

        却始终模糊不清的人!

        你究竟在我的基因里

        植入了何种强大的木马病毒,

        让我面对一道无解的命运方程式

        煞费神经,

        终日颠倒神昏。

        父亲啊我的本根,

        你为何如此难寻?

        你可听到我长年呼叫的波频?

        我曾无数次梦游回到故乡的山,

        面对熟悉的石砬大声呼唤,

        却总叫不开那扇锁固的门!

        每次与我凄然相望的

        都是泣血的杜鹃,

        和崖壁上渗出的斑驳泪痕!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