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寺】

  迎江寺,临江而立,北倚天柱,远眺九华,尽得天地毓秀。这座千年古刹离我家不过一里之遥,母亲信佛,初一十五便要去敬香。儿时在我眼中,与其说它是庄严肃穆的清净世界,莫若说是伴我成长的邻家房舍,日日暮鼓晨钟,岁岁斗转星移。

  从宋开宝七年(公元974年)始建至今,迎江寺已经风雨沧桑千年,而我也在光阴里轮回四十载。从当初那个须倾尽全力抬起小腿,蹒跚跨过门槛的小女孩,到现在面色哑黄如同庙墙的不惑妇人,迎江寺于我,像亲梅竹马的伙伴,因为过于熟稔,常常视若无睹。长大之后在异乡,我曾经无数次登上高处向故乡极目远望,找寻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多年之后,当我满目风烟归来,尘归尘,土归土,古寺依然在梵音里静伫,好像我只出走了半日,而世上已百年、寺中已千年。在沐浴千里江风,万里月白之后,这座占地三万平米的巍峨殿堂历尽劫灰,仍自岿然不动。而今日,拨开宋元明清烟雨,透过焚香氤氲迷雾,仿佛仍能触摸到那湮沉在时光背后的苍凉与寂寞。

  迎江寺雄踞安庆江岸高地之上,包括殿、堂、阁、楼、房、塔、园多种古建筑形式,其中天王殿、大雄宝殿、振风塔、毗庐殿、藏经楼、法堂、依次排列在南北向中轴纵线上,西边配有地藏殿、观音殿、念佛堂,东边通往后花园,东西两侧皆配僧舍。寺里香火旺盛,僧众最多时达千人。庙堂对称严谨、起承转合,恢弘堂皇,气象万千,瞰睨一江东去,山门坐北南开,两侧却各有一尺见方三勾铁锚踞守,重达三吨,爪牙深啮,入土三寸。寺外置锚,古今中外唯一一处。至于原因,坊间流传较广的有两种。

  一种是古安庆地形如船,迎江寺内振风塔似一桅入云,若没有铁锚抓地,安庆就要顺江而下,离岸启航,一去不回。我喜欢这个奇思妙想,纵一苇所如,凌虚无缥缈,淡出尘外,仙山无觅。也许正是铁锚威武,近年来,长江水患频发,屡破警戒水位,神奇的是,管他恶浪滔天,凶险万状,迎江寺和安庆城至今仍是安然无恙,偏安一隅。

  另一种传说比较务实,旧时跑船是高危职业。长江安庆水道蜿蜒、滩多水浅。船只日夜行进,除了靠振风塔作为灯塔指引航向外,少不得要烧香祈福,拜求平安。船老大们进寺礼佛,随身的缆绳拴挂在锚上,把自己身家性命也一并托付神祇,安心笃定。无论是镇船之宝或是心系神明,锚都会给人一种归属感,游子无论走得多远,心里始终有块沉甸甸的锚,那就是沉淀在血液里的根。

  跨进山门,一进天王殿,殿高十米,正中便是一尊弥勒佛端坐佛龛,大肚能容,笑容可鞠。两边有一幅楹联:“张开口吞江心月,不动神游海角天”。看似简单,却富禅机,既可减字为:“开口吞江心月,动神游海角天”,又可加字为:“张开口——口吞江心月,不动神——神游海角天”,妙趣无穷,就在我们还在执迷如何断句才好时,佛尊早已身形暗动,神游四海,徒留可笑之人自寻烦恼了。

  四大金刚两侧护法,三米多高,着甲胄,持法器,目圆外凸,面显愤怒,凶神凌厉,让人不敢仰视。南方增长天王手握慧剑,象征风;东方持国天王手持琵琶,象征调;北方多闻天王手拄宝伞,象征雨;西方广目天王,手缠螭龙,象征顺。如此风调雨顺,安享人间香火。

  走出天王殿,门前是几十层青石台阶,拾级而上,便是第二进大雄宝殿。门前空地上,设玄色金属三足塔形香炉,里面灰烬屑白,插着几把未燃尽的香火,死灰复炽,在暗色天际里忽明忽暗。有香客在其中跪拜穿行,念念有词,愈显庄重肃然。主殿高十七米,占地四百平米,金壁辉煌,佛光普照。殿内供奉三尊大佛,释迦牟尼佛居中,药顺佛和阿弥陀佛分立两侧,殿后文殊骑狮,普贤骑象,降龙伏虎等十八罗汉供于两厢佛台之上,姿态灵动,惟妙惟肖。供桌两边高悬两盏双层烛灯,上面十几根红烛火光闪烁,璨若莲花,在菩萨金身反射下,佛灯大盛,一片祥和。

  出了大雄宝殿,眼前的院落好像局促不少,中间恍如有条青龙扶摇直上,昂首入云,这便是万里长江第一塔——振风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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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影横江澄皓月】

  振风塔,原名万佛塔,始建于明代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和寺前固定风水的铁锚一样,为了避免文采东流,一泄千里,须震浮屠,才能重振雄风。塔建成后安庆文风果然一改凋敝,人文蔚起,人才辈出。

  振风塔,又称浮图,佛图。当年印度窣堵波(埋藏舍利的坟墓)随佛教传入中国,佛塔也和古典楼阁台榭结合起来。佛陀涅槃重生,直指苍穹,象征着神秘永恒。古老宫殿式寺庙平缓坦然,即可供奉佛祖,又可居可游。佛居住的塔即便被束之高阁,世俗生活的烟火也能喧嚣尘上。

  在中国,佛塔纵使千姿百态,层数都为奇数,如三层、五层、七层、九层等……平截面都是偶数边形,如四角、六角、八角、十二角塔等……振风塔也不例外,采用七层八角楼阁式砖石结构。除了构造上的原因,大概和中国阴阳数字有关。奇数是天数阳数,偶数是地数阴数,天上为阳,地下为阴,向高处延伸要用天奇数,在平面展开则要用地偶数。这种讲究来自《易经》五行对宇宙的表达,体现了人们对高天厚地,天人合一境界的追求。而佛塔的中国化也折射了中国人的哲学人生观。

  振风塔高达六十米,像一个圆锥体,自下而上,层层递缩,重檐上翘,嵌空回转,玲珑精巧。底层飞檐木质回廊,由此入塔,有168级螺旋式石阶盘旋而上,光滑陡峭,窄到两人无法相向而行,还需侧身迎让。中间是无塔心柱的八方形厅室,塔门布局多变,迥异多端,忽东忽西,加上空心夹墙中以涵拱相通,经常让人转得头晕目眩,陷入迷津,仍然不得其梯而上。头顶壁龛中的佛像嘴角意味深长,笑看凡人被玩弄于如来佛掌之上。寻觅奔忙后终得柳暗花明,登上高处,凭半米高的汉白玉栏杆,极目远眺,眼界大开,大江浩浩汤汤,洋洋大观,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顿觉神清气爽,飘飘欲仙。

  八角飞檐翘角上,悬挂着风驿,塔高风烈,叮珰作响,清音玉脆。和着寺里的钟鼓罄声,远处江上的汽笛风声,塔下行人如豆,踽踽而行,让人恍惚迷离,不知今夕何夕,心波荡漾,响起余光中先生的《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了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
   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
   叮咛叮咛咛
   那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 塔都推掉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风铃里藏着秘密,当万籁俱寂,天音和鸣时,整个天地都在激荡着一个人或一个地方的名字,在无数夜里叩击着离人的心。在先生的《塔》里,我们可以看到,少年时,余先生和母亲乘汽船,顺长江东下,船泊安庆。母与子同登佛寺高塔,俯瞰江面的密樯和城中的万户灰甍。塔高风烈。迷蒙晕眩的空间在脚下,令他感觉塔尖晃动如巨桅,而他是一只鹰,一展翅一切云都得让路。

  二十年后,当他飞到美国盖德斯堡钢筋嘹望塔遥望过去,想念那最香的故土时,振风塔成了记忆里故乡的航标,迎江寺门前的码头也成了曾经出发的渡口,在暮色中指引牵绊了几十年的乡愁苦旅踏上归途。

  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我曾登上塔顶,秋风萧瑟,月涌江流,碧青如镜,塔影横江。没有传说中的冰轮高挂苍穹之时,两岸群塔前来朝觐,江心幻化无数塔影的奇观。月圆之夜,寂天寞地之中,长江塔王是孤独的,似青鸾舞镜,没有同类,陪伴它的只有月影、帆影、光影。影影绰绰,波荡影晃,月华光转,玉毫可见。水天之间,恍若有水鸟悲鸣之声,是归鸦?是青鸾?还是那只鹰?展翅翱翔,穿越八千里路云和月后,终究还归于天地间的一只沙鸥,与塔幻为一体,引吭长啸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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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院通幽草木深】

  下得塔来,西面庭院古木蓊郁,苍柏劲遒,梵音袅袅里掩映着青瓦白墙双檐庙宇,这里是念佛堂。几十名居士着黑色或褐色海青,在拜垫间缓缓穿梭回转,在方丈有节奏的引磬铜音里,双手合十,念佛不已。一女信众托牌踟蹰独行,上书“止语”,悄然静默。第三进毗庐殿香客零落,有一个黄色僧衣的老和尚在殿门边倚着一张椅子睡着了,秋日的斜阳落在他身上,安静宁和。

  蹑脚穿过殿堂,最后一进便是二层藏经阁和法堂。当年慈禧太后曾御赐了一块匾额“妙明园镜”,现悬于藏经阁。她与迎江寺的渊源始于一段旧事。相传慈禧入宫前,还是幼年的兰儿,曾随父在安庆贫贱度日,正是这段穷酸潦倒的时光,让她饱尝人间冷暖,学会识人眼色。道光29年农历四月初八,迎江寺为如来诞辰举办庙会。熙熙攘攘,香火冲天,一大帮小姑娘挤在一起求签问卦,企盼在缭绕香雾里找到命运转折的密码。稚气未脱的兰儿也在其中,谁也不知,几十年后,这里面会出现一个权倾天下,贵气逼人的太后。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先知,兰儿抽到一个上上签:贫家女儿百事哀,愁云蔽空求佛来,柳暗花明终有日,殿阁楼台迎俊才。一年之后,兰儿进宫,由此踏上通往权势顶峰的道路。

  无独有偶,公元1882年,慈禧的儿子光绪帝同样提笔楷书“迎江寺”,悬于临江寺山门之上,三个大字雄浑稳健,熠熠生辉。蹊跷的却是“寺”缺了一点,直接勾了上去。相传当时清廷帝后党争,勾心斗角,连远在长江下游的吴楚封喉之处,既现在的宜城安庆,也变得波云诡谲,前路难测。我想,当年的光绪,少年意气,壮志难酬,多少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吧。迎江寺算得上慈禧发迹的策源地,是一面照亮她命运的“妙明圆镜”,而在她的处处掣肘之下,光绪却只有通过在文字上藏头遮尾来泄愤。母与子,帝与后,以这种形式完成交集,也算命运弄人。

  而这块有违常理的匾额,当时曾让处在势力夹缝里的僧人左右为难,如坐针毡,不能不挂,也不能照挂。只好用纸浆板覆在外面,找人重写重新挂上,两头不得罪。直到文革后重修迎江寺,这块掐头去尾真正的匾额才重见天日。而这时,离光绪赐匾已过去近一个世纪。历史无论怎样云遮雾绕,诡谲迷离,层层篡改,风剥雨蚀之后,终会冲刷还原出最初的真相。

  殿阁庙堂走完,东北角落藏着一个小巧的后花园,黄墙黛瓦,曲转迤逦,树木扶疏,假山嶙峋,亭阁楼台,小塘流水,鱼儿游弋。坐在望塔亭中,低头一泓浅水,抬头塔栽云根,道旁修竹弄影,坡间苔藓深深。顺青石小径走出不二法门,门内是静修清境,物我两忘;门外便是车水马龙,尘事喧嚣。投身人流熙攘,回望孤塔,残照依依,独拥高层,在这世俗烟火里,仿佛仍能闻到一脉佛香,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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