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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夜深了,窗外风雨交加,不时有坚硬细小的颗粒击打着窗户,听声音应该还有雪,极度的疲惫之后辗转难眠,这应该是高原反应的一种。墙壁上小广播一遍遍重复着经文,在川西傍晚时分开始,藏家都播放这经文,祈祷、净心,少了诵读的仪式但依然神圣,它整夜弥漫,神灵的庇佑无处不在。在海拔4000米的莫斯卡草原,在狭小湿冷的房间里,此时,风雨再大也是窗外事,而我可以静静的感受这一切,想想来路的艰辛,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莫斯卡最早是朋友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的,她告诉我在川西高原阿坝州与甘孜州交界处有一个高原农场,那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牧民们至今仍沿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生活在仿佛宗教坛城的村落里,过着天人合一的生活。那一时期我们对藏传佛教很感兴趣,一起进出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黄教寺庙,听前世今生、听轮回转世,越玄妙越不可知越神秘。这个村落信奉红教,红教属藏传佛教中的宁玛派,是藏传佛教中最古老的教派,红教僧人可以娶妻生子,追求性灵的自由。我们所知道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这位多情而传奇的喇嘛从小就信仰红教,带着这样浪漫而神秘的吸引,我们迢迢千里,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他相见。

       (二)

      当告诉司机华尔青我们要去莫斯卡时他吃惊的睁大双眼,反复劝我们不要去,说那里一般没人去,路上太辛苦。两个多血质的家伙听到这番劝阻更是兴奋,人人都去我们去还有什么意思,走寻常路还是我们吗?先到党岭随后约华尔青当向导带我们进莫斯卡。华尔青小的时候在莫斯卡金龙寺读过书,金龙寺是莫斯卡宗教、文化活动的中心,他的叔叔一家至今还在那里,不过他已经十多年没去过了。问他为什么,他说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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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丹巴到丹东要走70多公里的通乡公路,丹东到莫斯卡有30公里的山路,资料上说这段路政府已经修过,现在是通村示范路。通乡路的路况我们在去党岭村的路上已经领教过,几十公里硬是摇了五六个小时,把自诩身体超好的同伴摇的颈椎受损,一整天都歪着脖子。华尔青告诉我们进莫斯卡可以选择骑马、骑摩托车,运气好的话可以搭乘回村的拖拉机,他说的交通工具被我们全盘否定,我们决定徒步进去。这次他是震惊了,震惊之后的结果是只开车送我们到丹东,他重新给我们找向导,理由是他身体受不了。

  华尔青找来他的表弟白马带我们进莫斯卡,白马不到二十岁,对莫斯卡路线很熟悉,他说大约五六个小时我们就能走完那段三十公里的山路,这信息给我们注入了振奋剂,使劲嘲笑了一番体形已经有些走样儿的华尔青,但是华大叔和华大妈还是不断的叮嘱白马路上要当心。华大叔是党岭村的老村长,见多识广,一路上他对我们提出的问题基本上都是有问必答。华大妈是汉族人,对我们到家里来非常欢喜,从她知道我们要进莫斯卡开始就有些担心,先是与华尔青商量找谁带我们去,然后又开始琢磨路上给我们带什么吃的。夜晚我们与他们一家人围炉闲聊,喝马茶、嗑瓜子,兴致来了轮翻起来唱一曲舞一段,他们的热情在这飞雪的五月高原让我们觉得异常温暖。 

  早上六点,党岭村还在沉睡,我们已经准备出发了。华大叔、华大妈三点多就起来生火,为我们准备早餐和路上带的食物。原本想着路上带碗方便面和几个鸡蛋就行了,但大妈说路上没有热水,只能到了莫斯卡后才可以吃泡面,所以特意早起烙了一些饼子路上吃,饼子不容易冻硬,吃起来会舒服些。临上车的时候大妈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路上小心,到莫斯卡后一定要住在华尔青的叔叔家,他们家条件好一些。大妈的手很温热,眼里充满关切,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到底有多深重的缘份,但此时这份情,却让我深深感动。天空飘着细雨,迷濛了我的双眼。

  天渐渐亮了,而我们风雪的路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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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因为之前有过一些徒步的经历,我们对走山路非常有信心,六小时的路程,从丹东到进入莫斯卡的垭口垂直落差大概1000米,迫切想证实自己能力的热情冲淡了所有关于前路艰辛的友善劝告,在山路的入口处,愉快的与华尔青挥手再见,轻快的步入川西高原如画的风景里。

  雨后初晴,空气湿润而清新,一条羊肠小道夹于山谷之间,水声潺潺,植被葱郁,五月时节,正是山花烂漫之际,无处不在的美啊,让我们不断的驻足,兴奋、惊叹!路上偶尔会遇到上山采虫草的藏胞,很热情的与我们攀谈。听到我们要徒步到莫斯卡除了做吃惊状还会热情的伸出大拇指。只是白马偶尔煞风景的催促:快点走啊,路还长着呢。我们笑他,多美的风景啊,要懂得享受行走的过程,只是低头走路多没意思。就是这样的山路六个小时如此而已,别太着急。

  然而路越走越艰难。海拔不断的在升高,天气开始变化,起初下的是雨,渐渐的开始飘雪。雪,在五月的高原看到雪,兴奋。看冷杉转眼之间变成雪松,前一刻还是绿意盎然的世界骤然间银装素裹,多难得的景象。白马一脸忧愁,说我们得快点,离垭口还有很远呢。很远是多远?他说一个多小时。才一个多小时呀,一点都不远。

  然而,什么不远呀,慢慢的我们才发现他的距离感实在是有问题,或者说是我们的理解出现了偏差,他的时间概念是以他的行走速度来计算的,更可怕的是他的行走工具是骑摩托车而不是脚。当确认这个概念后我们的热情骤然降至冰点。

  茫茫雪原只有我们三个人,垭口在海拔4600米的地方,海拔上了4000米之后在山坡上行走着实困难,稍有体力可以走快一点就会感到胸口疼痛。山下错落有致的植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低矮的高原灌木,它们已被雪覆盖,基本看不到本来的模样。感觉一直围着一座山慢上坡,一圈一圈的山道不见尽头。好不容易看到拐弯了,转过去又是一条漫漫长路,一次次的看到希望又再次失望。天色越来越暗,垭口在我们一次又一次的追问中仍不见踪迹。白马总是说快了快了,他拉着我,我已经走到麻木。想歇一歇,要求休息的频率越来越高,白马急的都快哭了,不敢歇了,天黑我们会走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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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认为自己还是有毅力的,但在茫茫雪原,在看不到头的路上,虽然心里知道不能停下,但路的尽头在哪里?苍茫天地间只有三个人,在走,在艰难的走。那时心里再也没有了浪漫的情结,开始想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走这条路。开始想那些远方的牵挂。因为喜欢行走,曾经也理想的认为如果有一天倒在路上也是一种幸福。然而在现实面前,那都是什么呀,痴人说梦罢了。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人甘心如此荒凉的离开,外面世界阳光正好,那是我心之所依。脚在机械的走,心却复活了,那些亲爱的面庞,温暖的话语,还有疯狂的想念。终于,终于,在白色世界的尽头看到彩色的经幡在风雪中招展,过了垭口,灵息吹拂的莫斯卡就要到了,莫斯卡是我想要的模样吗?

  (四)

  我们早上九点从丹东和华尔青分手,傍晚五点多到垭口,八个多小时的跋涉,途中几乎绝望崩溃,在路上支撑我们的信念是到垭口就好了,但真正到达垭口时没做任何停留,垭口不过是两山之间的通道,经年累月累积的厚重经幡色彩斑驳,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让周身的世界显得愈发苍凉。饥寒交迫的现实褪却一切田园牧歌的想象,此时我们需要的仅是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一堂炉火、一杯热水。人真是强大的物种,恶劣环境中心理切换特别快,背离初衷的探访,居然在此刻让内心倍受鼓舞。过了垭口一路是下山路,步履瞬间轻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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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一个废旧的栅栏门,没有任何过度,眼前的世界霍然变了。与身后凛冽的雪原截然不同,从山顶俯看,微雨的暮色中,绿色山谷间莫斯卡草原静静徜徉在群山环抱之中。连接成片黑褐色的方正村落被累砌的石墙围护,裸露的山体上刻着经文,处处经幡掩映,不远处最为高大的建筑物应该就是金龙寺了,那里是整个村寨的中心,周身的世界清新、古朴而又神秘。

  看到希望心情瞬间雀跃起来,下坡路脚下生风,我们高兴的说有脚踩风火轮的感觉。看到第一家住户的时候就想进去看看能不能住宿,白马拉着我们就走,说住不惯的,仔细打量,是最为传统的藏式小二楼,黑暗狭小,还是继续走吧。途经金龙寺,寺庙空无一人,庙门关闭,村民说僧人都外出了。华尔青叔叔家在村子的另一头,茫茫草原上只有三个人在一路飞奔。好在草原上空气清新,流水潺潺,野花遍地,缓解了跋涉的艰辛,但欣赏风景的心情此时基本已消失怠尽。很早就看到路的尽头有密密麻麻的村寨,但怎么走仿佛都不能接近,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距离依然没有缩短,直到身后忽然传来躁动的流行歌曲,一辆飞驰的摩托车向我们愉快的驶来。村子里的人好像都是亲戚,听到我们去华尔青叔叔家,立刻高兴地答应载我们一程,这是多么可爱的人啊!没有限速,摩托车一路狂飙,平时很粗糙的歌曲一首首伴着草原湿润的风让我们的心情飞翔起来。夜里九点,我们终于到了心心念念的华尔青叔叔家。

  (五)

  进屋之后我们就知道华大叔一家为什么让我们住这里了。家里的男人都出去挖虫草了,华尔青的婶婶和女儿在家里,还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宝宝,传统的藏式民居,室内光线较暗,但不大的厅堂收拾的干干净净,桌上供着佛像,酥油灯闪闪烁烁,墙壁上挂着铜质厨具,在角落里反射着柔暖的光。厅堂中央是一个有些年代的铁炉,此时它加满柴火,炉灶上铜壶冒着热气,热情的主人给我们泡热腾腾的马茶,我们围坐一圈,吃着泡面、火腿,幸福的感觉如此真切!

  担心夜里冷,女主人给我们拿来家里人厚厚的藏袍盖上被子上,极度的疲劳之后难以入睡,想到明天出山还需要体力,特别想尽快入睡,但一些从来没的想过问题不断闪现,那么多为什么,问我自己,迷惘了。

  清晨起来,家里来了邻居,热情的邻居昨晚听说家里来了山外的客人特意过来看看,她有些羞涩,语言交流并不是很通畅,但善意的笑容代表一切美好的问候。邀请她们到屋前拍照,湿润的草地,雨水浸润过的的栅栏,悠闲踱步的牛马,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一切都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站在空旷的牧场,仰望四周的群山,我看到苍鹰在天空自由飞翔,无拘无束充满力量,在感受高原牧场高远而宁静的同时,心底却又增添了前路茫茫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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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村子外围,看到很多散落的或一堆一堆彩色的刻有经文和图案的玛尼石,并不了解其含意,它们形状各异,色彩鲜艳,雕刻精美,在我眼里每一件都堪称艺术品,资料里说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玛尼石只是一小部分,玛尼堆下尚有被几百年历史和流土湮没的不计其数的经石,它们就这样经年累月的静静的散落在这片草原,与周边护佑的经幡相伴,每一阵风的吹过,都庇护着这片草原上的每一个生命。

  莫斯卡全民信佛,家家供奉着佛堂,在这里,宗教是衡量人们道德伦理的标准,人们的日常行为标准更依赖传统观念以及古老的惩戒机制来平衡,虽然我在这里并未看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他们对人对物的的那种质朴和纯真却让我印象深刻。他们不杀生,这里也就成了动物的天堂。途中看到野生岩羊在信步游走,还有不知名的鸟类悠然在水边踱步,更是看到肥硕的旱獭围着老阿妈觅食,我们也凑过去,给它吃糖,它扒着我的腿,前爪作揖,眨巴着黑豆眼,着实是憨态可掬。起初看到它很是新奇,随后发现漫山的洞洞,时不时的就冒出一个个脑袋,或奔跑追逐,或冷眼旁观,这里是它们自由的领地。

  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和善可爱,且不再说华尔青的婶婶,在路上,当我们在返程走不动的时候,看到村里的拖拉机经过,在路边招手要求搭车,司机知道我们要出山,二话没说热情的载我们一程,一路愉快地在草原上颠簸;还有老阿妈和一些孩童,汉语交流起来虽略显生涩,他们对于远道而来的我们既好奇又和善;当我们决定骑马出山时,好心的村民满场子跑来跑去帮着选马,我们说随便选一匹就行,他却说一定要选听话的。当我骑着马翻越雪山的时候,才知道他的选择是多么重要。返程我们并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让他一路牵着马翻越笔直的山体,一路从风和日丽的草原,穿越漫山石砾的山脊,山风呼啸,雨雪夹身。那一路,我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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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此时距我当年去莫斯卡已经整整十年,对于这段极致的徒步体验很早就开始去写,但只是开了个头就放下了,也许越是深刻的体验越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沉淀,我不断的在回望这段旅程,那时的天高云阔,路途艰辛,以及在这段漫长行走中对自我需求的第一次认真审视,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这段旅程,我看到不同寻常的风景,遇到不同生命状态的人,体验过极致的体力透支,领略过都市无法体验的心灵震撼,开始接触到宗教,试图用自己粗浅的认知去探询信仰,去扩充自己内心的边界。因为这段旅程,心中有了敬畏,看到了自身的渺小,更觉自身所拥有的弥足珍贵,内心时常充满感恩。当初怀着转山转水转佛塔的浪漫初衷出发,并未预设过前路的艰辛,是途中遇到的那些人的真诚给予,帮助我完成了此行,有时也会觉得自己着实幸运,那一程如果有一个人起了恶念,莫斯卡是很难走出来的。所以在记忆里,更多的记住了这片纯净天地间的人们,记住了这些与我有过擦肩缘份的可爱的人们,他们让莫斯卡在我记忆里更为温暖生动。

  莫斯卡,这么多年,一直静静的栖息在我心里,当我遇到困惑犹疑气馁想放弃的时候,那时的风霜雨雪都是对内心最温柔的呵护。旅行也许就是这样,让我们跳出原有生活的界限,带给我们全新的视角和生命体验,换个角度去审视自己,它会让我们在匆忙的人群中不再迷茫,坚定的用自己的步调行走在自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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