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离我很遥远,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可是就在昨天晚上我突然梦见他。他还是那张依稀清清瘦瘦的脸庞,一身单薄的冬衣。他微微地转过身向我叮咛着:“女儿呀!父亲一生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金银财宝,只留下那一张老掉牙的算盘。倘若你写文字累了,就把那张算盘拿出来打打,也许会触发你的灵感。我也知道你心里苦,你嫌弃我没有让你上过大学。你要付出比常人多十倍的努力。文学是愚人干的事业,只有愿意为文学卖命的人,才肯能干这行……”听着父亲的话,我泪眼婆娑了。

  十几年间,我从未梦见父亲,只有这次我唯一梦见父亲,父亲对我说的那高深莫测的话,醒来时,梦中的父亲已经离我而去,有关父亲与他的算盘的事情在我眼前历历在目。那时算盘是父亲养家糊口的主要工具,从懂事开始,耳畔总是回荡着算盘的“噼里啪啦”响声,就连睡梦里都是这种珠起珠落的声音。父亲对于算盘的酷爱不亚于铁匠对铁锤、木匠对锛斧的感情。
  从记事起,父亲在村上当会计一当就是三十年,与算盘结下不解之缘,可称得上村上资深老辈,算盘水平更是技高一筹。记得有一次,父亲一时兴起为我们兄妹展示算盘技巧,只见那娴熟的指法,手指在算盘上起起落落,看似古筝弹奏,犹如弹琴人触摸到琴键,行云流水。左手拨弄算盘,右手握笔记账,配合默契,犹如习武人碰到剑鞘那般酣畅漓淋。

  年少时,记忆中的父亲常年累月地坐在老屋的一间屋子里,桌子上堆满小山似的账本。那时间村上没有通电,一盏昏黄微弱的煤油灯永远陪着父亲度过春夏秋冬。一把朱红色已经掉了漆的椅子,父亲则聚精会神地坐上去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桌子下面放着一个小火盆。他算着那厚厚的账本,父亲打算盘那清脆“啪啪”的声音,总是在那间阴暗潮湿,夹杂着尘土味的屋子里久久回荡。面对着那些成天跟他打交道的票据。每当这时,算盘则成了父亲驰骋账海的工具,成了他手中一柄为他披荆斩棘的利剑。那些让人望而生畏的票据,在算盘的“噼里啪啦”声中一遍遍快速地梳理着,茫然无绪的他在算盘声中思路渐渐地滤清了,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了,烦躁的心也静了下来。这种感觉犹如一个人置身于一片空旷山野中,聆听着潺潺流水声,周围到处是小鸟啾啾地叫声。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与忧愁都随即抛之脑后。这时人静静地向大地诉说着自己的喜怒哀乐,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心旷神怡。
  老家的土胚子墙上一直挂着一个旧算盘,挂了几十年了。这个算盘伴随着父亲从生产队一直到现在,一路走来,算盘上已留下了岁月斑驳的痕迹。这是父亲留给我特别的计算工具。每每会回忆起父亲说的话:“我这一生不会用别的计算工具,就喜欢用算盘。”从父亲的话里我听出了他对算盘的钟爱,算盘是他运用自如的技能,是他人生的谋生宝贝。
  父亲的算盘,有十六个桥,黑黝黝、圆溜溜的算珠。坚木边框,方正有形。由于长年累月地使用,整个算盘温和光滑,一样熠熠生辉。父亲说他那张算盘是我在一岁时买的,与我同岁。在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把一个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纸厚的算盘交给我保存,希望我能算清自己的人生。那时的父亲,他简单的想法就是想把他倾注一生心血的珠算技能传给他的女儿。只可惜我不大喜欢,我是一个认准理的人,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最终还是违拗了他的意愿。现在想来,我才真切地体会到父亲那时绝望的眼神,只从父亲那里学了点皮毛。父亲为了让我强记口诀和手指拨珠的熟练程度,他还别出心裁,他时常在桌子上放着一个小木棍,当我走神时,他就用棍子打我的手。比如“凤凰双单翅”与“一支黄瓜俩杏儿“在他看来则更有趣,可是我就是不记心间,我常常徘徊在堂吉诃德那骑士的梦中。最后只能在算盘上拨出来的数字为123454321。像一只凤凰展翅,扶摇直上蓝天的图案。后来,父亲看我不是学习算盘的料,就慢慢地放弃了。
  日子似水在算盘的珠起珠落声中缓缓地流逝,我已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步入到中年这个行列。我把那黑珠白底的算盘珍藏在我家书桌显赫的位置上,它俨然已成了我的左右手,陪伴我度过生命的十余载,见证着我人生路上的跌跌撞撞。后来,年纪愈来愈大,才明白那算盘上黑色的珠子犹如父亲那炯炯有神的眸子,一直注视着我前进的脚步。我才恍然大悟算盘是父亲一腔的热血,一辈子的事业。
  记得那年,父亲在村上当会计。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姐姐和我在门口玩耍。我们玩了一会,我感觉肚子咕咕直叫。姐姐在家里翻腾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找到吃的。姐姐把我叫来在我耳朵嘀咕了一阵,教唆我去父亲的生产队偷萝卜吃。姐姐一边给我站岗放哨,一边示意我进入仓库偷萝卜。我趁着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猫着腰,放轻脚步,怀里揣着两个萝卜蹑手蹑脚地溜出仓库,正当我们圪蹴在房屋后石板上狼吞虎咽地吃着。父亲一路小跑过去一把夺去我手中的萝卜,他厉声道:“成何体统,还偷萝卜吃,你们把这萝卜吃了,那别的人吃什么。”我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手中的半截萝卜一个劲儿的吞着口水,只好低下头嘤嘤大哭。姐姐对父亲雷声大吼:“爸爸,你知道我妹妹胃口不好,她饿得两眼发黑,她已经吃够那又硬又黑的馍馍,你堂堂队上一个会计,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受饿……”

  那时,我很明显地看到父亲两行眼泪从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滚落下来,他拿着我吃剩下的半截萝卜步履蹒跚地向大队方向走去。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被阳光缩成一个影子。我才停止了哭声。时隔这么多年了,隔年的记忆犹如一坛陈年的老酒,越来越醇香。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父亲是一位热爱集体,弃小家成大家的人,那种高贵的品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在那个贫穷落后、物质匮乏的年代,每天晚上生产队都要给社员记工分。在生产队的饲养棚里放一张破烂不堪的桌子,父亲和队长就坐在桌子边给社员记工分。每户来一个人带着记工本子,先说当天自己家里人参加劳动的情况,生产队队长负责登记,然后由我父亲盖上他的手章。等忙完这些“琐碎”的事情,已经是深夜。听我母亲说,由于父亲长年累月坐在那阴暗潮湿的仓库算账,以至于父亲得了难以治愈的风湿病。每到天阴下雨,父亲的老寒腿经常疼得走不动路。那时候没有电视手机,更不说玩微信。闲来无事,我和姐姐经常悄悄地溜到大队的桌子上端详着父亲打算盘,常常看见他和几个生产队会计围聚在桌上,一边打着算盘,一起唱着算盘歌,手上如抚动着琴弦,嘴里有时哼着秦腔,自然流畅,娓娓动听。父亲有时把打算盘练得心到手到,有时左右手齐上阵。数出来的数字和计算机上的数字分毫不差,即使练到了这种如火纯青的地步,他也从不炫耀自己,始终默默地练着他酷爱的算盘术,从算盘珠“吧嗒、吧嗒”响声中就能听出他对打算盘的热爱,也能听出他内心洋溢出的欢乐。那时算盘的声音在村里山山水水之间回荡,他把打算盘融入乐趣里,融入生活来。曾使年少的我羡慕不已,使我至今记着父亲打算盘唱歌时的神情。
  就是在那样贫穷落后的条件下,父亲从小苦练算盘,练就了打算盘的基本功,尤其是算盘简易的功能、精深的内涵始终深深地吸引着父亲。父亲苦练打算盘的精神时时在激励着我,有时我在扪心自问,父亲在当年那样极其艰苦的条件下,都能把算盘打得那么娴熟自如,他一生就笃爱算盘,他把别人玩耍、喝茶的时间全部都用在打算盘上。假若在现在条件这么优越下,想干任何什么事情,把功夫也下到家,就没有干不好的事情了。
  在我们兄妹心目中,父亲一向非常爱岗敬业,工作勤劳,做人安分守己。虽然那时在生产队里工资很低,支撑一个家庭实属不易,每花一分钱都得经过他算盘周密计划,但是父亲对公家财物却从没有动过眼头。
  如今,社会已开始普及计算器,在算盘已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我看到的是父亲仍倾注对算盘“情有独钟”。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思想已无法转换了。他觉得计算器操作步骤烦琐,一些运算速度还不及算盘运算快呢。或许,现代的年轻人早已对它那黑乎乎的东西已不屑一顾了,对那些依旧还拨动算珠的人投去鄙夷的眼神,觉得他们跟个老古董似的迂腐不堪,当然啦也不乏有敬佩的眼神。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写作累了,噼里啪啦拨弄几下,我仿佛又看到父亲那副自信、认真、自我陶醉的样子。那种秋夜虫鸟般的叫声与算盘的交相呼应,奏出美好而温婉的旋律,清脆而又悦耳动听,节奏起伏、阴阳顿挫,常常给人温存,伴我入眠。刹那间我顿时明白了,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件难以割舍的东西,无论它价码大小、厚薄尊卑,对珍藏的人来说却都是无比珍贵的,就像父亲心中的算盘,均无可以代替的。
  看着父亲那张极其普通的老式算盘,虽然经历了时光的磨砺,四角已用铜片牢牢地紧箍住,现在很黯然了。但而今我看到算盘,勾起我缕缕的思念,父亲那伟岸不灭的形象依稀而明亮,魂牵梦绕。重拾起那泛色的算盘,人生还能算吗?未来在哪!一颗算珠就是人生的一个节点,这算盘何不是人生的轮回,九九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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